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淮性情自负,眼见棋局至此,眉眼愈加阴翳,他抬头看向云棠,突然开口:“二姐先前住在平州,不知平州匪乱之时,二姐在何处避难?”
白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微重,云棠神色淡然:“当然是平州城内避难,匪乱持续得并不久,没有祸乱到城内,大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
“没什么,”云景淮缓慢落下黑子,“偶然想到这件事罢了,我听说那些匪徒在城外烧杀抢掠,还欺负了不少姑娘家,思及二姐那时也在平州,担心多问一句罢了。”
担心,云景淮可不会担心她。
云棠不再与他多说,也不再给他留余地,直接将他逼至绝境:“你输了。”
云景淮深呼一口气,他看着云棠平静的面容,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但他没有发现,仿佛刚刚议论的话题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他也不做纠缠,起身离开。
云棠没有管他,她伸手抚过发间的槐花发簪,将那些不好的回忆压下。
这支槐花发簪,是他今晨叫人送来的。
按照惯例,宫中举行家宴,李氏宗族与皇室一同庆贺除夕,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些什么?明天就是新年初一,他……会难受吗?
此刻宫内,一束束烟花冲至黑暗的天幕,开出短暂又绚丽的繁花。
皇后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烟花,李柔蓁陪在她身旁,情绪显得有些低落,皇后挥手让宫女们后退远些,低声去问:“最近怎么了,瞧着你不大高兴的样子,往年这个时候你不是最开心的吗?嚷嚷着要放烟花,怎么这会儿一点兴趣也没有?”
李柔蓁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又垂下脑袋,声音很低地道:“明天是我的生辰。”
“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怎么还垂头丧气?”皇后觉得困惑。
“也不仅仅是我的生辰,也是阿玹的生辰。”
阿玹……皇后不知有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乍然听见李柔蓁提及这个名字,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李柔蓁说着又想哭,她目光微湿地看向皇后,“母后,你知道吗?大哥他没有忘记,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件事。他每个月都会为阿玹抄经祈福,他将那些经书藏在柜子里,从来不拿出来,他不敢拿出来,肯定是因为当年我们说的那些话,他才不敢拿出来……”
李柔蓁越说越难受,她这几日都不敢去看大哥,不敢去问这件事,大哥好几次要和她说话,她都躲开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可以说自己年纪小才说出那些话,但大哥呢,他那时也才十岁啊,他当时也是个孩子啊。
皇后看着李柔蓁在她面前哭成泪人,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安慰她,反而怔愣了许久,喃喃低声:“怎么会,怎么会还记着……”
说话间,她看见远处缓步而来的青年,她心中一恸,不及提醒李柔蓁,突然转身离去。
她动作突然,但也不显得奇怪,更像是为李琰和李柔蓁腾出空间。
李琰走到妹妹身前,看着她哭得满脸是泪,拿出帕子轻轻帮她擦泪,见她要跑,又按住她的肩膀:“跑什么,打算一辈子不见大哥了?”
李柔蓁吸着鼻子,接过那张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没有,我只是怕大哥不想见我。”
“是你在躲大哥,怎么变成大哥不想见你了?”
“可是,可是……”李柔蓁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琰早就发现那柜子被人动过,他知道是李柔蓁进了他书房,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傻丫头会想那么多,这几日想与她说话,这丫头偏偏还避着他。
“别哭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大哥没有怪你。”
李柔蓁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哭出声:“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初我不该说那些话,那根本不是大哥的错,不是……”
妹妹哭得不能自已,李琰有些无措。
李柔蓁很少哭,她从小就是一个爱笑的姑娘,现下哭得这么惨,还是因为自己哭得这么惨,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棘手。
他只好像年少时一样摸着她的头,安抚道:“不哭了,不哭了,大哥知道你不是有心的,那些话大哥早就忘了,你若再哭下去,旁人都要以为大哥欺负你了,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每次一生气就装哭,他们都以为……”
“他、他们都以为大哥把我气、气哭,然后大哥就要去买好多、好多好吃的来哄我……”李柔蓁断断续续说着少时的事情,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李琰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包桃花糕,塞到小丫头的怀里:“吃了大哥的东西,可不能哭了。”
“不、不哭了。”李柔蓁抱着桃花糕,终于抹干眼泪不哭了。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这几日本就是因为心中歉疚才难受,现下和大哥把话说开,她也好受许多,这会儿抱着桃花糕,又想起弟弟曾经最爱吃桃花糕。
她默然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道:“大哥,你也试着放下吧,阿玹……他也不想大哥一直记着的,他肯定也希望我们记住的是那些快乐的记忆。”
提及李玹,李琰有片刻的沉默,他摸着腰间的荷包,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槐花刺绣,半晌道:“好,大哥试着放下。”
这件事或许很难,或许一辈子也做不到,但总要试着走出来,踏出那一步,才知道有没有可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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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急匆匆地离开,她疾步走在长到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上,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逼得她透不过气来,直到前方忽然出现一人,她猛地停下,她看见那人一怔,唤道:“庆王。”
那人走出阴影,他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眉眼温和没有攻击性,与皇帝面容有几分相似,但身上没有皇帝那种迫人的威仪。
他身上披着棕色的大氅,似乎有些畏寒,见到皇后轻轻笑了一下:“娘娘怎么在这里?”
