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痴痴笑起来,但只是肩头颤动,居然没有用发出一点声。
最后张嘴,嗓音已经变得疲累沙哑了,“你现在察觉也不晚,反正你们家灵官他运气好,次次命不该绝……”
谢伯卿神情不如刚才温和,他十分凝重地喊了她一声,就跟听见小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一样,严厉地道:“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也不知他到底哪来这般好运气,但凡当年我阿父阿母有这份福气,也不会被你们谢家连累到家破人亡。你儿子谢怀拙他无能,明知是陷阱还要携群臣进宫救人,结果害死我爹!他自己愚忠就够了,却为了博一个好名声拉上无辜之人……”
“身为臣子,本就有匡扶江山社稷维护正统的义务,怀拙与你父亲都是贤臣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闭嘴。”胭脂不想他说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出来,“那我阿娘呢?她和我阿弟阿妹的命就不值钱了?”
谢伯卿被她问得出神。
他仔细回想胭脂的母亲,“我记得她只生你一个……”何来弟妹。
胭脂冷笑:“她是只生我一个,可她死的时候还怀着我未出生的弟妹!”
谢伯卿被震慑得一时哑然,他应该是真的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了,晚年丧子时,悲痛只因落败的家族和子嗣而起,并未关注到其他人。
“你是因这个,才想报仇?可你娘是在宫里出的事……”
胭脂如被针扎一样,脖子到脸颊一片胀气的通红,她咬牙切齿的道:“先太子妃一党召见各家命妇,你们谢家的被扣,我娘是替谢留的生母以身士卒!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们怎么可以连这种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是谢伯卿不知道,是出事后的局面不亚于天下大乱,乱到他记忆中也只能回忆到混乱的兵马,震天的哭声,以及照得人的悲戚无所遁寻的火把。
而先太子妃一党最后也没得好下场,前尘往事随着旧人的消失和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了史书上记载的冰冷文字。
只在仅存的活人心中留下烙印,失去了仇恨目标的这些人,只有把目光对准同病相怜的对象来宣泄不公之意。
就如胭脂这般,将错都归类到谢家身上。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原来是这般……我明白你为何总是想要至灵官于死地的想法。”
谢伯卿打量面前已经尽量在压抑自己痛苦烦躁的心境的胭脂,“但你有没有想过,灵官与这些事没有干系,他不知当初过往,你若将所有罪责都算在他头上,他何其无辜。”
胭脂坚持不肯自己错了:“他哪里无辜?他好歹活了下来,还有你这个阿翁在,还为他买来个童养媳精心照料他。我阿娘呢,我未出生的弟妹呢?”
她其实更想说的是,那她呢?
胭脂憎恨这世道不公,好人没有好报。
她憎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她憎恨旁人万事圆满,有父有母,衣食无忧,她就是嫉妒就是委屈凭什么她要从枝头凝落成泥,被人轻视鄙夷。
她讨厌在最无知无辜的年纪,必须要承受不该承受的凄苦现实。
胭脂靠在墙上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抬手捂住湿润炙烫的发痛的眼睛,“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对我,回去告诉谢灵官,让他派人将我抓走惩治一番么?”
“不。”
谢伯卿表情像是被她勾起过去的回忆,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悲戚在其中,他说不出怪责胭脂的言语,也不能说站在她的角度上说她报仇的方式不对。
但他更不想胭脂被仇恨蒙蔽了心,就此走错路,她已经在错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她还有机会回头。
谢伯卿充满沧桑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道:“你是他的妇人,他喜欢你,胭脂。我只希望,你能放下怨仇,放下心中芥蒂,好好待谢留,也好让他弥补你失去过的东西。”
比如亲情。
胭脂摇头,谢留会给自己什么?他给她的只有背叛。
胭脂胡乱擦拭湿润的双眼,冷若冰霜地反驳道:“他才不喜欢我,他早在军营里就有了新的相好,他瞒着我把人领进门,让她登堂入室,你知道,谢愠也知道,唯独我被瞒在鼓里。我恨你们,你们谢家没一个好人,都是道貌岸然之徒,做得比说得好听!”
巷口来了人和马车,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只有往外走。
谢伯卿:“那要如何才能解你心头之恨?”
