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服了,一边将碗递给她,一边担忧地望着她。楚沁颤颤巍巍地费了半天力气才夹起一片鸭血,就着米饭送进嘴里一咬,四溢的鲜香直令她脑子都一懵。
太好吃了,扑鼻的香味还有豆瓣酱的咸鲜与豆豉独特的口感一起敲在齿间,那一瞬她甚至觉得……甚至觉得上一世的几十年,都没有这一瞬间来得幸福。
这个念头直令她鼻子一酸,眼眶也泛了红。清秋只道她是辣坏了,连忙摸出帕子要帮她擦眼泪:“娘子别吃了……这还病着呢。”
可是话音未落,就见楚沁又往嘴里噎了片毛肚。
清秋:“……”
楚沁根本顾不上听她的劝,专心致志地从碗里挑东西,把章师傅做进去的几样东西都尝了个遍。
鸭血嫩滑,毛肚爽脆,腊肉劲道咸香、兼具一股熏制后特有的味道,就连煮不进味的老豆腐搭在里面都显得恰到好处。她不知不觉吃得泪流满面,也说不清是辣的还是感动的,反正心里是痛快极了。
她心里一遍遍地在想:上一世,她到底活的有什么劲呢?
前后几十年,她竟都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的。
她好像掉进了一个怪圈,孜孜不倦地想让别人对她的评价好一点、更好一点,为着那些虚名一分分将自己熬得筋疲力竭。直至重病之时她才猛地惊觉,整整一辈子,她除了赞誉之外,什么都没享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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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碗毛血旺楚沁到底是没多吃,她到底还病着,解馋归解馋,可不打算把自己吃死。于是各样食材都尝了一口之后,她克制着好歹做了罢,清秋松了口气,端了清粥进来,服侍着她又进了些。
约是因为吃了东西有了力气,楚沁用完膳感觉身上舒服了些,哆嗦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她便没有急着再睡,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静静回忆了一会儿,回忆在这个时候除了生病还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想不起来。
实在是隔了太久了。她离世时府里的孩子都已成婚了好几个,鬼还记得住成婚三天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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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园西院,安姨娘打从听婢子说起“正院那一位病了”,眼睛就亮了。
她是这院子里的侧室,却和夫君的姑父七拐八拐地沾着亲,更是国公夫人亲自挑进来的人,算是贵妾。再加上容色倾城、身姿窈窕,安氏从过门起就存着雄心,誓要在这国公府闯出一番名堂。
然而这裴家三郎却似乎不是个容易拿捏的人。安氏比楚沁早半个月过门,却连夫君的面都没见过。三日前楚沁嫁过来后,裴三郎更是只往正院去了。
如今正院的病了,倒是个机会。安氏心里想着,他自然是不可能一辈子只守着正房过的。前两日新婚燕尔他固然要做足样子,但眼下楚娘子病了,他来见她便是顺水推舟的事。
安氏于是斟酌着做了些安排。一则是托膳房做了些点心,趁裴三郎不在,先送到书房去,等他回来瞧见了,下人自会回话说是她送的。
二则还是托付膳房,让他们将她这里的晚膳按裴三郎的口味备,以便让他来时用着舒心。
三则,她让人瞧准了时间,在下午三点左右去正院回话,客客气气地说要去探望楚沁。
这样等楚沁差人回话的时候,她差不多是裴三郎从学塾回来的时候,只消裴三郎往楚沁的院子去,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就碰上了。
安氏自问这番安排做得不错,若不出意外,楚娘子应该还会自觉地将人劝到她房里来。
——楚娘子到底是新过门的媳妇,这会儿正是该做个大度的时候。如果过门三天就与妾室生出不睦,亦或明知自己生病还把着夫君不肯撒手,传出去可不好听。
安氏仔仔细细地吩咐下去之后,就坐到妆台前安心梳起了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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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卧房里,楚沁放弃回忆细节之后不知不觉又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她已退了热,也不再打寒噤了。
外面的灼烈的阳光似乎缓和了些,她望了一眼,问清秋什么时间了,清秋走到屋门口望了眼堂屋的西洋座钟,回来禀话说:“三点半了。”
跟着又束手道:“安姨娘听说娘子病了,想来问个安。”
安姨娘,这不是个善茬。
楚沁皱着眉沉默地按起了太阳穴,清秋小心地观望着她的脸色,又说:“要不奴婢就说您一直昏睡着,不让她过来了?”