皇后静静看着他,听见他咳了几声,才道:“庆王怎么不在殿内陪着陛下?”
庆王与当今陛下是堂兄弟,世人皆知这堂兄弟感情甚笃,只是庆王身体不好,这几年甚少进宫,所以每年这种家宴时刻,也是两兄弟叙旧的时刻。
“臣不甚酒力,出来透透气,没成想撞见娘娘,娘娘行色匆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皇后见他咳得面色苍白,移开目光:“没事,只是想起明日是蓁儿的生辰,一时间又想起……阿玹。”
庆王咳得更厉害些,他勉强止住咳嗽,声音微哑:“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娘娘何必放在心上?”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庆王没再出声,长廊上又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皇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嘱咐道:“王爷也该多注意些身子,这种寒日还是不要在外面久待。”
“多谢娘娘提醒,臣片刻就回。”庆王低头道。
皇后不再多说什么,她抬头看着那轮明月,兀自站了一会儿,等到心情平复,转身离去。
庆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捂着帕子又咳了一会儿,终于在宫人的劝阻下折返宫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成婚啦,记得来吃喜糖哦
第33章
成婚
京都近来最为热闹的莫过于安阳侯府, 二月初一长女出嫁,二月初八次女嫁入东宫。
本来众人还能拿着侧妃身份不如正妃,说上一两句,谁知从宫中传出消息, 成婚那日太子要亲迎侧妃, 不仅如此, 迎入东宫后更要行三拜礼, 谁也不知太子是如何说动皇帝答应这件事,但事已成,说明太子十分重视侧妃, 重视到连基本的礼仪规矩都不顾了。
御史大夫借此事还参了太子一本, 民间也有人议论这侯府庶女妖媚惑君,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槐院, 扶桑有些气不过,云棠神色淡然地反问:“他们说得那么多,难道能阻止我入东宫不成?不过是阻拦不成急眼罢了,与他们废那些口舌作甚?”
这些府外的流言若非有人示意, 压根传不到她耳边, 她难得去计较这些小心思, 比起这些,她现在更紧张出嫁一事。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 又那么难熬,明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等到成婚的前一夜,她的心跳还是乱了节奏, 甚至在心里细算起她与殿下多少时日未见。
自那日冰湖分别后, 她甚少出府, 上元节那日出行也未曾见到他,满打满算也快要一个半月了,她原本以为殿下会在月末约她去梅苑,她等了几日,竟是一丝消息也没等来,她这才知道,他又自己一个人熬过去了。
那些规矩有什么重要的呢?
一想到他先前那么痛苦的模样,她心里竟生出几丝埋怨,也不知怨这规矩,还是怨他太过死板。
“姑娘,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扶桑捧着一个盒子进来,一张绘着槐花的红纸封着盒子。
云棠瞧见那槐花,眼睛一亮,她接过盒子,小心揭开封条,将完整揭下的封条妥善放在一边,这才打开盒子往里看。
盒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瓶身上绘着金黄色的腊梅花,未揭瓶塞,酒香已散溢出来。
“是桃花酿!”
