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砚颔首,思索了片刻,笑了声,“其实还是我嫡母看得明白。若这事轻轻巧巧过去,大理寺直接放了二哥出来,他也未必念我的好。但现下他在大理寺吃了些苦,临出来前还挨了板子,心境自会有所不同。”
仔细想来,这或许也不全归功于胡大娘子的精明,大理寺那边也是会办事的。
他当时直言告诉大理寺,家里说要让二哥吃些教训,他们便会将这“教训”给够。所以二哥在狱里时未见得知道自己不日就能出去,挨板子时也不一定清楚到底要打多少。
当这些痛苦摸不着边际的时候,他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一关了。
一旦经历过生死,人就会看透许多事情。很多从前所追逐的名利事,在生死面前都会化作云烟。
太子听罢裴砚所言,沉吟半晌不语。当晚,等侍中们都离了宫、东宫官也各回各家,他就出了东宫,去紫宸殿求见了。
紫宸殿里,皇帝正用晚膳,听闻太子求见,随口便说:“太子应该还没用膳,去添副碗筷来。”
两名宦官领命而去,一个去添碗筷,一个去请太子。太子很快入了殿,见了礼便落座,皇帝执箸夹了块蟹粉蹄筋给他,太子却没心思动,盯着父亲轻声言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皇帝没太当回事,仍自顾用着膳,随口说:“说吧。”
太子道:“儿臣想请父皇与儿臣做一场戏。”
这倒另皇帝一怔,筷子顿了顿,看了他一眼:“什么戏?”
太子低下头:“在此之前,儿臣想与父皇求一道恩旨。”
皇帝听得愈发云里雾里,又问:“什么恩旨?”
“就这一回。”太子眸色深深,“请父皇听完经过,恕德妃与励王无罪。”
皇帝眼中凌光一闪:“你且说来听听。”
太子抿唇:“父皇若不准允,儿臣便不说了。”
“……”皇帝露出愠色,一拍桌子,“你如今胆子大了是不是?敢跟朕卖关子了?!”
“父皇息怒。”太子神情乖顺,却并不退让,“父皇教导儿臣要会权衡利弊,儿臣今日所求之事,正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你素来知道如何权衡利弊。”皇帝注视着他,口吻深沉,“朕只是不愿你太过心软。”
“先礼后兵。”太子一字一顿,“儿臣顾念兄弟之情,愿给大哥一次机会。若他不肯悔改,下次不必父皇发话,儿臣亲手杀了他。”
时间便这样一点一点过去,紫宸殿外殿那口西洋座钟的指针一点一点地往后推。夜色一重深过一重,终于,万物都归于安寂,宫室中的灯火渐次燃明,火苗无声地衬托外面的静谧。
几骑轻骑赶到励王府的时候,励王犹在书房读书。几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去,二话不说就将人押走,励王下意识地喝了声:“什么人?!”继而看清他们的服色,心底便是一惊。
励王就这样踏着夜色被押入宫中,行至紫宸殿前,正好碰上德妃也被人押来。母子二人相视一望,励王直惊得跌退了一步:“母妃……”
押解的宫人却不容他们多说什么,母子二人即刻就被押进了内殿。内殿里灯火通明,皇帝坐在御案前,四周围林立的宫人个个神色沉肃。
单是这架势就已足够吓人,德妃与励王强定心神见了礼,不及多说一个字,一本册子就被掷到了面前。
皇帝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张宗奇与霍栖的事、卫子安往东宫铺眼线的事,还有……这名册里牵涉的人。你们母子两个,辩吧。”
一语既出,万籁俱寂。
德妃身子一软,已然跌跪下去,励王怔忪一瞬,忙也跪地:“父皇,儿臣……”
“朕知你们早有野心,却不知你们如此胆大包天!”皇帝勃然大怒,抄起茶盏直朝德妃砸去,德妃不敢躲,砰地一声,额角淌下鲜血,“敢将手伸进长秋宫和东宫,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皇后顾念你的资历,对你敬重有加,你就是这样待她的!你们母子就是这样待她的?!”皇帝声嘶力竭地厉斥。
德妃伏在地上,周身战栗如筛。励王亦阵脚大乱,叩首辩道:“父皇!不是母妃的错,是儿臣……”
这话却只令皇帝更怒,皇帝拍案而起,几步行至励王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是不是朕素日宽和惯了,你们便以为朕不会杀你们?”
