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谷沉着眼眸,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犀利的话:“当初求我的时候,怎么不怕耽误我的事?”
裴九真噎了一噎,佯装没听见云若谷这句话,埋头逗猫。
云若谷垂下眼眸扫了裴九真一眼,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占理又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就爱装傻,偏她幼时一张小脸生得圆乎乎,粉嫩嫩的,倒叫人不舍得真和她计较。
不巧她又是个顶机灵的机灵鬼,时间一久便摸清了她的优势,有时真气着人了,她就瘪瘪嘴,把微红的眼睛瞪圆了瞧着你,委屈得像只无辜的猫仔。
让人不舍得怪她。
一如此刻他逗着的这只波斯猫。
聪明,机灵,晓得如何拿捏别人的软肋。
只是后来她的这股机灵劲儿都用在了邱景之身上。
云若谷轻轻拍了拍猫脑袋,像是出气一般。
那猫儿似乎察觉到云若谷拿它出气,发出充满不满意味一声叫唤,顺便还白了云若谷一眼。
恍惚中,街市上又传来一阵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的声音,裴九真轻挑眉尾,外头的动静有几分似曾相识。
裴九真抱起猫,她看向云若谷:“今日又有人成亲?这百花城倒是风水宝地,日日都有喜事。”
云若谷颀长的身子转了小半圈,隔着墙留意外头的动静。
裴九真低了低头,凑近猫耳朵轻声耳语:“有好戏,咱们去看看?”
抬眸那一瞬间,裴九真和云若谷相互递了个眼神,彼此心下皆已了然对方的意思,一前一后,默契走上二楼。
裴九真轻抚猫背,悠悠向下探了一眼,街市上的阵仗与昨儿他们见到的一般无二。
一样是老长老长的迎亲队伍,也一样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看客,而那马背上的新郎官也眼熟得很,正是昨日他们看见的那位。
这一切,恍如鬼打墙。
唯一不同的是昨儿他们是在百花城西边那条街遇到这支迎亲队伍,而今日他们却是在百花城的北面再一次遇上这支迎亲队伍。
一模一样的迎亲队伍,一模一样的新郎官,独独只变了娶亲路线。
不知是否是她多心,她怎么觉着这支迎亲队似是追着他们来的。
云若谷凭栏远眺,茶棕色的瞳仁一沉。
今日喜轿似乎是空的。
没一会儿,迎亲队伍走远。
裴九真怀里的猫蹬了蹬腿,从她怀里挣了下去,竖起尾巴慢悠悠下了楼。
裴九真喃喃道:“怪不得我等不到青白。”
他们虽还身在百花城不假,但此百花已非彼百花城。
云若谷眉眼轻扬,目光瞥向裴九真,像是在惊诧她的聪慧。
裴九真也不是笨的,自然看出了他的意思,她没好气地瞪了云若谷一眼:“你别小瞧人。”
裴九真轻依栏杆:“只是不知如今我们是在幻境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又是缘何误入此地。”
他们在此处好好待了一夜,却并未发生什么,可见造境者应该无意伤害他们,至少目前而言还不想伤害他们。
云若谷没搭话,扭头向下看去,街市已恢复常态,往来的人群或买东西或闲逛,宛若常人。
裴九真问他:“此地的主人会不会是那个新郎官?”
云若谷觑准街市西北角的某个角落,眸光一冷:“无论他是不是主人,此地之主必然都已经知道有生人闯入,自会有下一步动作。”
否则今日那支迎亲队伍便不会特意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
想必这也是造境者有意为之。
裴九真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干等着?”
第二十四章
云若谷转身拣了个靠街的茶座坐下,不疾不徐道:“怎么,世上也有能让你裴九真怕的东西?”
百年前她可还敢独自出走祭酒岭,大放厥词要踏遍三界找到五彩明珠,那会儿她都不晓得世界可怕,如今区区一个幻境却吓住了她?
裴九真笑,索性往后一靠,直接坐在栏杆前的长椅上:“怕?不如你教教我这个字怎么写?”
