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街边居然已经有支起的摊子,挂在高处的灯散出柔和昏黄的光亮, 和着锅上蒸腾出的白茫茫的热气,将冷峭而寂寥的长街映得温暖起来。
小太监颇为殷勤地解释:“许多官员上朝都要经过这条路, 没来得及用饭的便会在这里的小摊上解决一顿, 以防饿得殿前失仪。”
话音落下又问道:“小将军和两位大人可要用一些?”
顾灼确实有点饿了,何况谁知道早朝要几个时辰。
她看向小太监:“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您正好尝尝京城的馄饨滋味与北疆的有何不同。”
几个大大的瓷碗被端上桌, 点点香油浮在馄饨汤的表面, 泛出晶莹鲜亮的光泽。
顾灼盛了一勺喝下去, 暖意和香气似是瞬间就抚慰了她的四肢百骸。
馄饨分量不小,几人吃了有一会儿才见底。
期间还听见摊子的老板低声哄着哭闹不已的孩子:“圆圆,别哭了,再哭摄政王就要来把你抓走啦。”
那孩子打了个哭嗝,倒是真的渐渐不哭了,抽噎着说:“我、我不哭了。”
顾灼哑然失笑,这摄政王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能将小儿吓到这般地步?
她偏头去看那个小太监,见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到老板的话似的。
在百姓眼中,小皇帝和摄政王皆为皇室。
太监这身装扮一看便知是宫中之人,可老板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话会被皇室知晓。
他用摄政王的名头吓唬小孩子时行云流水,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显然,这种话在京中流传甚广,且从未有人管。
皇上没管过,摄政王也没管过。
顾灼挑了挑眉,看来,残暴吓人的名声,说不准是有摄政王自己推波助澜的手笔。
-
晨光熹微之时,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在外等候许久,终于进殿立在各自的位置上,小声地与旁边的同僚闲谈。
顾灼与俞汉、孙海便站在了最后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殿中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顾灼看不到前面,只以为是皇上出来了。
可隔了足足有一刻钟,才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门在顾灼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呼啸的寒风,也让她察觉到大殿内环绕四周的蓄势待发。
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侍卫。
只是这人数……都赶上殿内官员的数量了。
不过,毕竟皇上刚经历了被人下药,小心些也是情理之中。
由于站得太远,顾灼听不清前面都在说些什么,也懒得去分辨,垂手立在大殿最后,实在有些昏昏欲睡。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昨夜没怎么睡而出现了幻觉,要不怎么会隐约听见像是傅司简的声音?
太监的声音又响起:“凉州俞太守何在?”
俞汉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臣在。”
谁也没料到下一瞬便是平地惊雷:“拿下!”
禁卫如猎豹般从暗处扑上来,将俞汉擒住,第一时间卸了他的下巴和双臂。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俞汉已经被禁卫拖着带到了殿外。
顾灼的瞌睡虫早已被吓跑,却不是因为俞汉被抓,而是方才下令的声音。
那么像傅司简。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无数的猜测和怀疑闪过,她却一个都抓不住。
太监已经在问第二遍了:“顾将军何在?”
还是被方才的一幕吓懵的孙海终于回过神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站在他身侧的顾灼,低声提醒道:“小将军?小将军?皇上叫你呢。”
顾灼猛地醒过神来,连忙迈开步伐向大殿中央而去。
走动间铠甲的琤瑽声铿然作响,那是北疆的寒光朔气浸染过的见证。
她行了武将之礼,嗓音清亮沉稳:“臣在。”
站在龙椅阶下最前面的傅司简听见这两个字,瞬间就转过身,看见正垂首抱拳的、无数次入他梦的——
他的小姑娘。
她瘦了。
她低着头,面容疏淡。
傅司简像是被定在那儿,愣愣地凝瞩不转地盯着他朝思暮想之人。
殿中众人在长久的奇怪氛围中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摄政王这是怎么了?”
“这位顾将军是谁?”
