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真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这么叫我,倒让我有些不适应。”
云若谷微怔,错以为裴九真不喜欢他这么喊她。只是转念又想到她从小到大,邱景之都是唤她“九九”,心里五味陈杂,又酸又涨,无论他怎么想怎么看,都还是无法排解这份怪异又别扭的心情。
这是一种让他倍感陌生的情绪,他忽然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
云若谷声线冷冷,觑准裴九真,发酸道:“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裴九真连忙罢手:“不是,不是。你怎么叫都可以,我没意见。只是之前你从没这么叫过我,所以我有些不适应罢了。”
云若谷是从什么时候也开始一句一个“九九”的叫她?
仿佛是从九幽开始的?
那时候她掉下剑冢,他情急之下喊了她的小名,然后是在幻境中她以身祭剑的那一刻。
渐渐地,剑冢之上,幻境之中他焦急慌乱,不知所措的神情逼到眼前,不觉让她呼吸都跟着一滞。
云若谷似乎很在乎她?
裴九真双手藏在桌子底下,她不安地拧着衣袖小声问云若谷:“云若谷,我听二哥哥说我小时候很……黏你,那后来我是为什么不……黏着你了?”
这么直白地问云若谷这些话,裴九真还是有些尴尬且又难为情的。
云若谷低了低眉,思绪渐渐飘远。
裴九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远着他的呢?
似乎是从他开始配邱景之修习术法那时开始的。
那日他们路过裴九真的院子,大老远地他便听见裴九真赌气一般地和彩儿说与他喜新厌旧,有了邱景之就不要她了,还说他们原没什么交情,都是她非缠着他。
那时候隔着高墙,他都能想象到高墙之后那个还没半人高的小家伙是怎样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和彩儿抱怨他冷落她。
那时候其实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让人送了一大堆他今日才为裴九真搜罗来的奇珍异宝送她,可奇怪的是小家伙收了东西却还是在生他的气,几次三番都不肯搭理他,后来更是渐渐地和邱景之越走越近。
因顾念着二人有婚约在身,那之后云若谷再要送裴九真什么东西都是先送给邱景之,但他挑的那些东西都是裴九真才会喜欢的,而邱景之和他一样,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裴九真,所以那些东西最后也都落入裴九真的口袋了。
百年前出走祭酒岭去寻那颗五彩明珠,明面上说的是送邱景之做订亲之礼,实则是因为裴九真说她想要。
所以他想去帮她取回来,让她开心。
对裴九真的感情,他也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和裴少正,裴少禹一样都把裴九真当妹妹看,所以他宠她,纵着她,可他对裴九真的这份宠似乎又比裴少正和裴少禹更加深刻几分。
到如今,裴九真长大成人。
他对裴九真这份在意似乎也在随着九真的长大而变得越发深入骨髓,几乎成为他的本能。
又或者换一种说法。
他对裴九真的关心和在乎似乎已经超越了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不再像是裴少正和裴少禹那样的宠爱。
这一点从他这几日时不时因邱景之而生的嫉妒之心便可窥见一二。
云若谷目光沉沉,他盯着裴九真看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回答她:“因为你说我们原没什么交情。”
云若谷此话一出,裴九真顿觉脑袋轰然炸响。
她小时候什么时候对云若谷说过这句话?
按二哥哥的说法,那时候她那么喜欢云若谷,又怎么可能会对他说这种话?
第四十九章
裴九真怔愣愣地盯着云若谷, 她仔仔细细将小时候发生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但在她的记忆中她似乎从没说过这些话。
裴九真问他:“我……说过这话?”
云若谷手掌轻轻一抬,五彩明珠便在掌中显现。
裴九真盯着五彩明珠, 眼睛都看直了。
云若谷将五彩明珠放到她掌心, 他一言不发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裴九真握住五彩明珠:“送我?”
云若谷颔首,这颗珠子从一开始他就是为裴九真去寻的,但话至嘴边却又与他心中所想相距十万八千里:“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既然你想要那便送你。”
裴九真:“多谢。”
两相沉默着, 寂静在二人之间肆意拉扯,陡然生出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尴尬。
一转念,裴九真想起九幽那首童谣,于是随口问云若谷:“还记得我们在九幽听见的那首童谣吗?这些年你走那么多地方, 可曾有听说过?”
