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恨玉的声音响起来:你何需这么刻薄——
心中像是被戳了个大口子,风呼呼啦啦灌进来,身体也一寸一寸冷下去。
我这般身份,我这般德行,直到现在我才幡然醒悟,我曾做过那么丑恶的一件事。
带血的紫色蔻丹和白皙的脚丫不断在脑海中交替,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失去意识的一瞬间,身体朝积雪里栽了下去。
第42章
太医说我只是受了风寒,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吃几剂药养几日就是了。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努力调整心情。
可那件事如同定时炸弹一般压在我心头,直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饭也吃得少了,人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迅速颓败下去。
殷九逸来看我,他坐在我床边极自然地去探我的额头,手将要碰到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殷九逸面色一僵,脸上浮现出受伤的神色。
他慢慢将手收了回去,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下去,声音亦很低:我杀了人,是不是害怕我了?
我没有。我拽着被子边,躲避着他的眼神:我不是,你从外面来,你的手太凉了。
那我不摸你了,你好好休息便是。
他起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
我并非因为他杀人而害怕他,我害怕的是,我是他最厌恶的那种女人。
我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呆,怎么也想不到,年少时做下的恶竟会以这种方式报应在身上。
晚间又飘起了雪,鹅毛般的雪伴着呼啸的北风拍打着我的窗,我坐在小榻上听着窗边的呜呜风声,呆呆地盯着泣泪的蜡烛出神。
门吱呀一声开了,殷九逸携着一身风雪进了门,手里抱着一个小被子裹着的篮子。
掀开小被,一只小黑猫窝在垫子里朝我龇了龇小尖牙,发出喵呜喵呜的小奶音。
仔细一看,小猫除了白肚子和四只小白爪,其他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这猫的品种好像是乌云盖雪。
殷九逸轻轻将小篮子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点了点小猫的头,又抬起眼皮看我:摸一摸吗?
他有几缕头发被风雪打湿,湿答答的贴在前额。再往下看,方才他走过来的地毯上赫然印着一串脏脚印。
他平日何曾这么狼狈过,显然是一回府便直奔我这了。
你去哪了?
你不喜欢猫吗?他显然会错了我的意思,坐下来将猫抱在腿上,摸着他的猫默不作声。
给我雪中送猫?
我朝他身边坐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好软,好热,好好摸。
他垂眸看我一眼,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意,抱着猫往我眼前凑了凑:这几日雪下个不停,一直待在屋里总是无聊,给你找了只猫解解闷。
这猫很难找吧?
史书有云,说是齐国的一位太后酷爱这种乌云盖雪的猫,因为养猫之法太过奢侈,还曾遭到了御史们的疯狂弹劾。
这种猫算是猫中名贵品种了。
还好。殷九逸将猫放回小篮子里,命小桃带小猫去睡觉了。
我看着殷九逸俊美的侧脸,忽而生出一种悲哀之感。
我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不善言辞、沉默寡言。
我想,若是殷九逸送一只小猫给陆语容,她一定会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喜悦,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跟殷九逸说,谢谢表哥,我太高兴了。
而我收到了喜欢的礼物,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这人实在也太糟糕了。
鬼使神差般的,心底涌出一种迫切想要倾诉的欲望。
我抠着手心,呼吸了好几次,慢吞吞说:这猫,很可爱,特别好。黑猫还能避凶镇宅,它的小白爪子也很可爱,你雪中送猫的情谊,我特别感动。
我也不明白为何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对我来说会这么困难,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声音都闷了下去。
我从未这么直白地向人表达过我的喜怒哀乐,因为以前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情绪。
我知道。殷九逸舒畅地笑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
气氛有些凝滞,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快,殷九逸敛下笑容转变了话题:我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但我确实失手杀了雁雁。
他笔直地站着,目光坦荡地望着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我承认我很卑鄙,我并没有悔改之意,只是想搬出这种借口让你不那么畏惧我。我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但她们触及了我的底线,我没法放过。