“顾青山的女儿?”
“皇上怎么将她召进京了?”
“看摄政王的神色,像是与这位顾将军认识?”
“方才的俞太守是犯了何事被抓?”
“顾家远在北疆,摄政王怎么可能认识?”
“你别忘了,摄政王可是时常不在京中。”
“也是。”
坐在龙椅上的裴昭相当满意皇叔现在这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枉他昨日扛着困意让皇叔给他讲课讲到宫门落锁。
又苦口婆心地劝说:“虽然您去迎接岳父是应该的,但从北疆一道来的还有两位太守,您作为摄政王去迎他们实在不妥。”
这才将人拦下,没让皇叔出城去看。
也才能有今日早朝的效果。
他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
看吧,皇叔果然很惊喜。
“咳、咳。”裴昭握拳假意咳了两声。
大太监知晓圣意,随即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殿中安静下来,裴昭才开口道:“顾小将军从北疆一路跋山涉水赶来,辛苦了。”
“方才说起给朕下毒的那个舞姬,已经查明是北戎细作,潜伏在京城多年,早就想刺杀朕和摄政王,此次正是利用了户部尚书长子对朕的不满。”
“关于户部尚书长子的处置,摄政王要求满门抄斩。顾小将军常年与北戎作战,可有何意见啊?”
裴昭说完后看了看手里攥着的纸,密密麻麻全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就为了不露痕迹地让皇叔皇婶尽早说上话。
这个流程,他都演练好多次了。
此时却还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流畅自然。
不过,这都不重要。
他抬眸去看阶下他未来皇婶的反应,却见——
未来皇婶只朝着杵在那儿动都不动的皇叔瞥了一眼,随即便将视线转走,面色淡漠,声音清冷:“有弑君之意,自然该杀。摄政王所言极是,臣并无意见。”
再也没看皇叔。
裴昭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顾小将军说“摄政王”时,都像是将这三字在齿间狠狠研磨过才挤出来的。
傅司简终于能在小姑娘抬头时看清她的脸,素面朝天却明艳动人。
她冷淡地转过头,面上凛如霜雪,不肯再看他。
傅司简暗自苦笑了一声,却舍不得移开视线,依旧失态地、贪恋地,用视线一寸寸地描摹她的额头眉眼翘鼻樱唇。
她生气了。
她叫他“摄政王”。
傅司简只觉像是坠进冰窟,浑身发冷。
他一下子想起顾老将军给他的那封信:“一切凭夭夭的心意。”
她改变心意怎么办?
她想离开他怎么办?
傅司简的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觉得殿中这些人分外碍眼。
他转回身,抬头冷冷扫了裴昭一眼。
怪不得这小子前些天想尽办法地拦着他,不让他动身去幽州。
越看越糊涂的裴昭看见皇叔的表情吓得打了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地理解了皇叔的意思,脱口而出:“朕累了,退朝吧。”
今日早朝的要紧事都排在前头,早商议完了,本就该退朝了。
是他在最后安排了这么一出。
原以为皇叔皇婶见面应该是有情人执手相看泪眼,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到底哪里出错了?
裴昭走回勤政殿门口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皱着眉喃喃自语道:“皇婶不会……还不知道皇叔的身份吧?”
他越想越觉得,大概、可能、或许,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说得通。
完了。
-
皇上说了“退朝”后,顾灼转身就走,没去理会那些官员的私议和猜测。
她得理理脑子里这一团乱麻。
怎么傅司简就成了摄政王?
怎么皇上就偏偏召她进京?
“夭夭!夭夭!”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急切,像以往一样低沉好听。
顾灼却不想理,头也未回地随着人群往前走。
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男人握住:“夭夭。”
又是这种恳求和可怜巴巴的语气。
顾灼在心中讽刺了一句自己没出息,抬头去看碧空如洗,将涌上眼底的泪意强硬地逼回去,不带半点情绪地冷冷开口:
“摄政王,请你自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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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松手
温煦的阳光被挡住, 顾灼身前覆下一片阴影。
眼前的男人一身紫色朝服,显得更为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腰带纹金, 玉冠束发, 处处都是天家涵养出的雅致贵气和高不可攀。
摄政王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裴简?