胭脂冷笑。
她本来听信了谢留的话,打算遵守妇人的本分和他相处试试,不想现在多出了个恋慕他的云徊。
现下更是新仇加旧恨的程度,难解。
胭脂正对着谢伯卿,倒退几步说了句:“我要你们吃尽我吃过的苦头,尝尽我尝过的滋味。”
眼见谢伯卿微带愕然,如看稚儿一般的神色,胭脂掐了把自己,挤出幽怨恫吓的语气,“我家破人亡,总不能任由你们谢家逍遥自在……”
她不小心撞到个人,这一回头,一道刀光闪过,透过反射出的银光,那一刻两张脸具是瞬间惊恐的失去血色。
噗滋一声。
整个人来人往的巷口都安静了。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了!”
“报官……快报官。”
胭脂眼前是一片浓艳到腥臭的血色,她近乎呆滞地立在原地,从嘴到睫毛半张脸以上都是被谢伯卿脖颈处的伤痕溅出来的血点。
好,好多血……被一刀割喉的老人同她一样,双目微睁,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指着她的手,极为困难地朝她张了张嘴,“孩子……”
像一道岌岌可危的木板,谢伯卿的身子越来越向下倾斜。
“好,好好……活……”
“啊……阿……”阿翁。
胭脂哑巴似的只能发出毫无作用的单字音节,她浑身惊恐胆寒低头看到了被她握在手里冷冰的凶器,如被绳子束缚一般,身上血液从脚到顶凉得彻底。
谢伯卿垂老的身躯轰然倒下,如一页发黄的薄纸,掀起了空气中稀薄的尘埃。
秋冬交接时期,总会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阵阵雷雨。
当天边响起第一道电闪雷鸣的声音时,千户所内的谢留若有所觉,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扫去一眼。
宋霄炼脱了鞋履,占了一张卧榻,磕着盘子里的瓜果,时不时说到几句对当年发生的事的见解。
谢留要他查的事迹,通通被笔记下,呈到了他的案前。
宋霄炼:“按理说,同是京都的大户人家,怎么你对你家那妇人没有一点从小的记忆?她难道没上谢家做客过?”
谢留:“没有……”
宋霄炼:“……无碍,也不排除她三岁以前都在老家度过。”
谢留试图找寻最初的记忆,但他发现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很难。
他翻开最后一页纸,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混乱迅速的脚步声,就连宋霄炼也跟着看向门口。
一个身着蓑衣,淋了满身雨水的亲兵出现在他们眼前,“报!将军,出事了!”
谢留凝神抬首,眼神幽沉,目光正好落在对方脚下沾染泥土和水迹的地面,他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微微分了心神,淡淡问道:“何事要禀。”
“……官府来报,出了件命案……”
“……有人认出尸体……二郎已经赶了过去……”
“……将军你……”
屋外大雨瓢泼,突如其来的电光让原本昏暗的室内气氛变得死寂般的安静,听完下属传话的谢留的脸色前所未有骇然凝重,另一边撑着桌案的指腹更是强撑着他的身躯,极尽努力用力到泛白。
渐渐地,一丝血腥味从克制情绪的谢留唇齿中蔓延开来。
第32章
谢愠带了府里的管事来给谢伯卿收殓,谢留本以为会看见他哭成泪人的模样,罕见的是谢愠成长了许多,他只是用通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谢留。
一字一句道:“阿翁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报仇……阿兄,杀人就要偿命,对不对?”
谢留两道眉梢微微蹙拢,目光掠过谢愠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漆黑的瞳孔感到刺目的收缩一瞬,清冷的俊容神情一片呆滞的麻木。
谢愠:“阿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对不对?”
谢愠仿佛一定要从他那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才肯罢休,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重复这个道理。
他们都知道谢伯卿今日是同谁出的府,但是去了哪儿,又或是经历了什么,真相只有今天跟谢伯卿一起的人知道,而他们只能通过表面的行踪判断谢伯卿是在哪出的事。
谢愠悔恨道:“我早说过她是个毒妇,阿翁待她不薄,她却恩将仇报,下此毒手。”
“是不是先前在阿兄那未曾得手,所以才把目标放在阿翁身上?”
