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我刹那间惊醒,朝着远处去看。
一列身着甲胄的士兵在前面开路,再后面是一辆马车,柳朝明就站在那马车旁。
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这辈子再也没有一个这样的时刻如此使我热泪盈眶。
士兵停下来了,马车也停了下来。
一只素白的手从车帘中伸出来,恨玉左脸上贴着一个纱布,朝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顺着掀起的车帘去看,李统领的左腿上绑着两只木片,姿势奇怪地坐着。
殷九逸穿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坐在马车中间眨眨眼,好奇地望着我:姐姐,你为何拦我们的车呀?
姐姐。我蹙着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问:我是谁啊?
漂亮姐姐,你是谁啊?
方恨玉的眼圈红了:珠珠,表哥他掉下了悬崖,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你知道,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柳朝明,他怎么了,你告诉我?
柳朝明看着我,艰难开口说:太医一定会治好王爷,他会好起来的。
姐姐,她真奇怪,我就问问她是谁,她还哭鼻子。殷九逸扯住了方恨玉的袖子,躲在她身后小声嘀咕着:不过她真好看,比你好看多了。
殷九逸不认得我了,他不认得我了。
好像有人在揪着我的心脏撕扯,一瓣一瓣地掰开。
一朝间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昨夜我赶路有多么急切,今日就有多么心痛。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让我得到了又失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考验我?
疲累感袭来,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56章
太医说,殷九逸的脑部受了重击,行为举止才会像小孩子一般。
他忘了一切,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换句话说,他变傻了。
他落下悬崖后被附近的樵夫带回了家中。
恨玉和方统领则是昏迷在了山崖中间的歪脖子树上,上山采药的散医将他二人救了下来。
恨玉的脸在下落时被树杈划烂了,所以才用纱布包着。
自回来之后,恨玉一直把自己关在语容的房里,她爹娘来看她时,她出来过一次,然后再没出来。
送进去的饭她也不吃,每日对着语容的牌位怔怔地流眼泪。
靠着李统领的话,我东拼西凑勉强串联起当日的经过。
当时语容自诩武功高强,留在后面同侍卫们和刺客苦苦周旋,责令李统领驾车带着殷九清和方恨玉先走,没想到……
刺客武功远在卑职之上,做事老辣、出手狠绝,像是经受过某些专业训练。
李统领躺在床上,语气艰涩道:都怪卑职学艺不精,没能保护好王爷王妃。
你切勿自责,这不能怪你,你先好好吃饭,好好养伤,以后王府还得指望你保护。我顿了顿又说:听小桃说,最近给你送的饭,你都没怎么动,是厨房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吗?若是这样,我便将厨房的厨子全都辞退,再请些好的来。
只是夏日炎热,卑职没什么胃口,今晚卑职一定多用些饭,让娘娘担忧了。
看望过李统领,我去语容的房间里看恨玉,她拒绝给我开门,不想同我交流:我想和她单独待会,不用管我,你管好表哥就行了。
不知哪一日,她不再称呼殷九逸为王爷了,她开始叫他表哥。
殷九逸不要我跟他住在一起,我的东西又搬回了原先的院子里。
去他院子里看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揪着元宝的猫尾巴玩。
我薅了一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挠挠元宝的毛毛脸。
他瞪我一眼:这是我的猫。
这是你以前送我的猫。我朝他笑笑:你送给我便是我的东西了,你想要回去吗?
真是我送你的?他有些狐疑。
我点点头。
我也不是想要回去,就是想同他玩玩罢了,那给你玩吧。他把猫抱给我,理理衣袍,肃着脸说:我要去读书了,你自己玩吧。
对了。他折回来别别扭扭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最近老是来我院子里,我院子里的丫鬟侍卫都看见我们来往了,这对你名声不好,你抱着你的小猫走吧,下次不要来了。
我拉住他的袖子说:没关系,那你干脆娶我好了。
殷九逸有些脸红,支支吾吾说:我们才认识了几日,不行不行。
说罢,他飞也似的跑走了,月白色的袍角在空气里翻飞。
元宝喵喵叫了一声,追着殷九逸走了。
我知道它是长时间不见殷九逸,想他了。
可是我还是好难过,他们都不要我,我怎么又变成了一个人。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忽然登门,神色仓皇地宣我们进宫:侧妃娘娘,皇上不好了,快带着王爷进宫吧。
我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生拉硬拽将殷九逸拖上了马车。
刚入了宫门,苍凉肃穆的钟声响起,皇帝驾崩了。
我扶着宫墙号啕大哭。
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你别哭了。殷九逸伸出手给我擦眼泪。
我看着他懵懂迷茫的眼睛,整颗心像是被打碎了一般,怎么拼都拼不完整了。
我认识殷九逸的时候,他高高在上,光芒万丈。
现在,他的一切光环都碎了。
连他最爱的父皇死了,他都不能为他哭一哭,上天何其残忍,为什么要让他遭受这样的罪?
