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要被人抢去所有物的愤怒。
胭脂打量她,她懂了云徊跟她到底哪里不同。
她就像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好女子,见不得她作恶,见不得她玩弄男子,要站在道义的一方批判指责她,“你配不上他”。
因为她是善良的,她只会对一个人好,而不是对一个人抱有恶意。
胭脂从前的所作所为反而与云徊相悖,这就衬的她多么恶心多么邪恶,多么让人反感。
可是,云徊知道什么?
她知道她母亲是替谢留的生母去死的吗?
她知道她母亲死的时候还怀着她未来可能的弟弟和阿妹么?
凭什么她家破人亡,拖累她家的谢留身边还能有亲人相待,他多无辜啊,她报复他想要杀他,她就是蛇蝎心肠配不上他!
世间的好,仿佛都让这俩人演绎完了。
“营中上百日,无人干涉,更没有我。”
胭脂站起身,一步步逼退比她还高了一点的云徊,笑靥如花,眼露精光:“怎么你还没让他欢喜上你啊?”
云徊被嘲弄得脸颊微红,站定后想要解释,“你……”
胭脂勾着垂在鬓边的发丝,做足了骄矜之色。
她轻叹着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伺候他那么久,还是不得他心意啊?”
“……”
胭脂凑近云徊后,瞬间拉下脸色,点着她的胸口,微微踮脚容色冷艳道:“你说的那些日日夜夜,该不会你以为做他的洗脚婢,为他宽衣解带你就能取代我坐上谢留妇人的位置吧?我告诉你——”
“你做的,通通都是他以前那么对我的,就算是如今,现在,我只要在榻上褪下鞋袜叫他一声夫君,他都会心甘情愿跪在我面前!”
“只因谢留发誓要做我的一条怎么撵都撵不走的狗!”
“你算什么,你在我面前张扬什么,你们那段不明不白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胭脂气息微喘,面也诱人透红地看着震惊中的云徊。
她以为云徊被她的话惊吓住了,马到功成地勾了勾唇,然后就看到云徊目光朝门口的位置偏移过去。
胭脂若有所觉地扭头,接着一眼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的谢留。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亦不知来了多久,就静静地站在柜子边,那有一个人形高大的花瓶,遮去了他大半身影,才没让人立马察觉到他。
那些充满羞辱性质的言语,是否也都被谢留听了去,他神色不悲不喜,俊脸僵木的宛如一张被风吹旧吹黄吹透的白纸。
谢留:“我在战场卖命这些年,那些个你看不到的日夜对你来说,都不值一提是么?有我和没我,都与你不相干是么?”
胭脂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谢留在对她说话。
旁边还有不少人在围观这一画面。
哪怕知道只是她自己的臆想,胭脂也觉得丢人,更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于是只好佯装轻松,无所谓的模样娇笑着道:“夫君说什么呢,怎么让人听不懂。”
胭脂想要糊弄过去,但谢留在这一刻朝她看来的眼神将她定在原地。
太深太黑,仿佛一片见不到底没有日光的深渊。
谢留凉薄地扯了扯唇,“我明白了。”
胭脂想问他明白什么了,谢留不给她机会,忘了来这是做什么的,转身就走了。
她肩膀被人撞了一下,胭脂惊讶地看去,只见到一道倩影追着谢留的方向出了去。
她本已经提起的脚步,见此情景缓缓放下。
“夫人,不去找郎君说说吗?”
“说什么。”
胭脂背过身,攥紧双手,嘲弄地道:“人都从军营追到家里来了,又说我对他不好,就给他俩一个情投意合的机会怎么了。”
第30章
云徊紧盯着走出宅院,往廊檐方向出去的影子。
谢留马不停蹄地离开这里的动作,让他的肩背挺括得宛如笔直的门板,又僵又硬,瘦腰长腿,身量高的须得人努力抬头仰望,脚步匆匆不停才能跟上。
不看他的衣袍,一般人见了他会很迷惑他的出身。
因为谢留不喜欢戴冠,一直都是将乌发束成马尾状,白灰色的巾布会随着行走中带起的风飘扬起来。
而南朝一般是权贵阶层的成年男子要戴冠,普通庶民则以巾束发,而冠中有帻、巾的就更“贵”不可言。
此时云徊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能看到两条飘荡的巾布下,搭在后腰上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捏在一块。
腕上青筋凸起,往下是攥得发白的拳头。
谢留倏地停下。
云徊见此松了口气,快步跟上,就听谢留正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简单快速地道:“别再跟了。”
云徊表情变得十分犹豫,她温柔而体谅地问:“你都听到了?”
