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不平道,“若论起血缘,朕也姓谢,朕和您的关系更近才是。母后舍不得自己的权力,这么久不放权,是想架空朕罢?”
少帝原不是冒失的性子,也就当着谢灵玄的面,才敢吐露这些心里话。
他甚至怀疑,前几日那些有毒的香料就是太后下的,目的就是让他身体荏弱,理不了朝政。
谢灵玄不动声色,只沉静地听着。君王虽未完全长成,却也有了自己的立场和意志,他身为臣子怎好随意置喙。
少帝抱怨了一会儿,怀着希望问他,“老师愿意帮朕吗?”
他想做真正的、独立的君王,而不是谁的傀儡。
谢灵玄幽深地瞥了他半晌。
少帝有些紧张,生怕他也是太后那边的人,不同意他对抗太后。
半晌,却听谢灵玄沉沉说,“可以做。”
少帝舒了口气,心抖地放下来。
谢灵玄补充道,“……不过要徐徐而图之。那商相爷,还是您名义上的舅父呢。”
少帝受到了鼓舞,“只要老师肯帮朕,朕相信没有什么事做不成的。”
少帝最想听谢灵玄给他讲朝政上的手段,像如何收拢皇权,如何削藩,如何克制外戚这一类人……甚至想谢灵玄现在就告诉他如何压制太后和商相。
谢灵玄温言相呵,“陛下大病初愈,还是该好好休息,这些日后臣慢慢讲予您听不迟。”
少帝略有失落。他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心头有了刺,不拔除就很难受。
不过忽然又想起,太后说谢家马上就要有一场喜事了,老师会忙些,自然一时没法详讲这些事情。
他还是□□懵懂的年龄,尚不能意识到成婚对一个人来说意味什么。
只暗暗盘算,老师若是大婚,他必定是要亲临的。
……
谢灵玄别了少帝后,出得宫门来,瞧着时辰还早,便对车夫道了句,“去温府。”
马车一路疾驰,到温邸大门口时,却见温初弦披了件斗篷上一辆马车,刚好离家。
谢灵玄目送她离去,却没叫住她。
至府邸内,温老爷热络迎接了他,请至了清风堂,道,“真是不巧,弦姐儿刚出了门,世侄若是再早来一刻都能赶上。”
谢灵玄道,“不知世妹去了何处?”
温老爷道,“城郊,这几日她总去拜祭张家父亲。”
话一出口,有些后悔。
当着谢灵玄的面,怎好提张家的事。
谢灵玄却平和道,“无妨。应该的。”
又等了大片刻,直到黄昏时分,温初弦还没回来。
温初弦不在,谢灵玄便和温老爷下棋品茗。
温老爷巴不得与这位极人臣的世侄多接触接触,特撇了友人的诗会不去,专门在家陪伴谢灵玄。
几个时辰以来,谢灵玄只和温老爷谈论太后和商相,以及少帝的嘱托,温初弦倒好像被他忘到了脑后。
直到日头将要西沉,温初弦才匆匆归来。
她浑身微有香汗,发髻亦凌乱,像是被风吹到了,却不似去了安静的墓地。
见谢灵玄正在家中,畏愕了一瞬,“世兄怎么在?”
温老爷斥道,“怎地去了这么久?白费谢侄等你许久。”
温初弦见此,乃知谢灵玄知她拜祭张父的事。
她自然没去拜祭张父,这只是借口,实则这几日来她都与谢灵玉会面,暗中查探谢家大哥儿落水的端倪。
但此节,是万万不能在谢灵玄面前露馅的。
她随口扯谎,“父亲息怒。女儿路过书摊,瞧上了几本话本,一时沉迷,才耽误了工夫。”
抬眸眺向谢灵玄,明媚的眸子别有含义地弯了弯,“只是几本话本而已,玄哥哥不会怪罪初弦吧?”
谢灵玄随她笑笑,“怎会。方才我与世伯相谈甚欢,受益匪浅,并非虚度时光。”
温老爷明白谢灵玄对自家女儿的心思,寻个由头退了出去。
已是黄昏时分,清风堂里凉意阵阵。
暑热已过夜色未至的一段时光,是极惬意舒适的。清风堂三面邻水,近俯可见池塘中秀丽幽香的芙蕖,远眺可赏远方的黑色群山。
明明是自家地盘,温初弦却如芒在背,浑身紧梆梆的难受。近来她真是越来越不愿意与他独处,总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谢灵玄自顾自地坐下,“不给我看看?”
温初弦问,“什么?”