能不能把我的殷九逸还给我?
第57章
守灵的时候,我见到殷九清了。
我拉着殷九逸,哭着质问殷九清:真相呢?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帮我查了吗?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查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不是你故意包庇,是不是事实就如同我料想的那般,所以你不敢告诉我。他也是你的哥哥,他这副样子你就能忍心吗?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就这么难吗?是不是李恒你告诉我啊——
秋荷,你冷静一点。殷九清猝不及防地捂住了我的嘴:这里是宫里,容不得你口无遮拦。
殷九逸冲上去抓殷九清的手:你干什么,你没看她都哭了吗?你为什么不让她说话,还那么凶?
暂时还未查明,你再等等,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殷九清淡淡瞥了殷九逸一眼,转过头如是说。
三日后便是你的登基大典,你就要做皇上了,你还会想起我求你的事情吗?
殷九清兀自沉默了须臾,语气很是低沉:我到底做了什么,在你眼里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要理他了,我们回家,我不读书了,我陪你玩一会你的猫。殷九逸拽起我就要走。
我想在这。我哽咽着说:我想你陪我在这,然后我们再回家。
那好吧,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我有些困了。
我将蒲团拽过来放好,让他跪在上面,我也跪在上面:你好好跪着,跪完了我们就能回家,困了就拽着我的胳膊睡一会。
三日后殷九清登基,成了新皇。
我心里揣着三件事。
一是一定要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二是要根据太医的嘱托,多带殷九逸去去以前去过的地方,刺激他的记忆。
三是要照顾好恨玉的情绪,不能再让她这样消极颓废下去。
看看殷九逸,再看看恨玉这般样子,要查清事实真相的欲望愈加强烈,几乎是变成了一团火,在心底熊熊燃烧。
可是,殷九清的话还能信吗?
我求过他两次,一次求他留下我的孩子,最后孩子死了。我又求他为我查明真相,答应了我,却无暇理会。
我还能相信他吗?
我去大理寺找了柳朝明,将我杀了李荣川之事和盘托出。
柳朝明听后怔愣了许久,喃喃说:他竟敢如此,他竟敢。
这件事没有查出来就是最大的疑点。我捻着手指说:我怀疑是武安侯蓄意报复,他是品级最高的将军,想要找些死士很容易。
这件事十分难查证。柳朝明眉头紧锁道:就如同李荣川那件事,现今也没有盖棺定论。如若不是你告诉我真相,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何人动的手。
你经手过不少案件,我想问问你,如果要是去查证,应该从哪方面入手?
