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将军府前,顾灼冷声吩咐:“顾河若是传消息回来, 第一时间送到军中。”
“是。”
“顾川,派个人去江南,将京城的情况告诉我爹娘, 让他们尽快回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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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灼已经在帐中坐了一整夜。
在京城的情形更加明朗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却得做好准备防患于未然。
顾家军十五万将士, 北戎能凑齐的兵马最多也就是这么些。
今年有山头那处防线的瞭望台和地形优势,北疆的布防本来是绰绰有余的。
可若是进京勤王,势必要带走至少三万人, 一下子便捉襟见肘起来。
北戎今年迟迟没有动静, 这种不寻常让顾灼心里不安。她担心北戎前几年的小打小闹是故意为之, 只等顾家放松警惕之时给北疆致命一击。
她须得重新调整兵力,也得让爹娘回来坐镇稳定军心。
擂鼓声响,天将破晓。
顾灼虽一夜未眠,却不见困意,心头清明。
她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脚,掀开帐帘——
外头晨光熹微,寒气凛洌,士兵们正整齐有序地列队,精神抖擞,摩拳擦掌。
她得做好她该做的事。
护住北疆,护住大裴,也护住十几万顾家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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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京城内,各处皆有身着银甲手握腰刀的士兵巡视,气氛压抑得不同寻常。
还有摄政王府那些来无影踪的黑衣侍卫,穿梭着不知是在寻找何人。
已经六七日了。
百姓们知道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皆闭户不出。
街上的铺子门面也都息了热闹喧腾的吆喝,唯恐触了霉头,冷清得不像样。
城楼巍峨高耸,檐角锋利地扬起,似是睥睨万物。
染着朱漆的大门上卯着一排鎏金的铜钉,处处彰显着皇城的华贵威严,却不见往常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守卫在此的士兵正颜厉色,不近人情。无论谁来,得到的都是冷冰冰的一句:“任何人不得离京。违令者,斩!”
整齐铿锵的步伐声来来往往,观察着周围一切可疑之人。
于是,压根就没人敢靠近这里。
远处两个纵马疾驰的身影直冲城门而来,其中一人高举手中令牌,扬声喊道:“摄政王回京——速开城门——”
站在城墙上正吩咐着什么的羽林军统领听见声音,立时转头去看,瞧见为首那人的面容,这些时日悬起的心才终于放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城楼,声音洪亮地命令门内的士兵:“快开城门!”
傅司简到了近前时,城门已经大开,马匹风驰电掣,片刻不停。
只有他身后掀起的大氅在众人眼前掠过,像是泼下浓墨。
惊扰一潭死水,又压下所有波澜。
长街上没什么人,唯有急促且沉重的马蹄声哒哒作响,昭示着主人心中的焦急不安。
宫门紧闭,侍卫比往日里多了一倍。
傅司简猛地揪住缰绳:“吁!”
萧萧嘶鸣声中,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掀起一阵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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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前的宫女太监瞧见突然出现的摄政王,脸上的惊讶之色刚显露便又本能地收敛起来,站得更为恭敬肃然,生怕浑身寒意的冷面阎罗一个不顺眼就取了他们的性命。
傅司简自是没空理会,他推开殿门快步走进内室,便瞧见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裴昭。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还不到他肩头,在他面前时永远是那副长不大的调皮小子模样。
他看着裴昭年少丧父丧母后艰难走出消沉,看着他用自己的稚嫩肩膀扛起大裴江山。
裴昭是他的侄儿,是皇兄唯一的孩子。
傅司简竭力抑制住心头的暴戾杀意,侧头看向自他进了殿中便跪在一旁的章太医:“皇上身体如何了?”
“王爷,皇上这几日每天能醒来一次,时辰不长。臣与众位太医诊脉以为,皇上中的毒只是让人困顿难醒,真正的危害之处是长期进食不利导致身体越来越虚乏,最终——”
剩下的话,章太医不敢说下去,却也知道摄政王听得明白。
“何时醒来?”
“没有确定的时辰。”
“可有解毒的办法?”