云棠惊讶地看着这瓶酒,又有些欢喜,上次送给皇后娘娘那瓶桃花酿,她根本没有尝到多少,对喝酒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那满桌的米酒,通过那次她也知晓一件事——她酒量很好,不怕轻易喝醉。
扶桑见主子欢喜,低声继续道:“那位还让奴婢传一句话,他让姑娘别太紧张,喝上一些桃花酿,快些入睡,明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呢。”
“谁紧张了?”云棠下意识反驳,手还抱着那一小瓶桃花酿没放,她先是小小尝了一口,有点辛辣,又带着淡淡的花香,她又喝了几口,渐觉出酒香,一会儿的功夫,一小半的桃花酿尽数被她喝完。
扶桑怕她贪杯,不允她继续喝下去:“难怪殿下只送来这么一小瓶,怕是早就知晓姑娘会贪杯,奴婢让人准备洗漱,姑娘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扶桑说着,将那瓶桃花酿放在一旁的高几上,转身出去让人准备热水。
云棠扬着脖子见她没回来,手一伸将酒瓶偷偷拿了回来,速度很快地喝上几口,又怕明日真的醉醺醺地上花轿,最终还是把酒瓶放了回去,甚至调整好位置,不让扶桑看出问题来。
许是美酒醉人,云棠抱着那张封条看了一会儿,很快觉出睡意,烛火一吹,她陷入梦境中,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在她梦中响了一夜,直到被扶桑唤醒,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坐到铜镜前,整个人还是懵的。
“姑娘昨夜什么时候睡的,怎么这么困觉?姑娘身上怎么还有酒味?”
教引嬷嬷孙氏未曾离开,一直留在府中帮衬着,云棠本就有些怕她,现在被孙嬷嬷觉察出酒味,虽然那酒是殿下送来的,但她还是有些心虚,扯谎道:“这香料有些似桃花酿的味道,许是这种缘故吧。”
孙嬷嬷似信非信,但也没追问下去,指挥着屋中的人有条不紊地给云棠上妆换衣。
云棠本还困得不行,结果绞面的时候疼得她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看着外面渐明的天色,她也清楚意识到她真的要出嫁了。
不过不像之前云瑶出嫁哭成泪人一般,她对府中这些人没有什么留恋,情绪一直很稳定。
她穿上那件火红似流云烟霞的嫁衣,青丝尽数挽起,戴上华丽的凤冠,红色的耳珰随着她转身轻盈晃动,眼尾缀着的珍珠洁白无瑕,胭脂将她雪白的面颊染得微红,唇瓣浸染嫣红,一颦一笑夺人心魄。
众人深吸一口气,方回过神来,这时府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云棠被人扶着坐在喜床上,喜帕遮住她的面容,耳边只有那喧闹不止的爆竹声,她听见李柔蓁在她耳边说:“阿棠你放心,有我在,大哥没那么容易进来。”
李柔蓁作为男方女眷,本不该来拦门,但她知道云棠朋友不多,无论如何都要来,自然也没人敢真的拦着这位祖宗,毕竟这场婚事本就有许多不合规矩的地方,多添她这一个,也不算什么了。
云棠握紧双手坐在喜床上,她一次次深呼吸平复心情,但心口依旧跳得很快,快到她越来越紧张,紧张到忍不住拉了拉扶桑的衣袖,在扶桑低身时小声道:“扶桑姐姐,我紧张,我想喝桃花酿。”
小姑娘声音都颤抖了,扶桑知道她这会儿是真的紧张到不行了,她抬头看了看孙嬷嬷那边,正纠结着,又听见姑娘对她说:“就一小口,我不多喝,求求你了,扶桑姐姐。”
小姑娘不求人还好,一求人顿时把扶桑那点犹豫给求没了。
她趁着孙嬷嬷不注意,将那瓶桃花酿取了过来,悄悄递给云棠:“姑娘,只能喝一口。”
云棠小幅度点头,她接过桃花酿,微微扬着脖子小小喝了一口,这次她先尝到的是浓浓的桃花香,带着甜味,又小小喝了第二口,是醇厚的酒香,两口酒下去,将她心中的紧张压下去大半。
她将酒瓶重新塞回扶桑手中,身姿坐得端正,仿佛什么坏事都没干。
孙嬷嬷这时往她们这边瞧了一眼,心中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戳穿她们偷偷摸摸的举动。
很快,喜房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动静,李柔蓁出题的声音一次次传进来,间或夹杂着对方解题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道题。”李柔蓁一挥手,示意那些闹腾的公子们安静下来,她笑嘻嘻地看向李琰:“大哥,这道题要你自己回答,你要听好喽。”
说完,她轻咳一声,忍着笑问道:“请问新郎官,槐花除了象征吉祥外,还有什么寓意?”
这个问题并不难,只是……
当时他拿去问小姑娘的话,如今被拿回来问他,而且还是在众人面前。
身后响起好友或高或低的调笑声,李琰不减笑意,他微微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在这片刻的安静中,他声音微扬:“槐花也象征着美好的爱情,亦可作为男女间的定情信物。”
他说完,众人的视线扫过他腰间坠着的玄青色荷包,那荷包上绣着槐花,意思简直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