若真是武安侯下的手,怕是除了武安侯的亲信,鲜少有人会知道。这件事太危险,秋荷,你不要做。
柳朝明急切道:从小到大的情谊还在,纵不能喜结连理,却也是至亲妹妹。如今我也算是有些门路,我会在暗中留意,你不要去做傻事。
柳朝明。我叫了他一声,眼底湿润了:我来找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帮我,不是要博同情试图利用你。我是怕我眼界狭窄,妇人之仁。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我是想要真相,可我更想王府的人都能好好活着。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你也好好的,不要做以卵击石的傻事。
秋荷,我不是以前行事马虎急躁的毛头小子了,你放心。柳朝明抿着唇轻笑了一下:我们之间永远谈不上利用二字,咱们都要好好的才是。
还未从大理寺出去,府上家丁慌忙来报:娘娘,不好了,家中出事了。
第58章
恨玉割了腕。
若不是丫鬟发现得及时,她也要离我而去了。
她精心描了眉,脸上的疤痕都精心用粉遮住了,还穿了一身新做的浅紫色衣裳。
我到屋里看她的时候,她手腕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躺在床上睡着了,脸上还残着两道泪痕。
我眼里的恨玉长相清冷,看起来不好接近,实则是一个很细心很温暖的人,有些文静、有些坚韧。
就连她也离开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敢想。
我俯在她的床前,怎么也止不住眼泪,我紧紧捂住嘴巴,不敢让哭声透出来。
我明明没有想哭的,眼睛就是不听使唤。
世事无常,人生离合,原来如此。
隐隐有一种预感,那些快乐的日子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袖子,晃了一下。
透过朦胧的泪眼,恨玉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轻轻扯动嘴角:珠珠,别哭了。
我捂着嘴,眼泪愈发汹涌,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恨玉抓住了我的手,声音缥缈:我知道你一个人支撑家里很难,我不该这么任性。珠珠,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寻死的,我不是不洒脱的人。只是今日,我好好打扮了一番,忽然想她了。当时那刺客的剑捅进了她肚子里,她目送我们离开,就只是蹙了下眉头。我就是想试试,到底疼不疼。我不敢拿剑试,只好用匕首试一试。割一下手腕就这么疼,你说,她该有多疼啊。
我想你也挺累了,照顾表哥的同时还要兼顾我,我不想添乱。我告诉自己,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有什么可难过的,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我还是想她,发了疯地想,每晚每晚的梦里全是她的影子。
我不累,一点也不累,你一点也没有添乱,我在等着你好起来,还给我画兔子灯。你不要死,你死了就没人疼我了。
她抱着我放声痛哭,流了数不清的眼泪,最后她流着眼泪睡着了。
我给她盖好锦被,拖着沉重的身躯出了屋,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出神。
没一会儿,方才的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蔽,狂风吹得树叶都翻了面,云越来越低,天越来越灰,乌云中轰隆轰隆的声音传来。
鹅卵石大小的雨点迅疾地落下来,地上落叶四处狂舞。
我在石凳上坐着,外界的一切都打扰不了我。我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坐着。
一把伞罩在了我的头顶,我抬头去看,殷九清地举着被风差点吹烂的油纸伞说:进屋吧,下雨了。
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威严,更加肃穆。
方侧妃好些了吗?殷九清解释道:王府请了太医,是以——
皇上纡尊降贵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来看看皇兄。雨滴啪啪落在伞面上,殷九清抿了抿唇。
王爷午觉未醒,皇上还是请回吧。
我向他施了一礼,从伞下走了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我回头去看殷九清,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悲不喜的表情,举着油纸伞走了上来,微微将伞往我这边倾斜:去屋里。
到了屋里,殷九清喝了两口茶,目光望着门外的雨,顾左右而言他:今夏雨水多了些。
我有些不耐烦:真相是什么?
你真的要听吗?殷九清盯着茶盏里的浮沫说:非要知道不可吗?
是你说要告诉我的,你又问我非知道不可吗?你若不想告诉我,大可不必提起。语容死了,王爷傻了,恨玉要自戕,你问我非要知道真相不可吗?你觉得呢?
殷九清直直盯着我看,压低了声音说:多番搜寻后,武安侯在东山猎场的树林发现了几颗木头做成的珠子。后来父皇病着,他入宫觐见,偶然发现了父皇手上戴着的『鬼见愁』手串,所以——
心好像被拴上了石头直直沉下去,我呆住了,茫然失措喃喃:是我的那串珠子?是我当时在找的那些珠子?
殷九清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他扫了我一眼: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下手,那些珠子是关键证据。
我一直偏执地揣测,是殷九清走漏了风声,抑或是他故意叫武安侯得知了李荣川的死因。
到头来,殷九清却告诉我,祸端的缘由不是他,而是我。
要不是我遗失了那串珠子,要不我非要杀了李荣川,一切都可以好好的,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将我也一起杀了,明明是我杀的李荣川,为什么要冲着他们来?
手握成拳头攥得死紧,我恨得咬牙切齿,身子直发抖:你既然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杀了李恒?他不过一个将军,竟敢刺杀当朝王爷?是谁给他的胆子?为什么你知道了真相却不惩治他?
这是你的国家,王爷都能遇害,你就打算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吗?你既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杀了李恒?殷九逸是你的哥哥啊?
章秋荷,若是灿灿死了,你会替她报仇吗?殷九清竟然缓缓笑了:为什么要费心?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朕不会做。
我呆住了,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好像从未认识过殷九清。
他好适合做皇帝,他真聪明,权衡利弊后抓大放小,捡西瓜丢芝麻,真可谓是有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