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别人用过倒也无妨, 宫中后妃的首饰大多是前人的东西改了重做的。有时候重新上漆,换几个珠子编织的样式一改便能和从前大不相同。
毕竟好的金玉翡翠珍珠玛瑙就那么多。
只是也许是拜高踩低惯了,这一批竟然一点也没动。
好像是怎么原封不动进的库房, 就怎么带着灰一样端到不受宠的低位嫔妃处, 仗着她们见不到圣上就无法回禀。这些没根儿的东西做事愈发奸懒馋滑了。
小合翻着这些东西心中并未有好的打算。
原先从未正眼瞧过,可是如今看去——却觉得有根素金的钗子顺眼别致。
沈倩倩顺着宫女的手指看去, 金钗上有着淡淡的纹路, 如今已经看不清细节, 但胜在殿中暖黄的光影让这样的首饰衬的人肌肤胜雪。
“这是谁用过的?”
“奴婢也未曾见过, 估计是先帝身旁哪位小主, 用不上什么好东西, 自然一根簪子用的这么旧。”小合重新帮沈昭仪挽了发髻, 随口答道。
镜前人用手挑起来,皱了皱眉,又偏着头轻轻送了进去:“圣上登基不久,又是连年的战事。是该清雅些……”
她侧着身子转了几下,都觉得这簪子虽旧了些,但是真是朴素大方——也不显眼。
“就这么着吧。”
她说,左右不过一根簪子的事。
……
“参见陛下。”她有些紧张,看着帝王远远走来。
“起来吧。”
楚凭岚没有伸手,他坐在了窗边的桌前。
年轻的妃嫔安顺地跪在不远处,她脸上带着局促的笑,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沈倩倩是很紧张,她入宫是郴州巡抚亲自举荐,可是不到两日就受到了陛下的斥责,连带着父母也写信过来劝她在宫中谨小慎微些,不要触怒圣上。
她悄悄抬眼打量着对方。
圣上看起来格外地疲惫,眼角带着一点淡色的红,似乎是细小的伤口。
男人的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如今闭目靠在后面的软枕上,竟然有一些……
脆弱?
她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
“臣妾为您捏肩吧。”
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却措不及防对上了他睁开的眼睛。
对方的眸中还带着细微的血丝,没有笑意。
帝王唔了一声,没有拒绝。沈倩倩壮着胆子将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身侧,却觉得陛下身上烫的吓人。
“您发热了?”她一惊,脱口而出。
楚凭岚有些迷茫地抬眼:“是吗?”
这个时候不应该去看太医吗?
陛下问是吗是什么意思?
陛下若是昏在此处,淑妃娘娘和太后会不会拿我问罪。
她脑中一瞬间过了千回百转的念头,总觉得如何做如何说都是错的。
沈倩倩不知怎么应答下去了,白着脸僵在原地。帝王良久没有等到她的动作,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去一旁侍候吧。”
圣上深夜前来却不说话,只是
年轻的妃嫔诺诺地应声,她向后爬着退了两步。
她的动作惊扰了帝王,男人皱眉睁眼却一瞬间定格在她的鬓边。
“你这个簪子……?”他将手中的茶盏扔在了地上。
瓷片崩裂,连带着人的心也跟着颤了又颤。
“大胆。”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春和殿中上上下下跪了一片。沈倩倩吓得跌坐在地上,连忙叩头请罪。
“臣妾不知做错了何事,还请陛下明察!”
对方阴冷的视线落在她的颈侧,让女人有一种预感,对方真的会杀了她!
可是这怒从何起啊?
瓷片和茶叶顺着水流淌在青砖上,染湿了地毯。
簪子被德庆抽了出来呈在了帝王身前,上面素金的花纹已经斑驳,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楚凭岚知道,那里原本是一只凤凰。
他死死攥着那根簪子,闭上眼,压抑着喉中的暗哑:“去查,皇后的东西怎么会在此处?”
一年来,他从未踏足过中宫,不许吊唁、不许哭丧。
他不想听到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提起那个名字。
可是就在今天,面前这个女人竟然带着这支簪子招摇过市,就好像明晃晃地告诉他——人死灯灭是既定的事实,她的东西也将归属于他人。
沈昭仪,她怎么敢!