云若谷摇了摇头。
那首童谣不仅是九幽的童谣,幻境之中幽谷剑被召唤之际也曾出现过那九个字, 可他行走三界多年, 除了九幽却还从未在别处听过这首童谣。
须臾, 云若谷问裴九真:“在九幽你是否有旧相识?”
裴九真反问他:“旧相识?”
话音才落,裴九真脑海中闪过府君那一句“故人之托”,她想或许是那时候的那一句话令云若谷疑窦丛生。
裴九真矢口否认道:“我从小长在祭酒岭, 如何能认识九幽的人?”
那一日他们掉落剑冢之时, 他分明看见一只魅在洞口之处焦急徘徊, 也想跟着跳下来。
难道是他的错觉?
裴九真又一次反问云若谷:“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云若谷:“没什么。”
***
抵达东海那一日,东海海底的寂静与荒凉深深震惊了裴九真。
记得她两百岁时曾也来过东海, 那时候她还小,是大哥哥抱着她来东海的。那时候的东海多热闹, 生灵繁多, 物产富饶, 哪里像如今荒凉得犹如海底沙漠。
东海之内别说是小鱼小虾,便是海草都少得可怜。
来之前她也想过东海情况不乐观,但没想到情况竟如此棘手。
他们踏入东海海域的那一刻,东海海灵便被幽谷剑剑气所震慑,也因此海灵一族族长得以知晓她的踪迹,一路追着她,将她请入东海王宫。
东海海灵一族族长是个小姑娘,名唤红昭。
百年前东海海灵前任族长辞世,他膝下唯一的女儿继任海灵族族长之位。
比起红昭父亲,红昭对裴九真这位天降女君还算客气,不似她父亲那般打心眼里瞧不上莫名其妙被幽谷剑择定之人。
而且这一百年来东海在红昭的管理下,海内生灵的日子虽不能说是都得以蒸蒸日上,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今次却不知为何,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
红昭将裴九真和云若请入正殿:“红昭见过九真殿下,若谷先生。”
红昭虽未亲眼见过云若谷,但要认出他并不难。
云若谷是三界之内出了名的冷君子,模样一等一的好,修为也是同辈之中的翘楚,周身威压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裴九真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此次来东海,你应该很清楚是为什么。如今的东海是个什么情况,如实告诉我。”
红昭:“说来惭愧,红昭无能。自从东海海灵相继消亡那日起,红昭便尽其所能彻查,可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直一无所获。”
裴九真不着急治红昭失职之罪,而是问她:“好,此事暂时不提。我且问你那消亡的海灵可有什么特征?他们总不能凭空消失不见。”
红昭:“确实不是,那些消亡的海灵消失之前海底都起了一阵旋风。当海灵消失之后,旋风便也随之消失。”
裴九真思索道:“旋风?”
她看向云若谷,似乎希望能从云若谷那儿得到一些提醒。
云若谷问红昭:“旋风一般在哪里出现?”
红昭:“这却不一定,有时在海底,有时又是裹着消亡之人凭空消失。”
裴九真呢喃自语:“所以我们东海才没见到什么人?”
红昭如实告知:“是,大家害怕,便都躲起来了。”
须臾,红昭补充道:“时候不早了,我让人带殿下和先生先去休息如何?”
裴九真:“不忙,先带我去旋风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看看。”
红昭扬眉看向裴九真,扭头吩咐伺候的侍女:“吩咐人收拾两间屋子出来,一会儿殿下和先生过去休息。”
侍女应声而下。
红昭转而朝裴九真和云若谷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先生,这边请,我带你们去旋风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看看。”
裴九真:“有劳。”
旋风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就在王宫内的珊瑚礁石附近,裴九真和云若谷在附近转了两圈,一无所获。
诚如红昭所言,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红昭提醒二人:“夜已深,红昭送殿下和先生回去休息。”
云若谷和裴九真对视一眼,都默认了红昭的提议。
东海的夜不比祭酒岭,在祭酒岭,深夜时耳边还有风,有生灵浮动的轻细声响,而在东海,一切都死气沉沉的,静得仿佛能听见针尖落地的声音,而这声音甚至能让人的心跟着狠狠一揪。
因这夜过于静,静得让裴九真隐隐有些心慌,故而难以入眠。
离野踩碎夜色现身:“殿下睡不着吗?”