总归是不叫“傅司简”罢了。
周围还未离开的大小官员大概是碍于他的威势,不敢光明正大地驻足看热闹,却明显地慢下脚步,带着一脸好奇不时地侧目。
顾灼不想闹得难看, 隐隐使了力气想从男人手中挣脱出来, 却被握得更紧。
她低头看了一眼男人青筋鼓起的手背, 凉凉地道:“王爷是想卸了我的手腕给顾家一个下马威?”
傅司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太重了些, 脸上闪过懊恼, 连忙松了劲儿,却仍是不肯放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语速极快:“夭夭, 我可以解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那天我正要与你说的时候——”
却快不过顾灼抬眼时露出的讥诮和她温淡的嗓音:“我知道,但我不想听。”
傅司简看着她唇边的寥寥笑意,再说不出口。
他看得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听。
是啊。
她那么聪明,从方才在殿内见到他到现在, 足够她拼凑出他在北疆隐瞒身份的理由。
她只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罢了。
傅司简有些承受不了她眼底的疏离和冷漠, 抬手想撩起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想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还愿意与他亲近。
可她却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他,侧首躲过, 没让他触碰到分毫。
傅司简的手僵在空中, 指尖动了动, 终是缓缓收回。
她侧颊粉润如玉,颈项柔和优美,对他来说却仿佛遥不可及一般。
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让她转过头再看他一眼。
半晌无言。
官员们走得再慢,也已经到了两人的前面,有些正小心翼翼地回头窥探。
顾灼有些不耐烦,她可不想来京城第一天就被人谈论与摄政王纠葛不清。
她挑起眼皮,淡淡开口:“能放开了吗?”
傅司简不舍得放,总觉得一旦放开她,她就真的不要他了。
可他忽视不了她话中隐隐的疲倦。
这几日从北疆一路赶来,她必是夜宿晓行,风餐露宿。
她得休息。
他疼惜不已,张了张口,原是想说“将军府久无人住,怕是侍候不周,你要不要先住进王府”。
可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不敢逼得她太紧。
最后,在她越来越不耐的视线下,他终于松开手,艰难地说出一句:“我送你回府。”
顾灼没出声应他,像是没听见似的,抬脚绕过他利落地离开,半分留恋都无。
傅司简心下苦笑,她哪是没听见,只是不想理他。
不过,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毕竟,她虽然没答应,但好歹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他想了她一个多月,想得心都发疼,如今终于能看见她,哪怕能多看一会儿她的背影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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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长街上,似是镀上薄薄的一层金。
重楼飞阁,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顾灼牵着马走在熙熙攘攘之中,却对街边摊贩商铺热情的吆喝揽客声置若罔闻。
她不想理傅司简,其实并不是生他隐瞒身份的气。
他来北疆,大概就是为了查俞汉。
所作所为没有算计顾家,也没有算计她。
那便足够了。
至于他是因为一开始的不信任,还是后来顾忌着什么才没告诉她,顾灼并不是很在意。
总归,以傅司简的行事作风和人品,只能是时机未到,不会是故意为之。
她可以肯定这一点。
而且,若换做是她,做得不会与他有什么不同。
她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儿怀疑他的感情。
何况,小年前一天,顾川着急忙慌地来书院将她叫走之前,傅司简确实是在说有一事要与她解释。
顾灼之所以生气,更多的还是有些不满自己没能早日发现端倪。
她怎么能忽略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呢?
傅司简那块银灰色的帕子,用料与先帝赏给顾家的那几匹云锦一般无二;
当初他答了一份考卷便让钟先生起了惜才之心主动找他探讨海疆商路,如今看来,其实是他的老师寻了个借口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