正说着,便见一个着绿色朝服的官员走了过来。
他朝着谢景修和颜凝行了礼,颜凝这才看出来,此人竟是姚遇安。
“姚大人,你如何在这里?”
颜凝不觉诧异,她记得,他所封的官职是国子四门博士,此时该在国子监整理文书才是。
姚遇安笑笑,道:“如今臣已在户部任职了。”
“户部?”
谢景修道:“正是。姚大人深谙钱谷之政,此次的粮食调度、钱财拨款便是姚大人主管的。”
颜凝眼眸一亮,她记得上一世姚遇安专司阴阳之术,将朝廷搅和得腥风血雨,想不到,这一世他为谢景修所用,却能实实在在的为天下和百姓做些好事,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姚遇安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殿下为人坦荡,一心为民,臣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是臣的造化。”
谢景修亦道:“孤身边有姚大人如此高才,才是孤的福分。”
颜凝看向谢景修,道:“姚大人此来大约是有要紧事,我便先告辞了。”
谢景修道:“不必,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他说着,便看向姚遇安,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姚遇安道了声“是”,方侃侃道:“这些日子臣发现施粥时不止有流民会来,连附近的百姓都会来讨上这么一碗。旁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赈灾的粮食大多要紧着灾区,咱们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这样一来,只怕挨不了多少日子就……”
谢景修抿唇道:“这粥不过是最寻常的稻米所熬,京郊的百姓富庶,怎看得上这种食物?”
颜凝思忖道:“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京中粮价飞涨的缘故。京郊百姓大多务农,自家有土地,本是不愁衣食的。可如今粮价一涨,他们便只想把粮食多多的卖到城里去,如此一来,自家倒舍不得吃了。”
姚遇安点点头,道:“颜姑娘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
谢景修道:“这些百姓和流民可能分辨得出来?若是能辨得清楚,此事倒不难解决。”
姚遇安道:“原是分得出来的,可是日子久了,这些百姓都学聪明了,讨粥时都翻出自家的破衣烂衫来穿着,倒与这些流民别无二致了。”
颜凝道:“我倒有个法子。”
姚遇安眼睛一亮,道:“愿闻其详。”
颜凝笑笑,走到施粥棚旁边,用碗在地上舀了一层细沙,便当着众人的面倒进了锅里。
有人当场便惊呼起来,道:“姑娘这是做什么?没这样作践人的!”
“是啊,这粥没法吃了!”
谢景修见现场混乱起来,赶忙走到颜凝身边,下意识的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她的意思便是孤的意思,谁若有意见,以后不来吃这碗粥便是!”
颜凝声音沉稳,道:“这粥的确粗粝,不堪入口。”
她说着,看向方才急得跳脚的几个人,道:“几位家中优渥,对于这样的粥,自然是食不下咽。可对于真正的流民来说,比这更难吃的树皮、观音土都吃过,这点子细沙,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她看着他们,道:“几位说说看,我说得对不对啊?”
“你……”
几人被颜凝当众戳穿,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争辩道:“我们也是大宋的子民,凭什么这粥只能他们吃,不能我们吃?”
颜凝轻笑一声,道:“几位还知道自己是大宋子民?如今大宋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水灾,这些灾民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你们不尽地主之谊也就罢了,不与大宋共同进退也就罢了,还来沾这样的便宜,你们于心何忍?”
几人被颜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我们老百姓不容易,也就是想赚点钱……”
颜凝看着他,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要赚钱致富,没人会拦着你。可你在这种时候拼了命的从这些灾民身上榨钱,这不是发国难财又是什么?如今陛下宽仁,这才没有追究你们的罪过,否则,你们便是叛国之罪,死不足惜!”
话音未落,几人便赶忙跪了下来,求饶道:“姑娘……殿下,小的……小的们知错,还请殿下恕罪!”
谢景修眸子微暗,道:“孤念你们只是一时贪心,便免了你们的死罪,只罚你们每日来这里帮灾民们修缮房屋,你们可领罚?”
几人忙道:“多谢殿下!小的们领罚,再没有不服的!”