她为刚才的事道歉,紧接着又大方承认。
“听到了也好。”
云徊痴痴地凝望着身前不言不语的谢留,说道:“我对你抱有那样的心思,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就在回朝的路上,我还曾想过对你说,哪儿也不去,就一直留在你身边伺候。将军……谢留,你很好,不必为了那个女子说的话而生气,恼了自己。”
她试探地上前拉住了谢留负在腰背上的左手,谢留一低眸,就能看到云徊通情达理,体贴温柔的模样。
她苦口婆心:“你知道么,在军营你我称得上是相依为命,我想你这般好,怎么就有人不懂珍惜,还将一颗赤子之心弃之如敝屣?她那样对你,不值当你心中这般在意,还不如对你自己好一些。”
云徊想让谢留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胭脂那样,不识璞玉,不懂欣赏,满怀恶意。
谢留自身出色,胭脂不喜欢,自然阻止不了还有人欣赏他爱慕他,若是没有才叫奇怪。
这样规劝的云徊,听得出颇有几分教养学识,懂得琢磨人心。
说她是有身份的人家出身也不为过,同样也与恶语相对的胭脂有着天壤之别。
谢留看向她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云徊在做营妓时面对旁人嬉笑,未曾觉得不好意思,被谢留一本正经地盯着,渐渐低下了头。
然后她就看到骨节修长的五指,将她从手腕上挪开。
谢留:“我跟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不要再插手了。”
诚然云徊是个相当正直的女子,谢留在营中的记忆并非全无,就像对方从其他军汉那听说过他,谢留也曾远远旁观过她被人欺辱。
傻子也有自得其乐的时光,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在意。
他更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年轻胆大的胭脂就曾常常带他背着大人厮混,偷尝禁果。
只是在云徊被人欺辱的时候,在当时谢留的印象中,被他认为这就类似于他跟胭脂一样,云徊与其他人玩乐是件正常事。
傻子对被迫玷污和自愿欢好,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不懂什么叫营妓,不懂她为什么会跟那么多男子在一块厮混。
这些傻子通通都不关心。
后来二人有了一次认识接触,再到云徊去他身边伺候,谢留才有了对除胭脂以外的女子的认知。
她就如寻常善良的人一样,看不惯胭脂对他的所作所为,富有同情心,抱有正义感,被欺负了也会选择隐忍和坚强。
和云徊一比,胭脂就差多了,恶毒小心眼,时常对他骂骂咧咧,说他这不好那不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可谢留都不知道自己喜欢胭脂什么,看她就是与看其他人不同。
可能是那个女子的言不由衷,说得经常和做的不一样。
就像胭脂无法参与谢留跟云徊在战场的那几年时光,云徊同样无法触碰谢留同胭脂在十几年里的过去。
因为很多事情没有办法用黑的白的直接辨认是对是错。
“不听话就把你带到河边丢掉”、“从后面推你下水淹死,让你再回不了家去”、“怎么别人都顶个聪明,就你生的人模狗样,偏偏是个草包”,在这一堆诸如此类的辱骂背后,谁会知道是一个贪玩不知分寸的少年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然后被照顾他的小姑娘不厌其烦地整理收拾,一遍一遍为他擦手剔出指缝的泥才产生的。
半大小子,疯疯癫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知道那时的谢留多么难照顾?
胭脂才多大,自己也是个孩子,还要照顾比自己年长很难约束的少年,她没那么好的脾气,她也会生厌也会发火。
只因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需要找到自己的发泄口,来宣泄缓解对看不到希望的未来的一点埋怨憎恨。
“胭脂,胭脂。”
“叫魂吗,你烦不烦啊。”
“胭脂。蝉,有蝉。”
“傻子,你把它捏死了!呀,真恶心!”
等胭脂忍着厌恶,带谢留洗干净手,在他又想一出别的事之前,胭脂就会对他威胁,“再弄脏自己的手,我就带你去厨房,把它剁了!”