楚沁脑中犹有些昏沉,想不起上辈子有没有这档子事儿,更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应对的,迟疑了半晌就还是说:“不了,让她来吧。”
因为她清楚这个人的身份。这人和裴砚的姑父七拐八拐地沾亲,且是国公夫人亲自挑进来的,是个实打实的贵妾。
长辈给儿子挑选妾室,那叫关照。但新媳妇刚过门就选个身份不一般的贵妾送进来,便是没安好心,是给裴砚这个庶子脸色看,巴不得他们家宅不宁。
重活一世的楚沁想让自己过过自在日子,却也不想给裴砚惹没必要的麻烦。更何况,她也并不在意他去宠一宠妾室。
因为她并不喜欢他。上一世整整一辈子他们都相敬如宾,也只限于相敬如宾,现下她又何必束着他?
于是清秋便按她的吩咐出了正院,去西院传话。与此同时,裴砚从裴家的学塾下了课,回到了睦园来。
他回来后照例先去书房歇脚,近前侍奉的王宇在他落座时恰到好处地上了盏茶。见他的目光扫过案头的点心,及时禀说:“这是安姨娘适才差人送来的,说是怕您读书读得饿,晚膳还要好一会儿呢。”
哦。
裴砚心里就这么一个字,面上更是一个字也没说。端起茶饮了两口,他随口问:“夫人病了?”
“是。”王宇赶忙回话,低低压着身子,一五一十地禀道,“上午不知怎的突然打起了摆子,赶紧让大夫来瞧过了。”
裴砚皱了皱眉,搁下茶盏就起了身,阔步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王宇即刻跟上,主仆二人风风火火地往后宅走,不过多时,就到了正院门口。
守在门口的婢子一瞧,见了礼就连忙进去回话。楚沁正琢磨着晚上要不要再开一顿荤,便听人道:“娘子,三郎来了。”
她刚想说“请他进来”,就又进来一个,回说:“娘子,安姨娘到了。”
“请他们都……”楚沁的“进来”两个字尚未吐出来,脑中突然嗡地一声,想起这会儿还出了什么事了!
她不觉哑了哑,好歹平复住了心神,重新开口:“请他们都进来吧。清秋,去备茶。”
“诺。”清秋福身,匆匆退去。另外两个婢子也退出去,依言去请人进来。
楚沁屏住呼吸,抿唇望向与床榻几步之遥的窗户。隔着半透的窗纸,她看到裴砚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婀娜多姿的安姨娘。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打摆子】就是疟疾。我们这代人应该没有得过疟疾的了,症状是我按家里得过疟疾的老人的描述写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这样,反正就先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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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酸汤鱼
她这么轻轻一拨,就看到金汤里除却鱼片还有被撕得细碎的金针菇,再则还有豆腐,是半嫩不老的那一种。
安氏生得很美。
一般大家说起美人儿的时候,脸好看就已很难得了。安氏却不仅仅是一张脸生得妩媚俏丽,身姿也凹凸有致,是处处都生得最动人的那种。眼下又精心施了粉黛,更是美得摄魂夺魄。
相较之下,楚沁一张鹅蛋脸虽然清丽大方,妩媚却不足,身姿也只勉强称得上一句“玲珑”。
楚沁于是忽而理解了自己上一世时为何初见安氏就如临大敌,她下意识地撑坐起身,清秋见状及时上前扶了一把,在她身后垫好了软枕。
不过多时,裴砚与安氏就先后进了屋,安氏一副很守礼的模样,在离床榻还有几步远时就停下了脚步,低眉敛目地福身:“娘子安好。”
裴砚没多看安氏,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楚沁刚蕴着笑对安氏说了句“别多礼了”,手就被裴砚攥住:“怎的突然病了?”
他的声音温润动听,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少年感,在楚沁心头一触。
“病来如山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楚沁边答话边将目光从安氏身上移回来,没如上一世一样客客气气地添上一句“妹妹坐吧”。
她不喜欢安氏,不是因为安氏长得好。
对安氏的长相,楚沁只是羡慕,但不嫉妒。真正让她不喜欢的,是安氏这个人的品性。
安氏实在太会惹是生非,上一世她没少为安氏劳心伤神,如今要重来一回,楚沁想想就烦,实在没心思多虚与委蛇。
她只想赶紧把安氏请走。如果可以,她还想让裴砚一起走。等他们都走了,她就让清秋再去膳房塞银子,给她叫点好吃的来。
她应该是有这个机会的。
很快,珠帘被碰得一响。
楚沁没有记错——她抬起眼睛就见清泉端了药进来,安氏后头一看,立刻笑意满面地迎了过去,伸手接过药碗,语声柔弱动人:“我来侍奉娘子服药吧。”
上一世也是这样。其实从安氏刚进来,她就知道安氏在打什么算盘,心里膈应得不行。这份膈应无关她是否喜欢裴砚,只为她当时还是个成婚刚三天的新妇——谁愿意这么快就看到小妾来争宠啊?