旧事重提,就像在拨弄刚结痂的伤口,雪上加霜。
面对谢愠求助的目光,谢留发现他也给不了他答案。
“人在何处。”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身后的亲兵却好似十分了解地回道:“已被收押起来了。”
谢留站定片刻,朝谢伯卿的棺椁走去。
死人谢留见过数个,有狰狞有恐惧,谢伯卿都不属于这两种。
除了他脖颈上的伤口皮开肉绽格外骇然,他的眼皮闭着,眉头宛如化不开的结,嘴角拉成一条微微朝上的弧度,竟然显得奇异的平和跟释然。
也许对历经风霜的人来说,黄泉就是一种解脱。
谢伯卿解脱了,留下活着的人沉浸在伤痛中,渐渐变成一只被仇恨滋养的猛兽。
谢留重新替他盖上白布,眼珠下面遍布一圈暗红的血丝。
他收回幽深到阴鸷的目光,吩咐谢愠,“照看好阿翁。”说着转身要走。
谢愠从背后将他叫住。
谢留却脚步不停,谢愠呼吸急促大声道:“阿翁因她而死,你不能对她手下留情!一命就该偿一命,阿兄!你听到吗,听到了吗?”
人是会变的。
就如当初阻止谢留杀了胭脂一样。
谢愠早已在胭脂给谢留下毒后发生改变,尝到遭了巨难滋味的他就不再信任过她。
哪怕胭脂是他兄的妇人,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在谢愠眼里,她成了十恶不赦的化身。
谢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官府捉拿犯人,按犯罪大小将人关押在牢房。
杀人在南朝同样不是件小事,按照律法,如果是恶意行凶,自然该以刑犯论处,没有例外要拖到法场斩头,才能平息受害人家属的怨怒。
事发虽然突然,却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太多人亲眼所见,一个女子手上拿着正在滴血的凶器,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胭脂已经被认定为杀人凶手了。
她逃不掉的。
“杀人了,抓住她!”
“快,看紧了!别让她跑了!”
大街上嘈杂的声音像极了长嬴里吵闹的蝉鸣,胭脂嘴巴干涩得说不出话,亦或者她不知该怎么朝周围人解释。
她其实不会跑的,她也想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胭脂只记得她跟谢伯卿在争执,她情绪不稳,未曾留意到巷子里来了什么人。
车轱辘哒哒哒地在石板上响起,也没有让她分心看过去一眼。
甚至因为她跟谢伯卿谈论的往事过于隐秘,不好被人听见,她巴不得旁人不要注意到他们,也就更不可能偏头观察其他人。
事已至此,就连她都弄不清那把刀是怎么出现在她手里的。
说她狠毒,就算在气头上,她当真从未想过对谢伯卿下手。
算是一点良心未泯,即便是对谢留,她也不过是选择下毒的手段,而不是用这种手握凶器的方式。
但无论怎么说,谢伯卿是彻彻底底地死在她眼前的。
胭脂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只觉得遍体生寒,倾盆落下的暴雨打湿了她的衣裳,被捕以后胭脂更无换件衣裳的待遇,就被押到牢房里了。
如今还浑身湿透着,在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哪怕地上铺的有草垛,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大人,就是这了。”
在差役的带领下,谢留出现在牢房前。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两边差役提着灯笼照亮内里的情景,在一片黑暗中的胭脂瞬间无所遁形。
她仿佛停留在另一个世界,面色惨白,两眼无神,魂魄离体般抱着双膝坐在角落,以至于谢留的到来都没有惊起她的注意。
解锁开门,谢留脚步沉稳地缓步进来,差役面面相觑,在谢留冷眸回视过来时一惊,然后将灯挂在牢房外后离开。
胭脂被一只微凉修长的手护住下巴,被迫抬头,惊魂未定的脸上散发着寒气,因为寒冷嘴唇都冻乌了。
入眼是一张熟悉的面庞,胭脂意识稍稍回笼,迷惘的眼神落在谢留身上。
“你杀人了。”
谢留的语气如同冰窖里的寒冰,让胭脂脊背僵硬发凉,她摇头否认,“不,我,我没有……不是我……”
谢留盯着她慌乱到面带懊悔,快要哭出来的脸,眼中是极力在克制的暴戾情绪,“申时将近日落以前,你同阿翁出现在武陵巷附近,那一片皆是官宅,你们去那做什么?有人亲眼看见你跟他发生争执,就在前后不到两刻他就出事了。街巷外的所有人都对你杀害他的场面亲眼所见,你说不是你,那就拿出证据给我!”
胭脂听着谢留复述她跟谢伯卿今日的行踪,就如重温了一次噩梦般,让她从回忆中惊醒。
“不是我杀的他……”胭脂解释,却不敢直视谢留此刻的双眼,那里面是浓厚的恨不得将所有事物都挫骨扬灰的怨念,她更心虚害怕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谢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