章太医的头垂得更低:“太医院拟了几个药方,还在古籍中找出一套针法。只是,皇上不同意让宫女太监中毒后替他试药,醒来时又特意吩咐过,要等您回京后再用药。是以,臣等......还未开始给皇上解毒。”
傅司简知晓裴昭的意思。
裴昭心性仁厚,不忍让无辜的宫女太监因他而死。又担心解毒会出意外,所以宁可拖着也要等他回来主持大局。
甚至,怕是已经做好解不了毒的准备,要将皇位留给他。
他才十二岁,才看了这世间十二年。
毁天灭地的恨意尽数化成浓重的煞气,让殿内众人皆胆战心惊不敢抬头。
尤其是章太医。
半晌,才听见摄政王沉声道:“起来回话。”
他松了口气:“是。”
刚起身就听见摄政王又问:“如何让旁人中毒?”
章太医回答得十分小心翼翼:“需得......取皇上的血。”
“那皇上的身体能否撑得住?”
“这些时日,皇上醒来时都会用些温补的药物,取血不会有太大影响。不过,再拖下去的话,皇上醒来的时辰越来越短,身体的亏损会愈发严重。”
“下毒之人查得如何?”
这些时日一直在殿内护驾的禁卫首领知晓摄政王是在问他,上前回话道:“王爷,是户部尚书长子指使魏太医下的毒。不过,户部尚书长子招认说,那毒药是醉花楼一个舞姬给他的。”
傅司简面色冷沉似覆着寒霜,皱眉问道:“人呢?”
“户部尚书长子和魏太医已经下狱了,舞姬不知所踪,目前还在找。”
“尚书府呢?”
“已经围起来了。”
“那便用尚书府的人试药,尽快找出解毒的办法。”
章太医心中总算踏实几分,太医院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他与禁卫首领一齐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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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隼在北疆大漠盘旋,间或俯冲而下,唳鸣声惊空遏云。
这些时日,调兵遣将、演兵备战迫在眉睫,顾灼一直待在军中。
转眼便到了除夕,众人依旧尽忠职守,毫不懈怠。
火头军自午时就开始张罗年夜饭,得了顾灼的令,要好好犒劳全军将士。
此时夜幕垂下,繁星点点,一口口热气腾腾的锅架在一簇簇的火堆上,伴着围火而坐的士兵们的嬉笑声,让平日里整肃的军营也染上喜庆热闹的年味儿。
酒坛子被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倒满无数的碗,似是比人还多。
顾灼走上演武台,抬手压了压,震天的喧闹声渐渐静下来。
她拿起一碗热酒,看向台下肃立端着酒碗的士兵,扬声喊道:“第一碗,敬战死沙场的顾家将士——”
沉缓有力的声音传向远处,越来越多的兵卒如顾灼的动作一般,将酒洒在地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将酒香吹向每一个角落,就像是那些留在战场上的忠魂听见他们的想念,回来看看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第二碗,新一年,吾与诸位将士同在——”
“第三碗,大裴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顾灼一饮而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随后便汇成气势磅礴的一声声口号,在寒夜中凛然而热烈。
……
顾灼没再打扰士兵们似要掀了天的欢闹,一个人去了军中瞭望的高台上。
高台上的士兵听得见演武场那边气吞山河的喊声,却仍是不为所动,目光坚毅地眺望远处,随时准备汇报一切不寻常的动向。
他见了顾灼,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将军,过年好!”
顾灼也笑了笑:“过年好,去吃饭吧,我守着。”
士兵没推辞,爽快地应道:“是,谢谢将军。”
每年除夕,顾家军中的将军皆会来替下士兵,让他们去享受一下难得的热闹和轻松。
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士兵们并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样与家人待在一起。
正是因为他们戍守在此,才能保得万家灯火祥和安稳。
顾灼望向远处的幽州城,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街巷之间必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夜半之时,空中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顾灼望见烟花绚烂升起,在这一刻分外想念傅司简。
不知他是否与她一样瞧见这盛景,不知他是否也在想她。
-
半月过去,顾灼始终没等到顾河的消息,多少猜到该是羽林军封锁了京城,稍稍放下心。
倒是正月十五那天,派去江南的侍卫来了军中:“姑娘,将军和夫人回府了。”
顾灼倏地瞪大眼睛,遣人去与于老将军打了声招呼,便一路疾驰回了幽州将军府。
到了门前跳下马就匆匆往府里跑,逮住一个小厮问道:“我爹娘呢?”
