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玉倏然起身,推开闲窗,入目一片冰天雪地,玉衡阁的雪终年不散,一如他心头永远挥散不去的沉沉雾霭。
天生仙骨,修道坦途,他已触摸到无上力量的一角,茫茫然间,平日里强行抑制的情绪骤然如浪潮般蜂拥而出。
那些浪花他未看一眼,却如刻骨般印在他记忆里,念不得,忘不得。
他想起二十四桥的初遇,想起金玉满堂,掀起那抹红盖头,少女明艳如华的皎皎面容,还有许下白首之约的欣喜。
寂静雪夜,簌簌无声,唯有凛风拂过的呜呜声响。
谢折玉挥袖轻扬,一壶仙家玉酿浮现于案几之上,两盏琉璃杯静静立于一旁。
他斟满一杯,端起如玉琉璃盏,扬扬泼洒而下,没入冰冷雪夜中,唯有芳香如故。
就快要结束了。
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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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田深处寂静冷清,唯有徐徐运转的心法灵力,环绕着紫金色婴孩,将其簇拥其中。
忽而,在元婴小小身体的背后,无人注意的暗影中,一丝悄无声息的魔影自虚空中衍幻而出。
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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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阁白雪漫天,霏雨芳尽夏花斐然。
沈卿斜斜倚在白玉之上,半边身子靠着檀木案几,一手轻支着额头,一手漫不经心地掸着案上落英,一下又一下,神色懒散柔媚,不似大乘修士,好似凡间少女般。
“咸鱼修炼进度55%。”
突兀地,轻掸落花的手微微停滞了些许,她微微扬手,抬眸顺着窗明几净的雕栏望出去,正是玉衡阁的方向,少女眉眼间神情似笑非笑。
结婴了啊。
那便是时候了。
她懒懒收回目光,转眸落在案几一旁,道袍少女神情专注,注意力全然都在眼前的话本子上面——
沈卿整日无所事事,近日来迷上了人间话本中的诸多故事,因而霏雨芳尽内囤积了不少林雅亦或是元宝他们四处淘来的话本。
陆浮秋长到现在,只觉得还未在霏雨芳尽的这几日过得快活。
她正看到故事高潮处,戛然而止,愤愤然阖上书页,一抬首,却见姿容艳绝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倏地,陆浮秋的耳根腾起一抹淡淡的红。
“尊座,可是想尝试浮秋新想出来的琉璃糕了?”
少女有些紧张,微微笑道,手不自觉地在案几下拧成一道结,青丝如墨倾泻而下,扬在她天蓝色道袍上。
一道甜似珠玉清响的声音响起。
“浮秋,过来。”
陆浮秋抬眸,宛如神女般的道君正柔柔凝视着她。
目光宁静又温柔。
她乖乖坐于少女下首。
沈卿静静地伸出手,撩散几缕青丝,探向她的后脑三寸之上。
墨发之下,玉指之上,是一枚冰冷的金针,深深地扎入百会穴中,彻底封死。
她微微牵扯几分灵意,浅碧色光芒淡淡溢出指尖,如丝缠绕在青丝之上。
沈卿侧头笑了笑,长睫微颤,掩去眸中锐色,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浮秋,虚元洞现今如何?”
随着淡淡嗓音掠过,意春风瞬息间潜入百会穴内,温柔地舔舐着那枚金针。
封穴好似微微动了几分。
忽而,陆浮秋蓦地动了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继而身体似不受控制般开始颤抖,薄如秋叶。
虚元洞,虚元洞……
她忽然间如换了个人般,开始痛苦地低吟出声,绝望喃喃:
“他们……”
“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但是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引用自明末清初,张潮,《幽梦影》。
第36章 赴广陵
濯枝烟雨, 桃夭绚丽。
青空褪去墨色,远际微微泛白。
晶莹的朝露从廊前几枝夏花上渭然滑落,折映出清雅如松的庭院中洒下的晨曦。
沈卿垂眸, 俯视着那张平静中沉睡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林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这么多年来, 他少有见过尊座如此愁眉不展, 自踏入清心阁后,叹息声屡屡不止。
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莫不是三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心想与尊座分忧, 张了张口:
“尊……”
“此番离去, 怕是要有好些时日吃不上浮秋亲手做的糕点了。”
还未待林雅酝酿好情绪, 只听得少女再度一声惆怅叹息。
“昨日说的琉璃糕, 听着便分外馋人。”
正努力回想最近各宗之间有无大新闻的林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紧扶在白玉椅上,他微微扯起有些僵硬的嘴角:
“尊座一路叹息,竟是忧心于此事?”
沈卿似是有些奇怪他的言语,转眸望向他:
“那不然呢?”
林雅沉默不语, 果然, 这才是他所熟知的小师叔。
“浮秋就交给你啦。”
瞧见一向克己守礼的小雅再次吃瘪,沈卿不由得笑弯了眼:
“她百会穴的金针已经再度封死, 小雅你只需照拂她几分便可。”
“尊座无意带她同去吗?”
