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竭力平静地缓着气,后背还是生出一股恶寒。
若这事让皇帝知晓,励王或许还能留住一命,毕竟虎毒不食子,但德妃就未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当今圣上一颗心全在发妻身上,德妃和淑妃都不过是尚寝局在陛下大婚前送过去教陛下“行事”的宫女,陛下对她们没什么情分,只是顾着她们的资历才赐了四妃的位份,想让她们安稳度日。
这是一份恩典。是恩典,就得好好接着。如今励王将手伸进东宫、德妃身上也不干不净,只消被捅到皇帝那里,赐一杯鸩酒要了德妃的命就是敲打励王最好的办法。
天家这道门内,从来没有那么多温情。这一点不仅裴砚清楚,就连在父母百般呵护下长大的太子,近来也愈发清楚了。
裴砚强定着心神缓了口气:“殿下想怎么办?”
太子怔怔地望着房梁,闻言蓦地笑出一声:“不知道。”
他说着顿了顿,缓缓又言:“自从这个册子交到手里,孤想了两天两夜。突然觉得,身在帝王家,果然还是无情最好。”
裴砚目光微凛,打量着太子,不明其意。
太子缓了口气:“倘若真的无情,孤就可以与励王兵戈相向,为了这个位子争得你死我亡。”
“可如今,孤却忘不掉,儿时励王与孤也曾兄友弟恭。夏日里一起跑马,冬日里一起打雪仗。就连德妃……”他幽幽一喟,“现如今,她是盯上母后的位子了。可你知道么,孤三岁时曾有一场大病,那时母后正陪伴父皇在泰山封禅,是德妃不眠不休地守着孤,把孤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孤固然知道,此时若斩草除根,便可一劳永逸。可这些旧事,孤忘不了。”
“有那么一闪念,孤甚至在想,若霍栖没了就好了。若他没了,我们都会难过,可那样,孤或许就可以对励王不再留情面,或许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想,这一切俱是善恶有报,俱是为了给霍栖报仇。”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声,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力。
裴砚觉察到他的无力,却帮不上什么忙,沉吟了半晌,只说:“那……殿下或许可以想想,陛下想看到什么?”
太子抿笑,目光落在他面上,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反问:“你觉得,父皇想看到什么?”
太子这般一问,裴砚倏尔恍悟。
不同于先前霍栖之事,此事牵涉甚广,甚至直接关乎德妃与励王的生死,皇帝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摸的。
若依先前的事想,皇帝在历练太子,自然会想看到他狠心。可想看到他狠心,未见得等同于想看到他对励王赶尽杀绝。
就像太子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如今与励王已势同水火,却也还记得儿时的情谊,皇帝身为他们的父亲,恐怕也并不想看励王被逼到绝境。
裴砚稳住心神,又问:“那请问殿下,这其中牵涉的宫人,殿下打算怎么办?”
太子坦然道:“拿定主意之前只得先稳住他们,以免打草惊蛇。但孤自会想办法将他们调去无关紧要的位置上,母后那边也已心中有数。”
“既是如此,臣倒觉得个中决断也不必急于一时。”裴砚道。
这是大事。这么大的事,没有能靠两个人聊几句就定下来的。
太子笑笑:“这孤也知道,只是先知会你一声,你回去帮孤想一想。”
“诺。”裴砚心里记下了这事,一边知道不急一时,一边却也明白此事不宜声张,最终大概还是只能他们自己拿主意,最多请教请教太傅。
是以这晚回家后,楚沁一眼就看出裴砚愁眉苦脸的。而且还明摆着在想事,她不想扰了他的思路,也就没急于追问。
结果他这沉思的状态就一直维持到了上床睡觉,楚沁眼看他人都躺下半天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幔帐顶子,终于再也憋不住好奇,钻进了他被子里:“裴砚!”
“嗯?”裴砚回过神,她抱住他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他:“怎么了?从一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说,我给你捣捣乱呀!”
裴砚嗤地笑了声,知晓自己让她担心了,便调整了下情绪,翻身将她抱住:“这事很大,你只当听个故事,可别跟别人说。”
楚沁道:“放心,我听完就当忘了。”
裴砚点点头,就一边思索一边与她说起了太子今日提及的事,楚沁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拽着他的领口问:“我怎么听说,德妃娘娘最是恭谨守礼,最没野心,为着励王不恭敬的事,还与励王大怒过几次?”