云若谷眼眸低垂,自饮一杯清茶,哑然失笑。
裴九真确实不怕。
这点东西还唬不住她。
虽然她没什么本事,但她有一堆救命的法器,那都是她大哥哥,二哥哥,还有父君母妃遍寻九州寻来给她保命用的,单说几日前二哥哥给的五彩蚕丝手环,那东西甩出去就是天然的保护网,且能护她个一朝半日的,届时云若谷也早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了,何至于轮到她来担心。
她不过是不喜欢被动等着别人来找罢了。
裴九真双手托着两腮,百无聊赖道:“你方才是在笑我罢?觉得我没本事还敢大言不惭?”
云若谷沉着眼,等她把话说完。
裴九真玩着手上的五彩蚕丝手环,漫不经心:“我是没本事,不过你们有啊,所以……我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为什么,裴九真一句看似不经意,也不走心的话却让云若谷听得心一揪。
这千万年来,宇宙洪荒变化万千,曾几次陷入绝境,难以为继,若非上古神族拼死相护,这婆娑世界只怕早已崩裂,何谈生灵,何谈万千世界。
也因此,上古神族相继陨落,到如今便只剩下三大神族,其中青龙与应龙一族论实力,论身份皆不相上下,只那九凤玄鸟一族略显逊色,但比之旁的世家大族却也已经是只能让人望其项背的存在。
而这还是在三大神族皆已失去神性的情况下。
裴九真作为青龙族唯一的小公主,自然是被整个青龙族,以及神族寄予厚望的。
更何况当初九真出世之时,沉寂千万年的东海海底为之一震,紧接着便是三界法器榜榜首的幽谷剑气如山洪一般荡过三界,万万生灵皆为之一颤。
便是在那时,九州大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龙一族的王后刚诞下一位公主。
而这位公主竟与上古神器有感应,显然必定来头不小,将来定然是个聪敏灵巧,甚至有可能是改变三界的天选之女。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与众人所期盼的背道而驰。
众人慢慢发现青龙族这位公主原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身的气派和背景,长到四百岁了,却连最简单的内功心法都没学明白,还不如青龙族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
裴九真从小是长在所有世家大族的期盼中的,她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起众人的关注。
只因她生来就与旁人不同。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当她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修炼,众人对她的失望有多大,可想而知。于她而言,一开始便生在所有人的巨大的期待中,可结果却长在所有人的失望中,她内心的煎熬亦可想而知。
世人只当她天生愚笨,占尽一切先天优势却连最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可却无人知道她其实从一出生起便是个灵脉有损的孩子。
修行之路于她而言难比登天。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东海和幽谷剑偏偏在她出生那一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将她架上高台,迫使她承受她能力范围之外的期许。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仿佛从那张粉嫩软白的小脸上瞧出了一星半点的落寞。
那是与她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符的东西,是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他甚至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替她把这些愁思统统撕碎。
云若谷正色道:“你还小,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裴九真浅浅一笑,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还小么?”
青龙族的孩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哪个不是已经择定法器开始修习,或是走灵修之路,或是走剑修之路,又或是走医修之路,再或是走音修之路。
只她,登高跌重,至今也没能堂堂正正站起来。
云若谷看向她,正想说点什么。
裴九真忽然也看向他:“噢,不对,和你比起来,我是挺小的。今次便有劳若谷哥哥护着我了。”
若谷哥哥。
她有多久没这么叫过云若谷了,以致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跳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这四个字,连带着她的声音都陌生得可怕。
云若谷淡淡“恩”了一声,没再继续说话。
他知道裴九真有多么清楚她身上肩负着众人对她的期待,而她从小有又是多么用功的一个人,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即便她拼了小半条命去修炼,仍旧是连旁人为她预设的底线也达不到。
正因为清楚她内心的煎熬,所以出走九州这百年,他也遍寻灵芝仙草,想助她修炼,可收获甚微。
须臾间天色骤变,狂风乍起,天地之间迅速被浓浓的阴郁之色掩盖,酒肆外头悬挂着的幌子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柔软又无助的芦苇无序地向四面八方翻飞而去。
云若谷抢步上前,牵起裴九真的手把她藏到身后护起来。
只一眨眼的功夫,天光骤亮,狂风乍隐,一切皆在顷刻间回归平静,街市上的人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神色平静地穿过街巷,各忙各的。
裴九真望着这些人,不觉傻了眼,仿佛适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们二人的幻觉,而底下街市上的这些人都是活在风暴之外的看客。
裴九真盯着楼底下那些人,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些人看上去怎么那么像傀儡?