“以她如今模样,留在归一乃是最好的选择。”
她眸光再度落在陆浮秋之上——
系统提示的剧情进度,谢折玉的结婴之时, 加之这个仙门大比后突然出现小弟子, 以及那枚诡异的金针。
这一切似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 静静等待着猎物自己坠入。
少女抬起漫不经心的眸,平静地望着晨曦微露的青空,忽地嗤然一笑。
她亦很好奇,虚元洞之行,将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暮色初起,弯月如水。
一道白衣身影倚于冰湖之上,垂眸敛目,鲛纱刺绣的衣摆散在如雾白烟中,其下隐有蓬勃灵意蒸腾而上。
倏而,一道青光划过玉衡阁渺渺风雪,再看去,湖光潋滟,已不见方才人影。
待谢折玉睁开眼睛,周身已然换了番场景。
虚元宗下,广陵郡。
金乌西坠,霞光蔚然。
古城巨影在逐渐黯淡的日光中,雄峻古朴,巍峨屹立。
广陵郡的漫长历史,上可追溯到神魔之战,犹有卷宗记载:
“青丘覆灭,九尾湮于广陵。”
因着古蕴深厚,虚元洞的修道之途乃得天独道的一份,广陵郡即便是寻常人家,出去也带着几分雅气。
彼时虽至暮色,残月交辉。
广陵城门口人流如织,语笑喧哗。
执勤的守门卫手中握着一枚通灵玉,仔细检查着来往行人。
这个规矩自古便有,广陵郡隅于玄天仙山一角,繁华安稳,交易繁多,来往商者货郎五花八门,用这种低等通灵玉可简单验出是否有妖魔混入其中。
名为守门卫,实则都是虚元洞的外门弟子,千年经营下,广陵郡已然成了其宗门属外之地。
马车疾驰而过,堪堪于城门口勒绳停下,幔帘浮动,金玉含香。
“这位小公子,还烦请厢内之人掀帘片刻。”
身着青袍的小弟子朝马车之上的黑衣少年微微一拱手,示意道。
却只听得一声娇软入骨的轻嗔自那金贵奢华的车厢中响起。
一只纤嫩白腻的手轻挽罗幔,随之浅浅露出帷帽一角,夜风浮动下,娇艳的唇若隐若现,她偏头看向黑衣少年,嗓音如蜜样甜腻:
“夫君。”
周围诸多艳羡的目光齐齐落在少年身上,车厢中的女子一看便知是国色天香。
谢折玉眉头一跳,紧紧抿唇。
师尊却是越发离谱,不知这又是刚看完哪本话本子,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
百尺楼台欲接天,飞檐阁角展翅飞。
明月楼,广陵郡最大的酒楼,高墙掩映珠帘玉瓦,流光溢彩。
暮色漫入檀香四浮的厅堂之内,嬉笑酒客,富家公子,高耸的几叠高台之上,珠帘半卷,衣香鬓影,珠环翠绕。
“恭迎二位贵客!”
小二急步上前,揖首迎客。
他挤出满脸笑意,正欲抬头,入目便是几缕纱帘,帷帽之下身姿曼妙,腰肢摆柳。
小二的一秒也不敢多作停留,飞速垂下。
因着,立于这绝色女子一旁的黑衣少年,眉眼冷峻,漆黑如渊的眸中睨扫而过厅堂中的景象,他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近乎于窒息的压迫感。
“两间房。”
一道弧光划过,抛入小二手间,烛光盈动,他瞧得清楚,竟是一块上品灵石,顿时喜笑颜开。
“小公子与夫人,且随小的这边走。”
他半躬着身,殷勤侧步引路,心里却直嘀咕。
看着也不像是没钱的主,为何却是要两间房。
“吱呀——”
小二合上房门,转身将白巾甩至侧肩,这二位最终还是进了同一间,蓦地,他想起方才上楼之时隐约听到的几句低语。
“话本当不得真。”
那沉冽如霜的少年眉眼似冰,顿了顿,继而说道:
“师尊,在外不要胡乱称呼。”
他咽下了下未尽之语:
容易引人误会。
“知道了,夫君。”
少女轻轻柔柔,微弱声线不堪一折。
谢折玉冷冽的脸更黑了几分,终于明白此番不过是对牛弹琴般,他拂袖而上,不再言语。
短短几句落入旁人耳中,自是另一番景象。
想来那位娇娇小夫人此刻,应是红了眼眸,长长睫毛上挂着几滴将坠不坠剔透泪珠,脆弱生怜。
饶是在明月楼多年,见过无数浪荡荒唐的小二哥,也微微不屑瞥起了嘴角——
他常听闻,有那仙门修士,修为虽高,品行却如禽兽者,喜残虐少女,犹有最近坊间传闻,高门之内,帐幔之中,好扮演别样身份,以寻不一般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