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灼无所谓地歪头:“我们先生今天心情好,没功课。”
“没功课就自己读书!”裴砚阴着张脸,裴灼皱眉:“三哥凶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打的!三哥真是不分好赖!”
——楚沁进门的时候,正好就听见这么句声讨。
接着就闻裴砚没好气地又道:“快走!”
“嘁。”裴灼不高兴了,站起身就要往门口去,抬眸冷不防地看见楚沁,连忙一揖,“三嫂嫂。”
裴砚神情一震,下意识地扭过头。
楚沁在门口滞了滞,望着他,面上不自觉地发热。于是他们对视了两息,她才走过去,他僵硬地问:“有事?”
楚沁停在他身边,满身都透出一股不自在:“听说你挨罚了,过来看看。”
她边说,目光边移了几寸。
他的左手本垂在身边,方才裴灼手贱碰完,他就挪到了桌上摊着,那片肿胀青紫便被她尽收眼底。
她眼中流露出一抹心疼,裴砚意识到她在看什么,顿时也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将左手“藏”了下去,强笑道:“这都是常事,你别管了,回去歇息吧,我再学一会儿便也回了。”
却听裴灼诧然道:“这算什么‘常事’?!”说完他便绕过书案跑到楚沁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口,仰头认真道,“嫂嫂,我四岁进学塾,现下四年了,从未见过三哥挨打,这是头一回!我听四哥哥说……四哥哥说……”裴灼皱皱眉,“说三哥哥今日不知怎么回事,上着课突然跑出去了,所以先生生气。三嫂嫂您快劝劝他,日后别让他这么跑了,打手心多疼啊!”
八岁的孩子讲起道理认认真真的,楚沁朝他一笑:“嫂嫂知道了。”说罢再度看向裴砚,眼中的情绪愈发复杂。
裴砚被裴灼说得面红耳赤,正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就见一双纤白柔软的手伸过来,也不与他商量,就收拾起了他桌面上的书。
“既然伤了,今天就早些回去歇息,明天再苦读吧。”她道。
裴砚深深吸气,下意识地想回绝,又听她说:“不然回睦园用了膳再学也是一样的,三郎自己有书房,我那儿的西屋也清静,不必非得在学塾待着。”
在自己院子里总是容易懈怠——这句话明明涌到了裴砚嘴边,但愣是没说出来。
他抬眼看向她,视线相触的一瞬,心底最后的坚持被击溃了,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也好。”
楚沁松气地衔笑:“那便回去吧,歇一歇就该用晚膳了。”说完她就像怕他反悔似的,抱着他的几本书就先走了。
裴砚见她走得急,赶忙起身简单收了收笔墨纸砚,唤来学塾里的书童帮忙送回去,自己提步跟上了她。
他脑子里很有些懵,很难摸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楚沁却是见他出来就更安了心,回头望了眼裴灼:“七弟要不要来睦园用膳?”
“不……”裴砚脱口而出地拒绝。
裴灼欢天喜地:“好呀!”
“……”裴砚一口郁气吞了回去。
是以一行三人便直接回了睦园。王宇本已去膳房提了膳,送到学塾才听说“三郎已跟三娘子回去了”。王宇嘿了一声,又将满食盒的菜肴都赏了书童,自己马不停蹄地回睦园,却不打算去搅扰他们夫妻。
王宇想着,这会儿谁去扰他们都是没眼力见儿,却不知道睦园里已然有个没眼力见儿的了。
这厢楚沁与裴砚一并进了正院,小心地帮他净了手,就取来药膏给他敷药。裴砚不肯在她面前丢人,便是疼也硬忍着,手指一下下按着眉心,连一丁点吸气的声音都不愿出。
裴灼在旁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哥,你疼就说话啊。”
“你别强忍啊。”
“想哭你就哭啊。”
“你吃糖吗?”
裴砚被他气得眼晕,恨不能把他拎起来打一顿。楚沁憋着笑,好不容易给他把药上完了,抬眸仔细端详他两眼,依稀从他眼底觅到了几许隐忍的泪花,便恳切询问:“你吃糖吗?”
“……”裴砚崩溃了,“吃什么糖!”
他一边恶狠狠地瞪裴灼一边回楚沁的话:“小孩子才吃糖,我都十七了!”
“十七,也可以吃糖呀。”楚沁笑起来,起身走向墙边的矮柜,心里跟自己说:多大岁数都可以吃糖!
上辈子她便也是喜甜的,而且年纪越大越喜欢。可是有那么多规矩束着,年纪越大她越不好意思吃,常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偷吃两块。
现下想想,那何必呢?吃个糖跟年纪有什么关系,跟身份又有什么关系?想吃就吃、心里苦了就吃,旁人若要笑话,那就笑话好了。
她边向边拉开柜门,蹲在柜子前认真看了看,端出一盘晨起送来的芝麻糖。
裴灼跑过来也看了看,看得眼睛发亮,扒着她的肩头耍赖说:“嫂嫂,我可以吃那个杏仁酥吗?我就吃一块!我姨娘也不会生气的!”