谢景修见他们认了,不觉看向颜凝,而她也刚好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虽未说话,却已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啪啪啪!”
只听三声鼓掌之声,众人齐齐看去,只见十数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男子。
他气宇轩昂,虽着了一身常服,也不掩身上的王者之气。
“父皇!”
谢景修率先跪了下去,众人也赶忙跟着他跪了下来,道:“陛下万福金安!”
陛下走上前来,扶了谢景修起身,又亲自将颜凝扶了起来,笑着道:“颜姑娘的话说得有理有节,让人佩服。朕万万没想到,颜宗翰家竟有个女诸葛呢。”
颜凝笑着道:“臣女愧不敢当。臣女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陛下道:“你若是不敢当,只怕朕身边也没几个人当得了了。”
他说着,环顾着周围,看向谢景修,道:“事情办得不错。这些日子朕想着去赈灾的人选,思来想去,还是得你去办,只是怕你这里抽不开身。”
谢景修道:“此处已料理得差不多了。”
陛下点点头,道:“朕知道,这么短时间内你能弄成这样,不容易啊!”
他说着,道:“陪朕四处走走?”
“是!”
谢景修应着,跟在陛下身后,与他一前一后的走了出去。
侍卫们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姚遇安见状,走到颜凝身边,笑着道:“姑娘妙计,轻轻松松便解了臣的燃眉之急,臣在此谢过了。”
颜凝浅浅一笑,道:“大人是大才,我不过是小聪明,不堪比较的。”
姚遇安笑着摇摇头,正准备告辞,便听得颜凝问道:“今日陛下微服私访,可是早就定下的?”
姚遇安道:“非也,此事殿下与臣事先都不知道。臣只听说陛下有此想法,可日子却还未商议好。”
他心下一顿,瞬间明白了什么,突然道:“姑娘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颜凝道:“我也只是猜测,还请大人多派些人手……”
“有刺客!”
远处突然有人喊道,随即便响起刀剑之声。
颜凝心下一急,匆匆朝着声音的来处跑去。
颜凝赶到时,地上已躺满了刺客的尸体,他们都穿着流民的衣裳,几乎看不出他们的身份。
谢景修剑上全是血,他将剑扔给阿靖,道:“去查查这些人的身份。”
“是!”阿靖干脆的应了,一边细细擦着那剑上的血渍,一边低头去检查那些刺客的身份。
谢景修扶了陛下起身,道:“父皇,没事吧?”
陛下看着那些刺客的尸体,依旧有些心有余悸,道:“若非你方才替朕挡下那一剑,只怕……”
谢景修沉声道:“父皇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颜凝这才发现谢景修的肩膀上隐隐渗着血,只是他穿了玄衣,因此不大看得出来。
颜凝微蹙了眉,她没有上前,只等着谢景修送走了陛下,方才走到他近前。
“殿下,你的伤……”
谢景修这才有空注意自己的伤口,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道:“这伤口不深,不碍事。”
颜凝点点头,见阿靖和姚遇安走了过来,便没再开口。
阿靖道:“殿下,这些刺客的穿着打扮都与流民一样,只是身材健壮,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只怕,此次的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姚遇安看着满地的尸体,道:“这些刺客训练有素,一见抵挡不住,便马上服毒自尽,让人捉不到把柄。在京城之中,有这个本事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谢景修眼眸微暗,抿唇道:“当真是好算计。”
姚遇安沉吟道:“是啊,他们伪装成流民,无论此次行刺是否成功,都可把祸水引到殿下身上去。”
颜凝突然想到,也许上一世陛下为流民所伤,也并非意外。
刺客伪装成流民,既可以说是谢景修办事不利,让流民起了杀心,也可说此事根本是谢景修刻意安排,给他定个谋反的罪责,可谓一石二鸟……
颜凝道:“还好陛下今日是临时为之,否则,殿下倒真洗不清嫌疑了。”
谢景修冷笑一声,道:“他送了如此大礼,孤若不还他几分颜色,倒是孤不知礼数了。”
他看着京城的方向,道:“阿靖,回京!”
“是!”