无知无觉,没有意识。
裴九真从云若谷背后走出来:“这儿可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云若谷望着灰白的天,声线惰怠:“走罢,去救人。”
裴九真不解:“救人?”
救谁?
云若谷:“你的小尾巴。”
这让裴九真更加不理解了。
她哪来的小尾巴?
何况此刻他们还身处幻境,人生地不熟的。又或者难不成她在这儿有熟人?可是怎地她自己却不知?
不等裴九真深思,云若谷已经撕裂幻境空间牵起裴九真的手腕直抵城主的王宫。
等裴九真反应过来,她已经身处王城。
大红灯笼高挂城中每一个角落,囍字亦贴满王城的每一扇窗户,这里处处都显示出王城主人的大婚之喜。
裴九真粗粗扫了一眼王城之后便问云若谷:“我们到底要救谁?”
第二十五章
云若谷在别人的幻境中还能施术撕裂时空,可见他修为之高深,绝不是她这样的小喽啰可以企及,便是他们父母那一辈也没几个能做到在别人的术法管控范围之内还能百分百使出自己的修为力量。
换句话说,在别人用术法设置出来的幻境或地域之内,入境者使用的每一种术法,威力都会大打折扣,如她这般的战五渣,基本已经无法与造境者抗衡。
但很显然,这一限制在云若谷这儿并不起作用。
思及此,裴九真忽地想起来话本里云若谷堕魔的那一段故事。
他这样高深的修为,若是堕魔,只怕三界势力都将被颠覆。
裴九真忍不住打量起云若谷,留意他是否已经生出心魔,又或是有任何一丁点儿堕魔的预兆。
云若谷对裴九真的打量丝毫不在意,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裴九真各式各样的打量目光。
裴九真又问他:“我们到底要救谁?”
云若谷薄唇轻启:“丛音。”
裴九真愣怔一刻,惊呼:“丛音?她也进来了?”
丛音不应该在祭酒岭待着吗?怎么会也进入幻境了?
裴九真问他:“丛音是什么时候进来……”
话音未落,云若谷的掌心已经贴上她的唇,封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云若谷拉着她往后边的空屋子藏了藏:“嘘,有人过来了。”
王宫的飞鱼卫整齐有素地停在屋子前,一声轻响过去,有人被丢入屋子,那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停住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只听那姑娘道:“丹君你个孬种,有本事别压制我的灵力,我们单挑!”
那些人却没理她,关上门便出去了。
那姑娘不服气,拍着门叫嚣:“在自己地盘称王称霸算什么能耐,你个窝囊废!”
云若谷和裴九真从衣柜后头的阴影走出来,行至光明地带。
裴九真认真发问:“不在自己的地盘称王称霸,那他造境意义何在?”
那姑娘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这屋子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人,且这二人似乎还是活生生的人,不像外头那些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那姑娘远远地绕着裴九真和云若谷转了一圈,仔仔细细打量他们:“你们是谁?”
裴九真反问她:“你又是谁?”
那姑娘睥睨九真一眼:“你先说。”
裴九真盯着这姑娘看得久了,猛地想起昨日在街市上看见的那姑娘,眼前这人不正是昨日喜轿上的那位姑娘:“你就是昨日那个新娘!”
方才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姑娘的裙摆沾了些灰,她扫了扫裙摆的灰。
槐序盯着云若谷看了一眼,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此人修为极高,可年龄却不大。
云若谷身上的威压太强大,让她忍不住想逃,又或者说只想敬而远之,但眼下单凭她自己,她必然逃不出去,少不得要借用此人的力量。
槐序既有与这二人结盟的打算,她自然要率先自报姓名,博得对方一点好感:“槐序。”
裴九真看着她,却不打算自报姓名。
槐序浑不在意,只道:“我想你们定是也要出去,不如结个伴如何?”
裴九真没意见,只云若谷眉毛一拧,似乎不愿意的样子。
云若谷站在裴九真前面,审视般地盯着槐序,此女着一身暗紫衫裙,一身妖异之气,可腰间佩着的却是修道者常用的清心宫铃。
此女良善难辨。
云若谷目光一瞥,自带傲气的一眼迅速掠过槐序,看向别处,而这一眼却刺痛了槐序。
他在评估她的实力,而很显然,她的实力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甚至于他认为她可能会成为拖油瓶。
他看不起她!
槐序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说:“随便你,这儿我比你们熟,真要逃出去也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