“父皇……”励王怔怔抬头,对上的却是皇帝盛怒之下变得猩红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可怕,一瞬间四肢百骸都僵住。他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在发冷,勉力缓了好几口,嗓音发哑:“父皇,儿臣只是……只是不服他仗着嫡出便压儿臣一头,儿臣从未想过加害太子!父皇息怒……”
皇帝漠然看着他,听他说完,一声冷笑:“德妃,这话你听见了?”
“臣妾……”德妃不知皇帝何意,贝齿打着颤,“臣妾听见了……”
“好。”皇帝一把松开了励王,笑音愈发森冷,“那便由你去将这话告诉阎王。倘若他所言是真,此事便到此为止;倘若他所言不实,便是动摇江山,就让阎王收了他去。”
这样的说辞放在这样的大事上,好似一个玩笑。
可这个”玩笑“足以令励王遍体生寒:“父皇、父皇……儿臣知罪!”他慌乱不已地去抓皇帝的衣袖,却被皇帝避开。
接着便见宫人进了殿,为首的一个宦官手里托着酒盏,身后四个几步上前将德妃按住,硬撬开嘴,就要将酒灌进去。
“母妃!”励王想要上前,这一瞬,他突然对先前的万般算计后悔了。
他总觉得自己不像太子,自幼有父皇母后疼爱。父皇待他总是要淡一些,虽也关照,他却察觉得到那种区别,唯有母妃是真正待他好的。
所以他总想争一口气,想让父皇看到他也不比太子差,也想混出些名堂,让母妃过得更好。
可现在,他却连母妃都要失去了。
励王拼尽全力想扑过去,但以一人之力哪里争得过那么多宫人。最终,他也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殷红的朱唇硬被撬开,暗色的酒液灌下去,其中不免有些在挣扎中渐下来,落在她的衣裙上,落在紫宸殿光洁的地面上。
酒液灌尽,宫人终于将德妃松开,也松开励王,他趔趔趄趄地扑过去:“母妃!”
德妃虚弱地伏在地上,目光空洞。烈酒带来的灼烧让她禁不住地连声咳嗽,每一声都带着浓烈的酒味。
她自觉已命不多时,无力再做什么,却怕极了儿子会再踏错一步,跟着她殒命。
她强自撑了撑身,抓住励王的肩膀:“别跟太子争了,别跟太子争了……”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掐得指节发白,“母妃不用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只想看你平平安安的。”
第50章 终章
“走吧,看看宵夜吃什么。”
“母妃……”励王慌乱地扶着她, 明明听到她在说话,却慌乱得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皇帝漠然看看他们,无声地转过身, 走向御案。
德妃眉头紧锁, 呼吸渐渐急促,一壁思量该跟儿子再说些什么, 一壁等着预想中的剧痛袭来。
如此不知不觉又好几息过去,皇帝靠向椅背, 按捺着怒火, 吁了口气:“若无太子逼朕许诺, 朕真想杀了你。”
母子二人俱是一惊,继而茫然无措地看向皇帝。
“陛下?”德妃满目惶惑, 励王反应得快些, 眼中露出一抹不可置信的惊喜:“父皇,您是说……”
皇帝冷睇着面前的长子:“太子说,这是他最后一次顾念你是他的长兄。若朕不答应他, 他就不告诉朕究竟出了什么事。”
励王哑然, 望着皇帝, 一时做不出反应。
皇帝神色不改:“他其实明白,要了你们母子的命,最能一劳永逸。朕希望你也明白。”
励王一时怔住,皇帝不再看他, 侧首看向身边的掌事宦官:“传旨下去,就说……德妃请旨在宫中带发修行, 朕准了。即日起, 旁人若要与德妃走动, 先去回过皇后。”
“诺。”梁玉才躬身。
“励王……”皇帝复又启唇, 却顿了顿,似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励王按住余惊,先一步开口:“儿臣去皇陵!”