楚沁扑哧一笑,应了声好,直接将那一整碟杏仁酥也取出来,与芝麻糖一起端到桌上。
“来,慢慢吃,当心别呛了。”她拿起一块杏仁酥递给裴灼,裴灼很礼貌地道过谢后吃起来,她又拿起一片芝麻糖递向裴砚,“尝尝这个,很香的。”
“我才不吃。”裴砚别开脸,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傲气。
楚沁望着他眨眨眼,将手收回来,自己咬了口芝麻糖。
那芝麻糖做得真的很香,上好的黑芝麻先翻炒过,炒得那股独到的香味都泛出来,再添上糖浆将黑芝麻凝在一起制成薄片。若是在冬天,这东西就会变得脆脆的,有点硬;但现在天热,它吃起来便是恰到好处的绵软,糖浆纠缠在齿间,那股芝麻香也好像更悠长了些。
楚沁这厢嚼着,浓郁的甜香味便慢慢散了开来。裴砚很快就动心了,他忍不住抬眸睇了眼那碟芝麻糖,紧跟着就是后悔。
——刚才说了不吃,现在再说要吃,多丢人啊!
楚沁嚼着糖打量他,敏锐地看出他馋了。她本想他自己拿着吃就好,却是半晌也不见他动,怔忪一瞬,忽而恍然大悟: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真的很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于是很善解人意地又伸手拿起一块,朝他递了递:“尝尝嘛,我又不会给你下毒。”
“烦人。”裴砚眉心轻跳,状似无奈地接过那片,很实在地一口咬下去大半片。
楚沁忍不住地无声窃笑了下,很快敛住了,自顾自地继续吃手里那片糖。
裴砚很快吃完了嘴里那口,抬手一丢,将手里余下的一小半尽数丢进口中,边嚼边不经意地扫了眼楚沁。
只这么一眼,他的目光却滞了滞。
他突然觉得她长得很好看,没有安氏那种张扬和妩媚,但是端庄大方。
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好!
她听说他挨罚了,就会劝他早些回来歇着,帮他上药,还给他吃糖!
他活了这么大,除了祖父母,就没人在意过这些了。
作者有话说:
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好!她听说他挨罚了,就会劝他早些回来歇着,帮他上药,还给他吃糖!
王宇:咱就是说,有没有一个可能,要不是为了她,您根本不会挨罚……啊……
裴砚:就你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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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蒸鲈鱼和水煮鱼
切得薄薄的鮰鱼片在辣油里煮得又嫩又弹,白白的鱼肉几乎每一片都连着一点点鱼皮,微微地打着卷,看着就香。
吃完芝麻糖又歇了半晌,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裴砚在这儿,楚沁的晚膳当然是规规矩矩的。满桌的菜肴都普普通通不出错,好吃倒是也好吃,只是会让她忍不住地想来点辣的。尤其是那道清蒸鲈鱼,虽然肉质细嫩又蒸得鲜香扑鼻,但她看了看就鬼使神差地特别想吃水煮鱼。
相比之下,裴砚倒是真的喜欢清蒸鲈鱼。府里素日用的鱼都新鲜得很,像鲈鱼这种常见的,更是现杀现做。
清蒸鱼佐料简单,重在突出鱼肉本身的鲜美,现杀与否的分别就很大,但凡放上个半日再做鱼肉就会慢慢变柴,眼前这现杀的,肉质却弹嫩得很。
裴砚自己吃得满意,便不作声地看了看楚沁。
她好像在想什么,吃饭吃得心不在焉,接连几次都是夹面前的两道菜。清蒸鲈鱼放在案桌正中央,她好像就懒得动了。
然后他又看了看裴灼。
裴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起饭总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这样一对比就更显得楚沁吃得不香,裴砚有一瞬间蠢蠢欲动地想给她夹鱼,可真伸出筷子,这念头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最后那一大块鱼腹肉落进了裴灼碗里,裴灼本就正专心干饭,看到鱼肉眼睛一亮,嘴巴里鼓鼓囊囊地说了句:“谢谢哥!”
“嗯。”裴砚淡淡应了声,见楚沁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终是问了几个字,“你胃口不好?”
“嗯?”楚沁一愣,旋即摇头,“没有呀。”
虽然在想辣菜,但她觉得自己吃得还挺好的。
“哦。”裴砚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专心干饭的裴灼很快察觉到气氛古怪,他嘴角沾着米粒抬头看看三哥哥又看看三嫂嫂,然后就觉得三嫂嫂好像胃口是不大好。
正碰上楚沁夹起一筷白灼芥蓝来吃,裴灼眉头一皱,心想:素菜那么难吃,光吃素菜肯定胃口不好呀!