他色淡如水,“自然是弦妹妹新买的话本,我倒好奇,到底是什么精彩绝伦的桥段,连妹妹的魂儿都勾住了。”
温初弦唇角沉了沉,“在我房里。我方才放回房了。”
这话自是临时胡编的,她哪里买什么话本了。
谢灵玄道,“去拿罢。”
温初弦无法,慢吞吞地回房间,挑了几本面皮还新的话本书过来,敷衍说是新买的。
谢灵玄信然扫了两眼,也没怎么仔细看。他的深意仿佛不在话本上,而只在她身上……他将话本松松卷了,轻薄地挑起她白净的下颌,“原来弦妹妹喜欢看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温初弦闪头躲避,轻声讥道,“玄哥哥从前不都是制止我读这些闲书的吗?怎地忽然愿意陪着初弦了。”
他无甚在意地笑,“人总是会变的。”
温初弦不信。
黄昏的金光洒在池塘上,荡漾一池金线。
谢灵玄柔柔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引到身边,抱她坐膝上,只如怀抱满怀的糯玉温香。温初弦局促难安,内敛地垂着眼。
他不喜她这副木讷的模样,随手拣了果盘中的一枚樱桃塞进她朱唇中,复又揉了揉她唇边的红汁,轻辱道,“叫我碰一碰你,好不好?”
温初弦愕惊,瞧见他眸底那微微簇起的风浪,说不尽的旖旎和缱绻,乃知碰字的含义。
她斩钉截铁地摇头。
谢灵玄心照不宣地挑挑长眉。
她被迫补充道,“咱们还没成婚,不合礼数。”
谢灵玄云淡风轻,“与你玩笑的。”
温初弦藏匿着自己的心思,只表面迎合他。
她不会嫁他的,他真是妄想。待时机成熟,她一定要到长公主面前去告他,把他是个可恶的冒牌货的事抖落出来,为真正的玄哥哥和张夕报仇。
谢灵玄没有就此放过她,又细细碎碎地来挑弄她。温初弦甚是不习惯,从前和张夕相处时,两人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何曾有过这般明目张胆的时刻。
“你身上抹了什么东西,这样幽香?”
他微有疑惑。
温初弦嗅了嗅自己,哪有什么味道。
她白了谢灵玄一眼,觉得他没事找事,一个字也懒得理会他。他却擒了她冰玉般的手指来,含在唇上肆无忌惮地咬了口,回味道,“……仿佛是丁香的味道。”
温初弦吃痛,嗔然缩回手指,叱骂,“变态!”
谢灵玄浑不在意,倒是悠悠想起,家中弟弟谢灵玉身上也常染有丁香。
他沉思片刻,慢慢夸了她一句,“你倒是挺有孝心的,常往张家的坟地跑。”
虽是夸的口吻,却冷瘆瘆的,哪里有半分夸的意思。
温初弦心中发虚,没有接话。
好在暮色将至,谢灵玄没在温府呆太久。
送谢灵玄出门时,全哥儿正好蹦蹦跳跳地经过,见温初弦喊了声“大姐姐”,却对她旁边的谢灵玄茫然无措。
温初弦眉眼顿时黯淡下去。
她不想让全哥儿接触谢灵玄。
谢灵玄却已蹲下-身去,温和地拂了拂全哥儿的头。
“这便是全哥儿吧?”
他出手向来是阔绰的,初见便解下随身玉佩,赠予全哥儿。
全哥儿得了这么一块漂亮的好物,一时心悦诚服。
“谢谢大哥哥!”
温初弦不动神色地挡在弟弟身前,将谢灵玄和全哥儿隔开。
她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谢灵玄当场就要掐死小孩子一样。
谢灵玄哑然,瞧出她的抵触之意,微微一怔。他如她所愿,转身离去。
“改日再来探望弦妹妹。”
温初弦将弟弟护在身后,僵硬地答应。
待谢灵玄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她一把抢过全哥儿手里的玉佩,想也没想就丢入旁边的池塘中,扑通一声溅起水花。
全哥儿惊,哇哇大哭。
温初弦坚定,那人的东西,她弟弟可不能要。
……
谢灵玄出了温府,犹回味着温初弦身上淡淡的丁香味。
他不相信偶然。
看来她和他那弟弟见过了。
她和谢灵玉纠结在一起,又想做什么。逃婚,为张夕报仇,抑或是想把他的真实身份挖出来?