第38章 、遇刺(二)
马车上, 颜凝轻轻帮谢景修把衣服褪下来,看着他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觉拧紧了眉头。
谢景修见她不说话,便笑着逗她, 道:“怎么?吓着了?”
颜凝没说话, 只径自取了药给他擦着。
“嘶……”
谢景修不觉倒吸了一口气。
颜凝看了他一眼, 心疼道:“殿下还晓得疼吗?”
谢景修笑着道:“孤也只有在阿凝身边, 才晓得疼。”
他见颜凝不说话,只仔细为自己处理着伤口,便道:“生气了?”
颜凝看着伤口狰狞, 不觉红了眼, 道:“殿下不是说,这伤口不深?”
她说着, 指腹轻轻划过他的脊背, 将干净的里衣披在他身上, 不知为何,她指尖冰凉,竟能轻易穿透这衣裳, 落在他的肌肤上。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连带着话语都有些生硬。
他知道, 她是在为自己担心, 便道:“孤没事, 这些不过是外伤,养几日便好了。”
颜凝听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为他上着药, 情不自禁的吹了吹那伤口, 微凉的风落在他的伤口上, 不知为何,他竟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颜凝只当是弄疼了他,忙道:“是不是疼得厉害?”
谢景修笑着道:“不疼。”
颜凝只当他是逞强,越发的心疼起来。她将伤口仔细包扎好,又细细贴了纱布,方略略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记得及时换药,若是耽搁了,只怕又要受苦。”
“阿凝是在心疼孤吗?”
颜凝没说话,只是从背后抱着他,手臂轻轻环在他的肩上,道:“殿下少臭美了,我才没有……”
话音未落,他便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了身前,摔进了他的怀里,温言道:“阿凝心疼孤,孤很欢喜。”
颜凝轻轻靠在他肩上,娇嗔道:“殿下若想让我长长久久的心疼你,以后便不许……”
谢景修深深望着她,唇角溢出一抹笑意,道:“不许什么?”
颜凝迎上他的目光,道:“不许……骗我。”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会担心。”
谢景修轻笑一声,将头埋进了她的臂弯里,她身上淡淡的气息让他觉得安稳,像是疲惫至极的人找到了归处,马车嘈杂,却又异常静谧。
她轻轻抚着他的背,他只是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呼吸均匀平和,一时间,颜凝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
半晌,他缓缓道:“如果可以,孤真想一辈子不骗阿凝。”
颜凝手上一顿,道:“我知道,殿下是怕我担心。可我并不是那种柔弱的女子,经不得一点风浪。”
谢景修抬起头来,仔细望着她。
她说得诚恳,亦回望着他,轻轻的摸了摸他有些苍白的脸,道:“我说过,我想与殿下并肩而行,而非躲藏在殿下的羽翼之下。那样的安宁,我不要。”
谢景修看着她,微微颔首,道:“孤明白了。”
“当真?”
他勾了勾唇,宠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当真。”
“那殿下什么时候让我帮你解毒?”她眼睛亮亮的,含笑问道。
谢景修将她拥入怀中,道:“阿凝,此事于你或许是并肩而立,可于孤,便是轻薄。孤看重你,便更怕轻薄了你。”
颜凝靠在他肩上,道:“我明白。”
谢景修微微闭上了眼睛,道:“你不明白。”
起码现在,还不够明白……
谢景修将颜凝送回颜府,便马不停蹄的进了宫。
临近陛下的寝殿,正撞上康王。
他刚刚从寝殿中出来,见谢景修来了,不觉脸色一沉,道:“太子的差事办成这样,还有脸见陛下吗?”
谢景修浅笑一声,道:“皇叔这是何意?”
康王冷声道:“若非太子办砸了差事,怎会引得那些流民心怀怨恨,做出行刺之事?”
谢景修幽幽道:“皇叔怎知道那些人是流民?也许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派了刺客来行刺父皇,也未可知。”
“那些人与流民的穿着一般无二,怎会是旁人派的刺客?太子如此推脱,哪有半点担当?只怕将来也难堪大任!”
他这话说得极重,不少刚从陛下寝殿出来的大臣都齐齐看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