帝王捻着珠串的手顿住,几乎是爆起了青筋。
德庆也慌了,中宫到今天也未曾修缮,自然无从谈起将皇后娘娘的遗物重新整理。这簪子娘娘未入宫前便带在身上,做了皇后也不曾摘下。
沈昭仪闻言彻底脸色灰暗下去,此物怎会是皇后娘娘的遗物?既是遗物,又怎么会被内务府轻而易举地拿出来送到各宫。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惶恐地跪在原地。
圣上的周身气势太过迫人,让她一时不知男人是悲伤、愤怒亦或是思念。
“皇上明察!这簪子实在太过简朴素雅,臣妾万万也不会想到是皇后娘娘所用过的东西。若臣妾知道,哪里会做出如此逾矩之事啊……”
沈倩倩未等到内务府的管事前来回话,好似再也受不住帝王审视的目光,崩溃地哭出声来。
她向前跪爬着几步抓住他的靴子,满心满眼的绝望。
“臣妾有罪,却是无心之失啊皇上。”
楚凭岚没有说话。
他心中隐隐作痛,却不知着不详的预感从何而来。
那根簪子被握的太紧,在他手心留下了纹路的痕迹。殿中死寂一片,只剩下沈昭仪的啜泣的哭噎。
内务府总管深夜被带到了春和殿,他着急的连一只靴袜都未曾穿好,慌忙踢踏着鞋便跑了过来。
当得知发生了什么后,他哭天抢地地发出一声哀嚎:“圣上,这东西是寻庭一年云儿姑姑亲自送到内务府来的,奴才也不知道是皇后娘娘的旧物啊。”
“云儿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你怎会不知?”男人虽疲惫刻骨,但仍一针见血。
总领太监叩头。
寻庭一年大火前夜,云儿姑娘确实到内务府来过一趟,当时她带了好多的金银首饰与金线珠花。
「皇后娘娘说这些东西太多太好,不如先放在库中,往后若是旁人能用到便最好了。」——云儿姑娘如是说。
既然皇后娘娘不要,他就着人入库清点,分了好的改制一番送去了各位小主太妃处。至于那些老的旧的,似乎就重新锻造了。
不知怎的手下人做事没规矩,怠慢沈昭仪,竟然独独留下这一根金钗送了过来。
”你是说,她所有的东西,只留下这一根…”
帝王的声音有些暗哑,地上的人跪趴着,看不清他的神色。
内务府总管一愣,却也如实点头。
新的拿去改了送娘娘,旧的重新炼了做器皿。挑挑拣拣若非当时故意羞辱沈倩倩,恐怕连这根簪子也留不下。
他想着想着明白过味儿来,惊出一身冷汗。
皇后娘娘分明早有求死之意,而自己竟然亲手处置了她的遗物。
大太监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这东西,她从前一直带着。”帝王没有发落了两人,反而坐在原处,喃喃自语。
德庆不忍,轻声回到:“奴才问过娘娘为何总是喜欢这枚簪子,她说是大婚那日陛下亲手为她簪上的。”
楚凭岚愣住了。
封后大典匆匆走了过场,他们哪里有过大婚。
她嫁给楚凭萧那日,是他亲手将一根凤钗簪进她的发中,打碎了她所有的念想。
竟然是那根,竟然是这根。
她一直带在发间,就好像她在大婚之前一日嫁给了心爱的人。就好像她只要带着他亲手送的簪子,就能熬过宫中的漫漫长夜。
大婚前,也许是心中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与惋惜,他亲自前来为她簪上凤钗、盖上盖头。她是否曾无比希望时光倒回,这样他便是掀开盖头的人。
他给予的片刻温柔像是无上枷锁,将她的灵与肉永生永世困在了皇城之中,身死也未曾出。
内务府当值的人查了一夜前来回禀,皇后娘娘的珠饰确实都已经不在了。
鹿苑传话,娘娘一次也没去看过两只鹿。
圣上登基后才立后,未满十年而死,她的名字不可能镌刻在宗庙的玉碟之上。
她真的走了,什么都没有带走。
她将钗子送给了其余的嫔妃,将皇后金册金宝如数奉还,他亲手戴上的玉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碎裂,那支拨浪鼓……
她擦了又擦送了回来。
他低头看去,哭得几乎要断气的女人眼中是慌张、惧怕……和恨。她也曾跪在那,求他杀了自己。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很害怕。
害怕到以至于连再等一等的耐心都没有。
她什么都不要了。
连我也是她弃如敝履的遗物。
帝王咳嗽了一声,他用帕子接过,看到了德庆和沈昭仪眼中的惊恐。
上面鲜红一片。
他却分不清滚烫的究竟是血还是其他的液体。
「今日来春和殿,是想见见像你的人,因为不知为何一年来你从未入梦。记得中秋庙会万家灯火,你说要藏进喧嚣中,谁也找不到你。」
「朕真的找不到了。」
「你说的对,皇宫确实冷清寂寞,我本告诉自己一万次,我只是惧怕这冷清寂寞而再无其他。后来我知道,失去你是惧怕的根源。」
“明日起,重修中宫。”
他说:“将灰烬收起,朕送她归乡。”
挽禾。
这个名字念了一千次,却觉得还是陌生。
今夜能否入梦,我想你了。
第34章
当利刃刺破柔软的内芯, 大团大团温热的液体流出来,就像是柔若无骨的蛇缠绕在手腕上、流淌在手心里。
握着匕首的人愣住,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 匕首还死死地卡在原地。
“我教过你, 挽禾。”冷漠又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美人的神色中出现一瞬间空白, 她下意识重新抖着手握住匕首。上面湿润滑腻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惊惧。
浓墨重彩的红让她无法克制住呼吸。
“该干什么了?”