“是啊,满朝文武都当她是那样。”裴砚苦笑,“现下看来,不过是做戏给旁人看的。”
“哦……”楚沁迟钝地点点头。接着就听他一声叹息,说起了太子无奈之下甚至设想过,若霍栖没了,或许这些事反倒便好办了。他便可以直接狠下心将事情捅出去,不再顾念旧情。
她听到此处,心弦陡然一栗:“殿下这么说?!”
“……只是说说而已。”裴砚只道她紧张,压音笑了笑,“不会真推霍栖去送死的。”
“这我知道……”楚沁一边应话,一边脑子里都木了。
上辈子霍栖死了的事,她本不知道,是凭着花痕和两个孩子才推测出来的。可更大的事情,她总归听说过。
所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德妃死得很突然。宫里的说法是“因病暴毙”,但坊间却有过许多传闻。
许多人都说,德妃是在后宫倾轧中输了,所以丢了性命。皇帝为了保住面子,才说她是因病而亡。
这些传闻子虚乌有,传着传着就过去了。可仔细回想,传言之所以会掀起也并非毫无缘由,其中最让人生疑的一点就是,德妃实在走得太快了。
一般来说,宫中若有人重病,都会先有些风声传出来。哪怕是急病,在病故的消息传来之前也总要有几个时辰的经过。
可德妃却死得毫无征兆,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直接就是死讯,很难不让人多心。
作者有话说:
完结卡文杀我,是不是所有作者都逃不开这个诅咒啊
第47章 玉米糊糊
识人不明,活该被人家牵连!
再往后, 一心闷在深宅内院里的楚沁能记起的下一件大事,便是太子殒命了。
楚沁的心速禁不住地加快,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个故事来。
或许上一世时, 太子也曾这样察觉励王与德妃的谋划。但因为上一世霍栖死了, 太子对励王便更狠了些,直接将事情禀明了皇帝, 然后,皇帝一怒之下赐死了德妃, 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为的是保全德妃与励王的颜面。
可纵使如此, 励王生母亡故,便也在太子头上记了一笔。再后来, 太子也死得不明不白。
诚然, 这种猜测毫无根据,但也并非天马行空。楚沁依稀记得,上一世太子亡故时坊间也掀起了诸多猜测, 其中传得最热闹的一种, 就是说励王为夺储位杀了太子。
后来这些流言之所以能平息, 是因无凭无据。据说皇帝都命人彻查过几度,也没查出什么结果。
所以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励王没了太子这个阻碍,也愈发春风得意。
但过了很多年后, 百姓们议起太子的死,依旧会有人说:“查不着就说明励王清白么?太子是在冬狩时遭遇雪崩死的, 大雪一盖自是什么痕迹都没了, 这哪说得清楚?”
楚沁那时无所事事时也曾胡乱设想过——有没有可能, 那雪崩真的和励王有关系?
可那些事, 注定是得不到答案了。现下同样的波折摆到楚沁面前,楚沁怔了怔,望向裴砚:“你说……太子若不将这事戳破,会不会比戳破更好?”
裴砚一哂:“若要我说,自是不戳破更好。兹事体大,一旦禀进紫宸殿便难免一场风波。若风波能止步于此倒也罢了,可若稍有不慎,就会后患无穷。”
“是啊!”楚沁只觉他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一时应得激动,吓了裴砚一跳。
她忙缓了缓,又言:“这么大的事,我也觉得谨慎些好。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太子将这事按下不表,或许励王还能心存感念呢?”