小厮面带喜色:“将军和夫人在主院。”
将军和夫人回府,小厮本就高兴。更何况,夫人说他们将府里照料得不错,还发了不少赏钱。
主院里的海棠树依旧光秃秃的,看在顾灼眼里却仿佛是下一瞬就能长出花骨朵来。
瞧见花厅里正喝着茶不知聊些什么的两个人,她声音里的惊喜任谁都听得分明:“爹!娘!”
温婉的妇人转过身,含笑道:“夭夭回来了啊。”
顾灼一头扎进妇人怀中,话说着说着就有了哭意:“娘亲,我好想您。”
姜夫人听见小女儿少见的哭腔,笑得愈发柔和,抚了抚趴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娘亲也想你,天天想你。”
顾灼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道:“天天想我还不回来看我?”
娘亲的嘴,骗人的鬼。
“这不是爹娘在江南有事要办嘛。”
顾灼偷偷用娘亲的衣服抹了抹眼泪,问道:“什么事啊?”
姜夫人看到顾灼的小动作,捏了捏她的脸:“以后再与你说,你先起来。”
顾灼起身想继续问,就听见方才一言不发的顾老将军沉声开口:“夭夭不想爹啊?”
平静中隐隐含着期待。
顾老将军其实不老,还未到天命之年。
只是顾灼的祖父去世后,老将军的名头便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爹身上。
顾灼觉得她爹不穿那身铠甲时,就是一个温厚儒雅的中年美男子,要不当年怎么能追到她娘呢。
不过板起脸时就有些唬人了,就像现在这副模样。
虽然顾灼不消得看就知道她爹必然又是在演,但她还是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相当无奈地道:“想想想,可想了。”
又走到她爹身后给他捶了捶肩膀:“我最想您了。”
顾老将军的面色一下子便心满意足起来,转头得意地看向姜夫人,像是在炫耀:“你看,夭夭说最想我。”
不出意外地得到姜夫人一个白眼,顾老将军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没有半点镇北将军的威严。
顾灼无语,虽然她爹娘突然攀比起来她更想谁一点,看似好像她很重要,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顾老将军笑痛快之后,拉过顾灼的手腕:“好了快坐下,你这力道再捶下去,爹就要内伤了。”
顾灼嘀咕着“哪有爹说得那么严重”,到底是收了手。
她坐下抿了口茶,眼睛一下亮起来。
这是娘亲自己制的桂花茶,她可有好几年没尝到了,连着喝了好几杯下肚,才算是解了馋。
姜夫人端详了一阵儿,好笑道:“我们夭夭都是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馋猫一样。”
顾灼在爹娘面前,说话时不自觉地就是撒娇的口吻:“好喝嘛。”
“跟爹娘说说这五年来军中的情况。”
……
“夭夭做得这么好,看来爹再过几年就能跟你娘去游山玩水了啊。”
“您二位这五年还不算游山玩水啊?”
“那自然是不算的,最多就是游了个江南吧。”
“娘,您又气我!”
……
一整个下午,顾灼都黏在爹娘身边,仿佛想将这五年没能说的话一口气都补上。
问爹娘江南的景致,讲自己打过的每一场仗。
说累了,宁可去厢房休息,都不愿意离开主院。
直到天黑用过饭,心中的惊喜才算是缓了下来。
顾老将军拍了拍她的发顶:“京城的情况你不必太担心,既然不是当即就要人命的毒,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何况,摄政王已经回京,不会出大乱子。”
顾灼吃饱喝足:“嗯,我知道,爹娘早些休息。”
她之所以说“知道”,完全是觉得,都这么长时间了,摄政王不论是在哪儿,也总该回京了。
而顾老将军以为顾灼与摄政王是一起知道皇上中毒的消息,而后一个回京,一个派人去江南叫他们回来。
这一下午,顾灼一直沉浸在爹娘回来的喜悦里问东问西,愣是没与爹娘说起傅司简。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则是觉得未来女婿此时不在北疆,也不能叫过来让他们见见,便也没有提。
尤其顾老将军一想到自己曾经请摄政王照顾着些顾灼,就不知道是该气自己“识人不清”冥冥之中给他们两人牵了线,还是该气摄政王“心怀不轨”哄着夭夭嫁给他,更是不乐意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