谢留畏惧的闪躲,“不要不要,不要剁我。”
这种长时间的闹腾,一直到降服不了他又感到疲累的小姑娘终于连火都发不起来,丢下棍子蹲在地上哭为结束。
只要看到胭脂掉水珠子,傻子才会知道错般期期艾艾靠过来,“胭脂不哭,手,手给你吃。”
“吃什么,剁掉算了。”
说罢便将那讨人厌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咬一口,直到听见谢留哀嚎才算解气。
从前试图遗忘隐瞒的过往一帧又一帧地窜入脑海,湿润的微风拂过手指,闭眼的谢留仿佛想起来被湿热的口腔包裹吞没的触感,彻底清醒过来。
要说胭脂那时对他不好,也不尽然。
除了谢伯卿,还会有谁有那样的能耐日日待在他身边。
更何况,那也不过是个正需要被人宠爱的小姑娘的年纪。
“也许回忆中并没有那么美好。”
被拒绝后,云徊咬咬牙道:“是你心中将她美化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怀有恶意之人,她是永不悔改的。”
谢留顿足。
云徊加快语速想要让他回心转意:“她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沦落到军中的,谢留,我们才是同病相怜的那种人,和她全然不同,不要再沉湎在过去那些虚情假意的好了。都是假的,你要向前看,还有更好的人想照顾你,你值得最好的呀!”
“看看我,回头看看我吧。”
她祈求。
说起来,云徊身世也很坎坷。
她是庞家妻妾之争,落败之后被牺牲的弃子。
她是原配所出的嫡女,被妾室所害,在街上被人掠走好几年,后来就出现在了军营之中。
但以她的自强不息才活到了今日,庞家因她不是贞洁之身,碍于原配那边的势力,又不能不将她认回去。
于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她以远亲的身份回来,待遇还与原来正室嫡女的相同。
她同胭脂,就是两种不同的代表了。
一个坚韧纯善对他好,一个刻薄寡毒想他死。
即便云徊感同身受的,说着他们同病相怜,经历相仿,都是苦命人。
谢留这次最终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他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答案。
天边自午后起出现一片灰白的云海,日晕也开始黯淡。
近来被提任为副指挥使的徐亦尘忙得脚不沾地,大军归朝已有数个月,上面的封赏一一落下来。
最快得到赏赐的其实是普通将士,功绩比较好划分,最慢的就属徐亦尘这些,有家世有关系,需要好好谨慎安置的世家子弟。
入朝为官,位置不多,前景好的官职多的是人虎视眈眈。
他们世家子弟都需要用势力去争,更何况普通人。
除此以外,像谢留这样的孤兵将领,没有后台,是最吃香也是最容易被怠慢的。
谢留属于上面有势力想用他,又有人不想他起势的倒霉蛋。
在此之前,在战场上。
谢留是因能力过人,被宋霄炼他爹呈报书信到新帝桌前,被封为“北征御敌将军”,掌管着有近二十万人马的神风营的势力。
并且代行大将军领军布阵一职。
可惜有人不想看他这般起势,在他回京之后百般阻挠,以至于到现在,本该被嘉奖,实至名归获得册封的谢留,暂时名义挂着“将军”一职,实际上军籍里的职务却是一个千户长。
前段日子,以庞家为首的势力,更是极力阻止新帝重用谢留。
说谢家前身有逆谋之鉴,就算将功补过,这种罪臣之后也不可多用,并散布种种危险言论,导致暂时看不清风向的官员被暂时拉拢倒戈,反对谢留入职。
为了稳定朝臣情绪,新帝便佯装举棋不定,故意不提谢留封赏的事,暂时将他的事放置在一旁,仿佛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有才能的武将在,只等风波过后,一有机会再对谢留的封赏去处另作安排。
一直到最近,关于谢留的去处和官职才有一点眉目。
得到消息的徐亦尘仔细打听确认之后,便趁着今日抽出一些空闲时间,专门过来见他。
不想恰巧碰到宋霄炼与谢留在他的千户所里说话,是在谈论许多年前的纠葛。
宋霄炼:“你们谢家最早属于拥护已故嘉仪太子的一派势力,也就是当今新帝早已故去的大伯父。早前先嘉仪太子年幼体弱,先皇后又去世较早,天家只有这一个正统血脉,你阿翁他们许多人都担心他撑不到成年,不想他不仅活到了三十岁,还留下一个子嗣。”
“你父亲被聘为太孙太傅,被先嘉仪太子寄予厚望,要他在他离世之后,好生教导辅佐太孙长大成人。谢世伯铭记在心,顶着多方压力,接下重任,太孙也与你父亲日益亲密,视作亲人,结果因此引起了太子妃一脉不满,担心你们谢家趁太孙年幼,让他更信赖于你们。”
“于是让太子妃与谢世伯之间对太孙的教导产生了分歧。这也为日后先嘉仪太子一脉的消失酿下祸根。”
宋霄炼拨开面前的棋盘,豪饮一口茶后,继续说着好不容易打听来的秘事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