“可怕就怕事情不被戳破,励王便不会吃教训,也不会对太子心存感念,反倒觉得太子软弱。”裴砚苦笑。
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事背后本就牵着令人趋之若鹜的权力,若盼着励王幡然醒悟,怕是不能。
楚沁明白他的意思,拧着眉也叹了声。
裴砚搂了搂她:“睡吧,这事我与太子还会再议的。”
楚沁“嗯”了声,心思却还在转。
这么暗潮汹涌的事冷不防地砸到眼前,任谁都会忍不住地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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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裴煜终于正式拿到了任命的文书,在军中谋得了个职位。京中像他这般的官宦子弟众多,想谋差事的也不少,却不是人人都有门路。
所以他这边一有眉目,想来探探路的就多了。从旧日好友到学塾同窗,有不少都想借他的关系也去与励王走动一二,更不乏有人直接与他套近乎,将想在他手下谋些事。
这些人,裴煜一时都躲着,倒也不是不想见,只是实在没工夫。
如此一来,苗氏就格外忙碌起来,每日应酬不断,不是这家上门拜访,就是那家邀她出去,一时间众星捧月。
这样的风光,对定国公府来说本该是好事,但时日长了,胡大娘子心里却有点紧张,怕儿子儿媳被旁人的吹捧迷了眼,做出些糊涂事来。
不止胡大娘子,于氏、谢氏妯娌两个心里也不安生,于氏一贯谨慎,倒不太说什么,只是说二弟与弟妹如今出人头地了,行事该加小心。谢氏却没那么多顾虑,眼瞧苗氏愈发享受这份荣耀,就与胡大娘子直说了:“母亲,我说句不中听的,二哥二嫂这样下去恐怕是要出事。”
她说这话时原有些不安,觉得胡大娘子不会爱听,却不料这话正中胡大娘子下怀。
胡大娘子便只眉心跳了跳,什么都没说。
谢氏又续道:“同样的事若放在大哥大嫂身上,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二哥如今急于求成、急于压三哥一头,二嫂的性子又……又浅薄了些,我只怕他们一时打错了算盘,惹火上身。”
“是啊。”胡大娘子一声哀叹。官场上,行贿受贿、乃至买官卖官的那么多,可谁都知道那是错的,也鲜有人是从一开始就想做那些坏事。踏出那一步的人,大多都是慢慢迷失了,一点点被利益诱惑着壮着胆子做坏事,然后越做越大。
胡大娘子不是把自己的儿子往坏里想,只是这样的人实在太多。
谢氏恳切道:“母亲该劝劝二哥二嫂才是。”
胡大娘子听到这话,又叹了一声:“你当我没劝过吗?”
从信园变得炙手可热开始,她不知敲打过他们夫妻多少回。可正在兴头上的人,敲打的话又能听进去多少?
谢氏听婆婆这样说,不禁蹙起了眉。原还想再劝一劝,转念又觉得,罢了。
只当她是存着私怨吧!她有时候会觉得,二哥二嫂就该吃个教训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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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气渐暖,楚沁在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地听说,太子手里攥着的励王的罪证越来越多了。
定国公府亦有些风声传回来,楚沁本已不在意府里那一大家子,却冷不防地被这新消息惹得一惊。
那天她本在喂思瑶吃东西。思瑶半岁了,除却母乳,也可吃些额外的东西了。这日小章做了玉米糊糊送来,用的是鲜玉米,打成金黄绵密的浆,虽然没另去添糖,却也又香又甜,清秋把它一端到楚沁跟前楚沁就饿了。
可相较于大人,小孩子倒没那么多口腹之欲。楚沁端去喂思瑶,思瑶正好不饿,就根本没心思吃,楚沁将她抱在膝头,举着瓷匙逗她:“你不吃?不吃娘就吃了哦。”
思瑶东张西望哪儿都看,就是不看她手里的勺。
清泉在这时进来禀说:“娘子,谢娘子来了。”
“请她进来吧。”楚沁笑笑,比划着又要将瓷匙往自己嘴里送,“娘真的吃了哦!”
思瑶张了张口,却含住了自己的大拇指。
“不许吃手手。”楚沁将她的小手拿起来,第三次尝试为她吃糊糊。
思瑶笑眯眯地看着她,但还是没打算吃。
“哎,好吧,那娘就吃了。”楚沁边说边放下碗,将思瑶交给乳母,自顾尝了口玉米糊糊。
……真香啊。
她心下由衷称赞,谢氏刚好打帘进来,定睛一看就笑话她:“嫂嫂分明就是自己馋,还要拿瑶瑶当幌子。”
“她不吃嘛。”楚沁一时有点不好意思。
确实,她就是馋。如果刚才思瑶吃了,她就会让膳房再给她上一碗!
接着她便招呼谢氏落座,谢氏笑吟吟地坐定,抿了口清秋刚奉上的茶,颔首道:“我有个乐子,嫂嫂想不想听?”
楚沁一怔:“什么?”
谢氏款款道:“是二哥,近来惹了些是非。”
楚沁赶紧追问:“怎么了?”
谢氏轻轻叹了声:“这不,二哥借着励王的路子在军中谋了个差事,位子说不上高,却也有些实权,是与粮草打交道的活。他在外头朋友也多,人家看他混出头了,就都过来走他的门路,他也不好都推了,就帮了那么一个,让他在自己手下帮忙。”
“结果呢……”谢氏又叹了声,“这人他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平日里是个憨实的,没什么坏心眼。可就一样,他爱喝酒,前几天喝酒误了事,一不留神,他、他……”
她突然打起结巴,听得楚沁直发慌:“他怎么了?”
谢氏低着头道:“把粮草给点了。”
“啊?!”楚沁嚯地站起身,盯着谢氏,目瞪口呆。
粮草的事素来都是大事,哪怕裴煜所管的这些粮草无非是给京城附近的驻军的,烧了也难逃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