我像是被钉在原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听陆语容说,殷九逸的三个侍妾都是她们出去玩偶然救下来的。
本来她们只是王府里的丫鬟,因为生了与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貌,难免被人当成玩物调戏。
多方面考虑之后,殷九清给了她们侍妾的名分。对外称是侍妾,但并没有过明礼,也没有正式的纳妾文书。
殷九逸失手杀了雁雁之后,我在某个瞬间将自己代入了雁雁。
听说殷九逸之前对雁雁也很好的,可是他还是杀了她。
我是真的害怕了,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生怕哪天他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原来殷九逸在十七岁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他才那么愤怒。
他这样好的人,老天怎么舍得让他遇上这样的事。
他竟然将这种事情告诉我,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他纡尊降贵在同我解释。
这一刻,我没办法将他同高高在上的王爷联系起来,他在这一刻只是殷九逸。
这几天夜里我想了想,你或许不是怕我杀了雁雁,你是怕我厌憎于你,因为我切切实实了解你的过去。你曾同我说过你不贞洁,现在不用怕了,我不是什么干净的人。
他竟然笑了起来,俊逸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目光清澈,温柔坚定。
我从未见过这般明媚的、徐徐绽放的笑容,让我想到树叶上的朝露、春日融化的雪水。
这并没有改变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温柔矜贵、不染纤尘。
我急切地向他解释。
当他含笑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我的耳边全是自己狂乱鼓噪的心跳,我听见他说:你在我心中亦然。
第43章
殷九逸让我给小猫取名字。
我给猫取了一个绝妙的名字,叫元宝,这名字,一听就是大富大贵的猫。
我开启了快乐的养猫生活,整日抱着元宝爱不释手。
年节将至,府上来往走动渐多了起来。
殷九逸去宫里看皇帝,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说,他进宫遇上了去请太医的我爹,章锦灿情况很是危急。
既已知晓此事,我们还是去太傅府走一趟吧。
我不想去。
我摸着猫的两个小耳朵不说话。
我们备上一些礼品,走一趟就回来,正好快年节了,顺便将礼品带去。
我不去。我才不要自讨苦吃找罪受,我才不想看见那几张令人生厌的脸。
不喜欢回去也要做做样子,否则难免落人口实。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要去你自己去。
殷九逸被我蛮不讲理的样子气笑了: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他们有什么脸面值得本王登门拜访。
他循循善诱:你不是不喜欢你姐姐吗?你就不想去看看热闹,看看她如何了?
这么一说,我委实有些心动了,但还是抱着猫目不斜视:我不去。
那你在家干什么?
我要跟元宝玩,没有去看章锦灿的那种欲望。
我将猫猫脸揉得有些扭曲了。
那就抱着猫去。殷九逸一手揣着猫,一手拽着我走了。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了起来,我看看怀里的猫,再看看殷九逸,有些语塞了,实在有些离谱。
到了府门,太子的车架在府门外停着。
殷九逸一愣:还去吗?要不今日就算了。
走吧,都到了。
对殷九清的恨意和怨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减,每每想起仍是钻心蚀骨的痛。
但在安王府得到的巨大幸福确实冲减了这种恨意。
有一段时间,我的内心一片荒芜。
除了狭隘地恨着殷九清,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
可现在,我的心里渐渐装下了许多东西,我不那么在意那些伤害了。
平平淡淡寒暄了几句,我爹要我先看望章锦灿,他和殷九逸尚有话要说。
沿着游廊到了章锦灿的院子,老远就听见章锦灿的哭诉声:凭什么?她哪里好了?是他亲口说的,他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为什么要娶别人。
他不娶你,你就要伤害自己吗?你看看你这副模样,哪里有一丝大家闺秀做派?从小到大,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你就撒泼哭闹,一味向别人宣泄情绪——
是殷九清的声音。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从小到大,你就只会教训我。一阵叮咣摔杯子声响起来。
灿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章锦灿的低声呜咽响起:表哥,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喜欢他,你帮帮我吧,你去求求姑父,我嫁给他当平妻也不是不可以。
你真是无可救药。
门啪的一声开了,元宝受了惊,后腿发力一蹬,猛地从我怀里窜了下去。
我低头去追,殷九逸的袍角出现在视野里,他弯腰抱起猫朝我走过来:去过了吗?
还没呢。
皇兄。
转身发现,开门的人是殷九清,他穿了一袭紫色的袍子,脸上没什么起伏。
殷九逸点了点头,垂眸问我:还去吗?