皇帝眉心微跳,再度看向他,励王叩首:“适逢……适逢皇祖父驾崩二十载。母后曾说,皇祖父在世时很疼爱儿臣,儿臣愿去为皇祖父守孝三年。”
他一边说,心绪一边平复下来。
皇陵那边与世隔绝,除却诞辰忌日,几乎不会有人过去走动。他去待上三年,什么势力都烟消云散了,父皇与太子都可安心,母妃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皇帝默然良久,缓缓点头:“去吧。”
“多谢父皇!”励王如蒙大赦,眼见母亲还在一旁怔怔回不过神,就想先送她回宫。他于是一边伸手扶她一边道了告退,皇帝没说什么。待他退至门边,却听皇帝道:“冲儿。”
励王脚下顿住,皇帝一喟:“其实,朕曾希望你能做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也一样。”
励王滞了滞,回过头,望了父亲半晌,却辨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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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中正院。
入了五月,天气就明显热了,但今年皇帝没下旨出去避暑,文武百官都只好忍着这个热。楚沁闲来无事就喜欢挂在那个秋千上晃悠,晃一晃总能凉快一些。
于是这天她就在闭目晃悠中听裴砚说,德妃在宫里带发修行了,至于励王,跑去给先帝守皇陵去了。
“啊?!”楚沁一下子睁开眼睛,“有这事儿?!”
裴砚含着笑,好整以暇地要坐到她旁边:“是啊。”
“你走开,热。”楚沁一点都没客气,裴砚闷闷地“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站回了她面前。
楚沁犹自愣了好久。她方才问的那句“有这事儿?”其实是在想,“上辈子有这事儿?”
上辈子,显然没这事儿。那时候德妃暴病而亡,跟着就是几年之后太子离世,当中有多少阴谋诡计根本说不清楚。
现在看来……
她讶然望向裴砚:“太子和励王……算握手言和了吗?”
“可能也没那么容易。”裴砚笑笑,“但我听说,励王出京前找太子喝了顿酒,兄弟两个聊了一晚上。”
楚沁脱口而出:“聊什么了?”
“这我不能问啊。”裴砚摇摇头,又说,“但还有个好消息,霍栖要出狱了。”
楚沁:“?!”
三日之后,霍栖真出狱了。楚沁掐指一算,他已在狱里待了近一年,据说昌宜伯夫妇去接他的时候都老泪纵横,险些哭晕在诏狱门口。
是以出狱的第一日,霍栖自是回了伯爵府。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了裴砚这边。
彼时天刚蒙蒙亮,楚沁和裴砚还在用膳就听说他来了。裴砚碟子里的荷包蛋刚吃到一半,想了想打算接着吃,就告诉王宇:“让花痕带孩子跟他回去吧,告诉他,我们改天再见。”
“诺。”王宇应下就去传话,楚沁抿唇:“人都来了,咱不见一面不合适吧?”
“咱们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还敢挑咱们的礼?”裴砚啧嘴,“再说,今天我顾不上他。”
楚沁一愣:“今日不是休息?”
“嗯。”裴砚一口吃掉了剩下的半个荷包蛋,缓了口气,说,“一会儿我去见爹娘,你安心陪着瑶瑶就好,不用担心我。”
楚沁:“……”
用完膳,她姑且听了他的话,抱着思瑶一起在秋千上晃悠,没去多管闲事。
然后不出一刻,她就见王宇趔趔趄趄地跑了进来,跟她说:“娘子,楚大人气得打人了!”
楚沁霍然起身,赶紧将思瑶塞给乳母哄,自己拎裙跑向东院,还没跑进院门,就看到裴砚在堂屋里跪着。
至于她爹娘——楚赟手里攥着只鞋,怒不可遏。郭大娘子忙不迭地拦着他,连声跟他说:“算了算了!”
“什么算了!”楚赟气得胡子乱颤,用手里的鞋指着裴砚,“你别拦我,你让我揍他!”
“唉!”郭大娘子一脑门子官司,叹了口气,先劝夫君,“花痕不是他的外室,俩孩子也不是他的孩子,这不是好事吗?!”
跟着又喝裴砚:“赶紧再告个罪!”
裴砚:“爹,我错了。”
楚沁的脚步在门外滞了滞,美目一转,转身走了。
前来搬救兵的王宇傻了,赶紧追上她:“娘子?!”
“让我爹出口气吧。”楚沁笑叹,“这事原是我们对不住爹娘,但我进去,我爹又舍不得打我,三郎在那儿正好。”
然后她就脚步轻快地跑了。
“……”王宇目瞪口呆。
这大概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这日裴砚足足在东院待了两个时辰才回到正院,回去的时候,明面上犹是一派潇洒,但楚沁绕到他身后一看,就看到月白的直裾后头,布满了鞋印子。
“嘶——”她禁不住地吸了口凉气,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其中一个鞋印子较深的地方戳了戳,“疼吗?”
但闻一声低笑,裴砚回身将她抱住,叭地一下,吻在她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