经过剑冢那一遭惊险经历,这一次离野说什么都要跟裴九真过来,裴九真说不过离野,只好答应让他跟着。
裴九真轻声一哼:“我似乎是认床了。”
她已经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却迟迟没有困意浮上心头。
离野屈膝半蹲,他靠在床边:“殿下,我在这里守着,你放心睡。若有什么情况,离野会叫你。”
认床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怕还是裴九真挂心东海的事,故而难以入眠。
裴九真笑笑:“离野,你真的很了解我。”
“殿下,睡吧。”
“离野,我想个办法让你光明正大的在世间行走好不好?”
这么多年来,离野一直只能躲在她的影子里在暗处守护她,不知他该有多憋屈。
离野:“殿下要赶我走?”
“你真傻,我不是赶你走,是想给你自由。离野,你不想要自由吗?”
离野不假思索:“离野不需要,离野只想跟着殿下。”
裴九真莞尔:“罢了,此事之后再说,不着急。”
不一会儿,裴九真迷迷糊糊闭上眼,在她即将跌入梦境之时,屋外猛地扬起一阵大风,拍得屋门呼呼作响。
裴九真梦中惊起,屋内空荡荡的,显然离野已经出去查看情况。
裴九真披衣靸鞋,急匆匆冲了出去。
只见东海王宫之外的正北方已然刮起直通海面的旋风,随着旋风席卷而上,被裹挟其中的众多海灵亦跟着旋转而上。
若是留心听,甚至还能听见风中有明显的海灵被搅碎的恐怖声响,除此外,风中海灵更是一片哀嚎。
其声之恐怖凄厉,是裴九真闻所未闻。
听久了之后,裴九真甚至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离野见她脸色不好,忙问她:“殿下,你怎么了?”
裴九真目光一瞥看见云若谷正朝她的方向赶过来,她来不及回答离野,只是催他赶紧离开。
裴九真:“云若谷过来了,你快躲起来。”
离野不放心地看她一眼,尽管他有满心的担忧,害怕她吓着,害怕她遇险,但最终还是听从裴九真的话躲了起来。
云若谷急急忙忙赶到时只看见裴九真一个人站在门前盯着远处的旋风。
不等云若谷开口,裴九真便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一眨眼的功夫,二人已经到达旋风附近,红昭则是早他们一步到的。
从近处看,裴九真发现旋风中似有蓝色光粒在闪烁,但却不躲,她盯着那些光粒看了一会儿,始终无法判断那是何物。
而风中海灵便犹如落入滚动的铡刀中一般,每一刻旋风中都会传来海灵骨头被砍断,被碾碎的刺耳声音,惨叫声更是不绝于耳,让人恍如置身无间地狱。
眼前这一幕,裴九真触目惊心,久久无法言语。
云若谷眼角余光注意到裴九真情绪的细微变化,他不动声色走到裴九真身边,牵起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让她心安。
裴九真扭头问他:“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吗?”
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被折磨致死,她于心不忍。
云若谷用无声的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救不了。
红昭亦靠近二人:“旋风每一次出现都会带走一些人,有时多,有时少,毫无规律可言,便是连旋风出现的地方也充满变数,无迹可寻。”
因旋风中的惨叫声太过刺耳,红昭不得不大声嚷嚷着同裴九真和云若谷说话,否则她的声音必然会被旋风掩盖。
瞬息过去,旋风骤然消失不见,东海重归寂静。
若非眼前的满地狼藉有意提醒,裴九真甚至要怀疑方才那一幕会不会只是她的幻觉。
红昭:“殿下,你可看出什么?”
裴九真颓丧道:“没看出什么。”
云若谷侧过头盯着心有余悸的裴九真:“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今日先歇下。”
红昭点了点头,朝身后随侍的丫头们挥了挥手:“送殿下和先生回去休息。”
云若谷抬手制止:“不麻烦了,我送她回去。”
红昭犹豫片刻,丫头们亦看向她,等她眼色行事。
红昭道:“那便听先生的,你们退下。”
撇下红昭之后,裴九真和云若谷并肩走往回走。
裴九真低声问他:“方才你有没有注意到旋风里的蓝光?”
云若谷用气音吐出一个字:“恩。”
裴九真追问他:“你可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