不想去了。
太子,我们尚有要事,先走了。
殷九逸摆了摆手,换了个姿势抱着猫,边走边说:语容想吃炙猪肉,恨玉要龙须酥。咱们在外面用完膳给她们带。
用饭的时候,殷九逸才告诉我,原来华阳长公主的儿子付毓已然同户部尚书的长孙女定下了婚事。
我总算明白章锦灿为何又闹了。
第44章
户部尚书的长孙女曲静媛是位娴静淑雅的才女,宴会上的飞花令比赛,她次次都能拔得头筹。
听说,付毓和长公主对这门婚事都很满意。
这次章锦灿的愿望想必是要落空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上元节的团圆宫宴,皇帝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提及了此事,言语之间,隐隐透露出赐章锦灿给付毓做平妻之意。
皇后和殷九清真是疼爱章锦灿,什么无理的要求都肯满足她。
付毓登时变了脸色,起身跪下,语气不容置疑:陛下,臣同章姑娘仅几面之缘,因缘际会说过几句话,关系实非陛下所想。其实早在上年四月,臣就已经同曲姑娘相识,而后又被她的气度学识深深折服。臣已许下诺言,同静媛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之间断断容不下第三个人,还望圣上明察。
皇帝眯着眼朝殷九清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向着付毓道:曲老尚书的孙女自然是极好的,是舅舅思虑不周了,等你成婚之时舅舅一定给你备个厚礼。
这件事匆匆被提及,又匆匆被放下,在皇帝的最后一句话中尘埃落定。
宴会最后,皇帝放下筷子说:都早些回去吧,料想你们也不想陪朕吃饭。街上花灯好看,都各自玩去吧。
出了畅和殿,经过红梅园,梅花开得正好,陆语容和方恨玉就在梅园里赏梅,殷九逸还折了几枝让内侍送去给皇上插瓶。
不远处殷九清和太子妃齐梅的声音传来。
他二人很快也注意到了我们,还是齐梅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上元佳节,街上景致甚好,我和殿下正要出宫赏玩,皇兄不如带着嫂嫂们同往。
怎好打扰你们雅兴——殷九逸开口推辞。
谁知说了一半,一直默不作声的殷九清开口了:皇兄莫不是怕我二人打扰你们?
最后,我们六个人走在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上元节出来看灯的好心情全被毁了,心中膈应极了。
大街上香粉阵阵、人流涌动,天空中也不时响起怦怦炸响的烟花声。
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道路两面全是吸引人们花钱的小摊,猜灯谜的、卖簪子的、画糖人的,应有尽有。更离谱的是,还有卖小猫、卖兔子的。
道路更加难走,几乎是水泄不通,我的鞋子突然被人踩掉。
提完了鞋子,一转眼,殷九逸他们都不见了踪影。
正找寻时,手突然被人握住,带着往前走。
看清来人后,厌恶感崩泄而出,我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放开。
殷九清二话不说,扯住了我的袖子,将我带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角落:抱歉,认错了人。
虽然我和齐梅今晚都穿了蓝色的衣服,但我比齐梅漂亮多了。
有毛病,自己的妻子都能弄错。
我不想跟他多言,也不想胡乱发泄因为看见他而产生的怒火,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集。
转身离去时,殷九清再一次拽住了我的袖子,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新年了,我在静安寺给孩子奉了一盏长明灯,你——
你少在这假惺惺。我回过头来,压低声音愤然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起他,是不是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梦见他向你索命,你害怕了?
我没法对他怎么样,我也不想再看到他,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恨他了。
都已经过去好久了,现在还和我说什么呢?
长明灯对他没用,他不过是一滩血水,配不上长明灯,更不配白白耗费着香油。
殷九清沉默了半晌,声音消失在烟花绽开的巨响里:除了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呢?
注意力被腾上天空的烟花乍响声掠去,我没听到殷九清的话。
珠珠。殷九逸举着一个猫猫图案的糖人,满头细汗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他身后是鼎沸的人群和五颜六色的烟火,他朝我走过来,面上云淡风轻,手却紧紧将我牵住了,汗淋淋的掌心粘腻了我的手心。
怎么随便乱跑,万一被拐卖了可怎么办,你不知道你这张脸多招摇吗?
我松开他的手,从袖子里拽出手帕,踮起脚尖替他将额头的汗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