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了一些,带着她一同观赏镜湖池:“大不了就是一条无人在意的性命而已,我总归是快死的人了。
你的弟弟们近日来言语间尽是这样的怂恿:
能够成为咒术界的第一个,这世间,我也不算白来一趟, 是吧?”
她茫然地看过来, 在夜色里, 加茂宪澈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从不是羞怯的人,一贯大方自然,在这种时候,安慰劝阻的词汇更是信手拈来,能够沉默到现在,想来是真的不安到了极点。
心中反而泛起无限的怜惜,因为她少见的笨拙。
“这时候都不知道说些好听的话哄哄我,万一我后悔了怎么办?”
她依旧沉默着,好半天才开口,声音都在发抖:“大人……”
“嗯?”他停下脚步,借着幽暗的灯光靠近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不再那样叫我了?”
只是因为那只松鼠吗?
那时候,她养了一只松鼠,禅院直哉不喜欢畜生吸引她的注意力,趁她不备将其放走了。
彼时加茂宪澈也在场,两个少爷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沉默着看着松鼠远去,没有提醒外头的鹿野怜一句。
就像被五条悟打碎了茶盏一样,她回来之后,脸上的笑容稍微停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松鼠不在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低着头,拿出茶叶罐子,问他们要不要喝茶。
于是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意识到她不再喊自己的名字,加茂宪澈才从久远的回忆里找到了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他为一只松鼠道歉,那是绝不可能的,就连这个问题,也是直到今天才愿意稍微低头问出来。
她看着他,真挚而又恭敬地说道:“怜小时候不懂事,后来才发觉那样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僭越,叫旁人听见,也有损您的威严。”
“是吗。”加茂宪澈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毕竟那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不满,态度的变换又是缓慢而又自然地发生,叫人找不到任何缘由。
但是他这一生,对她做过的错事仅那一件。
“近日来我总是做梦,梦见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夏天,他们头一次夜间出游,女孩眼里满是好奇,提着和服的裙摆,因为看不清脚下的路,差点被石子绊倒,惊慌地想牵他的手。
那时候,他只是因为情绪不稳定,需要她这个药在身边而已,他不仅觉得她麻烦,甚至还觉得碍眼。
于是他迅速侧身躲过,冷眼看着她:“你自己走。”
她慢吞吞跟在后头,后来果真摔跤了,女孩看着他,在灯笼朦胧的橙黄色光芒下,她像是误入人间的一只鹿,被人撞倒了,于是茫然地坐在地上,并不怨恨,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跟上来。”他说。
“我的脚很疼。”她屈起膝盖,声音柔软而又温和,带着一点点依赖:“悟说了,如果疼的话就在原地等他。”
“哦?”时年七八岁的男孩总是有着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自尊心,他咳嗽几声,带着轻蔑的笑。
“你现在在我这里。”
他走过去:“他不会来。”
于是她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朝他笑,就像他曾经看见的,她给五条悟的笑容一般无二:
“那你来牵我好不好呀?”
男孩沉默了一会,朝她伸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和人接触,也是头一次知道,人的体温原来可以这么暖。
即使是在夏天,他也非常需要这一份暖意,牵住了就不想放开,于是两个孩子依偎在金阁寺的松树底下,直到天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的笑容变成了五条悟的独属。
“你说,那个火烧金阁寺的僧人在想什么?”
加茂宪澈抬头看着高高的舍利殿:“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十分憎恶那个僧人,我恨他叫我看不见原本的模样。但那之后每来一次,我就能多理解他一分。”
“隔着云端的美丽太过遥远,扭曲而又漆黑的我,站在这样纯白的寺内,自惭形秽、因爱生恨,所以干脆把它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肮脏的、残败的、不堪的污秽之物。”
她沉默地听着,加茂宪澈握着折扇,轻轻笑:“老实说,今天约你过来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带了其他人,如果你不信任我,那么就烧掉吧,把这里化作灰烬。”
“但即使是你一个人过来……”
他低下头,二人的脸颊几乎要撞在一处,在内心的海浪要翻涌而出的时候,她稍微抬起脑袋看他,嘴唇擦过他的下巴。
柔软的、叫人恍惚的触感传来。
“若是连您也不可信任了。”她扯住他的袖子,语气失落而又惶恐:“那天底下,怜还有可信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