少年的声音此刻格外严厉。
该用布捂住伤口、将匕首抽出来、立刻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 不断提醒自己需要做的事。当她终于将这些完成时,美人就像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不顾身上的血污,将自己的脸埋藏在了膝肩。
匕首上为了防止打滑而缠绕的布条被血打湿,腥臭的味道让她不断干呕。
她挣扎着抬眼,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远处人失望的神情。
“这只是一只死羊。”幕恩幽绿色的眸子带着审视和不耐。
族人养的羊从山崖上失足跌落,被他带过来给她练习。可是她却连一只死物都不敢伤,真是无用透顶。
美人的脸色苍白至极, 她每一天早晨被带到这间屋内, 幕恩会亲手帮她准备最锋利的匕首,就像他说的——只需要轻轻送进去,她就可以离开。
短短几日从离宫后稍稍养起的气色就杳无踪影。
「只是一只兔子。」
幕恩一遍遍告诉她, 让她握着刀, 一遍遍给她讲昭国的子民如何任人鱼肉——而她连一只兔子都不敢开膛破肚吗?
她的昭国话说的不好,没有幕恩在场, 部族中人的语言她无法听懂。如果幕恩生气, 就会连着几日让所有人不要理会她。
她闭着眼睛, 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只死去的兔子, 将刀送进去。
那天晚上, 她见到幕恩许久没笑的脸上有了一丝温柔。
挽禾问:“杀了他难道一切就会结束吗?”
幕恩走上前将她拥在怀中, 那是夏夜寒凉的草原上唯一一点热源, 他轻轻将头枕在她的颈侧,问:“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
挽禾绝望,如果她知道,她就不会一日日被拉着手去剖开动物冰冷的身躯。
不知是否是错觉,幕恩今日格外焦躁,就好像赶着时间一样。
“你明明做的已经很好了不是吗?只是从兔子变成了羊,你怎么……”他好像气的发疯,但仍努力安静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挽禾虚弱地蹲在地上,血弄脏了她青色的裙摆。她抬头不知该如何说——刀刺破第一层皮、然后是肉、然后卡在了骨头中。
血不停地渗出来,那么多那么多。
她害怕的不是死去的绵羊,只是她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刀尖刺破的不是羊,而是人。
是楚凭岚。
……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再想起这个名字,每一次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说忘了,怎么可能呢。
可是恨到真的要杀了他吗?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刀尖刺破羊的骨肉时,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这种未知的恐惧。
她不明白这样对昭国有何益处,就好像这只是族人无望的等待里一件消遣的想法。没有目的、没有结果、代价是她重新回到楚国,亲手了结楚凭岚的性命。
她选择离开,就是想同过去的事情做个了断。
既然无缘无份无情无爱,何苦要纠缠在深宫之中。
可是幕恩现在让她回到痛苦的开始,去缔造新的痛苦。她想不明白。可是身边的所有人一次次告诉她,只要杀了楚凭岚——一切就会结束。
真的会结束吗?
她的沉默让少年首领陷入了烦躁,齐国的人不停地催促,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她连一只死去的羊都不敢碰,她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近楚凭岚,杀了他再功成身退?
她这样去楚国,只会断送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