然后他抬眼看看,视线也落在那碟清蒸鲈鱼上。鲈鱼朝上这面的鱼腹肉已经被三哥扯下来放他碗里了,姨娘教过他,说给别人夹菜不能从自己碗里夹,哪怕是没动过的也不行。
裴灼于是拍了拍三哥:“哥哥帮我翻鱼好不好?”
裴砚扫了眼,见那鱼的上半面并未吃完,皱眉道:“翻什么鱼?”旁边想上前帮忙的下人也被他一记眼风阻了回去。
裴灼耍赖:“翻嘛……”
裴砚不太想惯着他,楚沁却觉裴灼在睦园是客人,闻言就一手拿筷子一手拿勺,一并伸了过去:“来,嫂嫂帮你翻。”
新鲜的鱼肉质不散,她顺顺利利地直接翻过去了,翻得还挺完整。
裴灼笑了声,当即伸出筷子去撕鱼腹肉,裴砚眼见他碗里的那块还没动,正要说他,就见他筷子一转,把刚撕下来的这块送到了楚沁碗里,认真道:“嫂嫂吃鱼!很好吃的!”
裴砚眉心狠狠一跳。
楚沁看着裴灼,心里一阵笑:天啦,上辈子她怎么没发现这个七弟这么可爱!
她于是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裴灼,一边从那一大块鱼腹肉上扯下来一小块送进口中,仔细品了品,重重点头:“是好吃,谢谢。”
裴灼眉开眼笑,裴砚憋闷地捂住胸口。
——他刚才为什么没给她夹鱼?!
这口气在裴砚心里一直憋到了晚膳结束,用完膳后裴灼规规矩矩地告了退,他心里才舒坦了一点。
楚沁知他要读书,晚膳前就吩咐清秋将用作书房的西屋收拾好了,用完膳又顺理成章地嘱咐清秋先把墨去研好,裴砚却下意识地睇了眼茶榻,心里古怪地冒出一个念头,觉得就在卧房的茶榻里读书也不错。
可他最终还是去了西屋,从乌金西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卧房里,楚沁看他这劲头便知他今天多半是要歇在她的正院里,心里竟然有点紧张。
明明已当过那么久的夫妻了,她自己不知她在紧张什么,可她当下的心情就是和新婚的少女也没什么两样。
她躺在床上等着他,却不安地翻来覆去,脑子里胡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琢磨着琢磨着,她就回想起了一些细节。
——新婚当晚,他们是圆了房的。但之后因为她生病,他就一连数日没来过正院,也就是说,今夜的同床共寝不仅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一回 ,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第二回。
而那个真真正正的“第一回 ”,在她印象中并不美好。原因无他,只是他们那时都没有什么经验,笨拙而生硬地摸索着,不仅不痛快,还很不舒服。
她还记得上辈子他们是磨合和很久才勉强达成了“舒服”的,至于“痛快”这两个字,他们两个都是克制得有些拘谨的人,一辈子都没尝过那个滋味。
所以楚沁也不是没好奇过话本子里写的那种颠鸾倒凤究竟是不是真的,但终究也只限于好奇而已。现下重活一世,她……她倒是还没琢磨过那些,当下只诚恳地期盼裴砚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干,洗洗睡了就算了。
因为她本来只是想表达一下感激才邀他前来用膳,对于他今晚要睡在这里的事情她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突然要再经历一次那种并不美好的磨合和适应,她压力还挺大的!
堂屋里西洋座钟的钟摆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很快就到了十点。
楚沁已经在床上瞎紧张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屋里有了些响动,是压得很轻的脚步声。
她神情紧了紧,迟疑着伸手将幔帐撩开了一角,刚走到床边的裴砚脚下一顿,望了眼:“还没睡?”
“没。”她吐了一个字,然后就再度安静下来。
裴砚在回房前已到厢房沐浴更衣过,揭开幔帐就直接上了床,清秋见状无声地上前吹熄灯火就退了出去。房中光线一暗,楚沁心中的紧张顿时升腾到极致,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
裴砚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拽过被子盖好就躺下了:“早点睡。”
“……哦。”楚沁瞬间安心!
裴砚翻过身,背对着她,深吸气。
洞房花烛的圆房并不美好,却并不意味着他不再想。今晚老老实实睡觉的原因就一个——他的手疼!
那事虽然看似不必动手,但手总归也不能悬空放着不动。他刚才读书时偶尔一碰都疼得两眼含泪,如果做那种事的时候突然来那么一下,那真是既扫兴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