谢灵玄掐了掐眉心。
他明明想息事宁人,长公主,谢灵玉,温芷沅,一个个却都横在他眼前,闹得人心烦。
作者有话说:
准备放个大招~
第23章 借花献佛
长安御马道的望月楼,是天下第一名楼,菜品曾经得到了先帝的金口嘉许。
桃花鳜是这里的名菜,来往的客人大多会点上一尾。
放眼望去,在此用膳的贵人们大多身形富态,满身赘肉,油光锃亮,一副人间富贵样儿。却唯有西南靠窗的雅间中,一人面似雪月,茶白衣袖,卓然于众人之间。
谢灵玄今日,在此约左相爷商贤一叙。
本朝以右为尊,官制中右相略高于左相,本质上其实是同级。
只因商贤今年五十岁高龄,儿子商子祯也和谢灵玄这般大了,却还要被年岁少的谢灵玄压一头,甚觉丢面子,便在朝中暗暗和谢灵玄较劲儿。
今日谢灵玄约见他,却不谈朝政,只是寻常小聚。
托了太后的福,商相爷近来独揽大权,本就得意,被谢灵玄好言好语劝了几杯酒,眼皮便朦朦胧胧地浮上几分醉意。
饱暖思欲,商贤叫了曲儿。
却不料歌女是个蠢笨的,调子接二连三地出错,弹断了好几根弦。商贤兴致败光,随便花银钱打发了。
夜色浓了,天边隐有月影浮动。
商贤和谢灵玄离了望月楼,路过青玉巷时,恰好看到一妓子在楼下,芙蓉面,美妙腰姿,端是人间尤物,抱琵琶在月下独坐。
商贤虽已年近花甲,但家中娇妻美妾无数,总也宠不够。
他当场叫人停了马车,问那妓子姓名。
女子自称叫花奴,是青玉巷的头牌,只不过前些日已出阁了。
缘着长公主极力反对的缘故,花奴被谢灵玉梳笼后,一直没被接走,仍然和众姊妹住在青玉巷中。
可怜她日日都盼着谢灵玉来,望眼欲穿,谢灵玉也没再出现。于是她便怀抱琵琶,每晚在门前等待。
此刻,一锭银子放到了她面前,商贤拍了拍腿,叫她坐过来。
花奴难堪着,不肯近前,猛地瞥见旁边那位丰神朗朗的公子和她的玉郎有几分像。
谢灵玄却没分一点注意力给她。
商贤喝了酒后,臃肿的脸更红。
“唱曲来。”
青玉巷的妈妈猜得商贤的身份,不敢得罪,只劝花奴说负心薄幸的谢灵玉已将她忘了,不必再为他守着了。
花奴下意识看向那个和玉郎长得很像的公子,可他却在凉薄地瞧热闹。
花奴别无他法,只得开嗓。
咿咿呀呀地唱了半晌,商贤将她搂住,带入怀中,同时将更多的银两塞到她怀里。
花奴不从,只说自己已出了阁了。可她本是风尘女子,说这种话无足轻重。
商贤兴致正浓,直接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别院,丢到床榻间,用肥重的身躯压住。
……
翌日,商贤给谢灵玄传来口信,说喜欢昨夜的妓子,就此留下当个妾室。
谢灵玄回信说,“那一位姑娘与我也不相识,相爷要留下便留下,原没必要和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到青玉巷和鸨-母说一声就行了。”
商贤自是付了翻倍的银两,从鸨-母手中赎走了花奴。
别了商府的信使后,谢灵玄往书斋去。
经过谢灵玉的清晖居时,忽撞上一鬼鬼祟祟的人影。
谢府是豪门大族,小厮婆子偷盗主子财物之类的事,倒也寻常。
谢灵玄静静站在原地瞧着,等那人携包袱从草地里拱出来,才轻轻咳了一声,吓得那人登时双腿发软,掉落一地的玉石金银。
竟是常在府中走动的小厮二喜。
从二喜身上掉落的东西,都是谢灵玉平常戴的。
二喜行偷窃之事本就心虚,乍然见了谢灵玄,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
“大公子饶命!”
谢灵玄凉凉打量他,“怎么,府上给你的例钱少了?”
二喜哽咽,浑身筛糠。
从主子房里捞油水这事,二喜从前畏怯,本不敢行事的。
只因近来家中弟弟患恶疾,需要一大笔银两,他若不偷些东西出来,父亲就要典当幼妹来给弟弟治病……他这才冒险行此勾当。
他存着侥幸心理,觉得旁人都做,他若不做,便是吃亏了。
二喜毁得肠子都青了,他偷盗的金银不少,若是送到官府,可是剁手之刑。
谢灵玄问清了缘由,善解人意地道,“你幼弟患病,原是情有可原。这些财物,你可以拿去。”
二喜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捣蒜似地磕头谢恩。他现在可算明白,为何外面的人都把公子当成活菩萨了。
二喜哆哆嗦嗦,欲向那些金银摸去。谢灵玄却黯着眼色,长靴不轻不重地踩在他手骨上。
二喜登时疼得钻心,却强忍不敢吱声。
谢灵玄缓缓说,“……但我亦有个条件,要你应允。”
二喜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