但现在她无所谓了。中午那道毛血旺让她觉得“痛快”实在始终珍贵的感觉,现下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让自己更痛快点。
所以,既然安氏是冲着裴砚来的,那就让她得偿所愿,让两个人一起赶紧从她这儿离开吧!
楚沁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等安氏将药端到眼前,她就像没看见安氏拿着瓷匙正要给她吹药似的,直接一把将药碗接了过来:“妹妹是找三郎有事吧?”她吹着药脸上笑吟吟的,“正好我这病着,也没力气多说话,妹妹不妨去跟三郎喝喝茶,我好歇一歇。”
安氏一下子愣了。
虽然她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没想到会被楚沁直接说出来。
她哑了半晌才回过神:“娘子哪里的话……妾身只是听闻娘子病了过来看看,不找三郎。”
“你这可就没劲了。”楚沁杏眸圆睁地望着她,因无心多作纠缠,索性直言道,“我一早起来就病了,你若只为看过,早就过来了,何必等到这会儿?”
“……”安氏的脸色更难看了,笑意愈发艰难,“娘子恕罪,妾身实是……实是晌午过后才听婢子说您病了,着人过来禀话时您又睡着……”
“得了吧。”楚沁兴味索然地摇摇头,“你这妆容比我入府次日你来向我敬茶的时候还要讲究许多,这就不是给我看的。其实侍奉三郎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你不必遮掩,更不必紧张,我没心思为这个找你麻烦。”
安氏听着她的话,神色一分分变得更加古怪。
楚沁迎着那份古怪望过去,心想:够诚恳了吧?
她已活过一辈子,当然不指望用诚恳打动安氏,只希望安氏明白她没心思勾心斗角,以后能少能直来直去一点,换个轻松。
坐在床边的裴砚眸色微不可寻一沉。
那只是一抹转瞬即逝的情绪,楚沁没有察觉,立在两步开外的王宇却注意到了。
王宇不自禁地屏息,担忧的目光正从楚娘子与安姨娘间划过,便见裴砚神色自若地起了身:“既然如此,夫人好好歇息,我先回去读书了。”
说罢他就站起身,没表露什么不快,却也没理会安姨娘,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宇赶忙跟上,直至走出楚沁的正院,他都没敢抬一下头。
裴砚其实还很年轻,三个月前才刚过了十七岁生辰,俊朗的容颜上仍有几许尚未脱尽的稚气。但许是因为成长经历所致,他性子沉稳,素日喜怒不形于色,动怒时的一抹阴鸷也藏得不可查觉,唯独王宇这样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才能在细微间觉察他的心情。
当主子的心情不好,下人总归是紧张的。
裴砚足下生风地回到书房,坐在书案前缓了好久,那抹不快仍没有淡去。
他又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发觉那股不快的来处——仔细想来,好似是他所求的太多了。
他自幼没得过什么关照,因为生母的事情不光彩,嫡母一度连他的身份都不肯认。后来在几方规劝下好不容易承认了他是国公府庶子,又不肯让他跟着族谱取名,硬生生将他那个从火部的“焰”字改成了“砚”,对外只说他五行里火气太旺,若名中再有火只怕寿数不长,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的说辞冠冕堂皇,既给人添了恶心,又让人不敢说什么。而他的父亲不知是出于理亏还是愧疚,竟默许了嫡母这么办。
所以十七年来,他在裴府都像个外人,下人们察言观色,便也都不拿他当回事。
就这样,他好不容易熬到了成婚。祖母出面说给他定下了亲事的时候,他明明看到嫡母脸色难看得吓人,也清楚地知道碍于嫡母的颜面,祖母为他挑选的妻子门楣并不会很高,却还是禁不住地露出了喜色。
因为那时候他在想,他可算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一次次地幻想自己娶妻、生子,自此就有了自己的家人。他幻想他的妻儿总不至于和旁人一样欺负他,从此便也会有人在意他苦不苦累不累,他不再是孤独无依的了。
可如今,楚沁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的幻想。
——他们才成婚三天,他还在摸索如何做个好丈夫,她却在迫不及待地把他往外推。
裴砚眸光沉沉地靠向椅背,压着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先前的幻想十分可笑。
府里许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但都不喜欢他,他凭什么觉得刚过门的楚沁能跟他互敬互爱?
裴砚靠在椅背上半晌不吭声,王宇也半晌没敢说话。
他比裴砚年长四五岁,自幼就被选到裴砚身边当小厮,眼下虽不知裴砚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裴砚在成婚之前做了多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