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玄却止住了她。
他雪白的衣袖,如山巅的白月。
他若有所思地问,“黛青。你说,干父母和亲父母的养育之恩,孰轻孰重?”
黛青略有些失态,“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谢灵玄放下手中的酽茶,“夫妻之恩和主仆之谊比来,又是哪一方更让你看重?”
黛青懵了,脑袋像热乎乎的酱子,糊成一团。
她与干爹之间是主仆之谊,她和谢灵玄之间是夫妻之恩。
所以,公子想问她什么?
黛青结舌道,“奴婢……”
谢灵玄打断,“我昨夜对你不好么?你爱不爱慕我?”
他眸光清寒,一句亲近之语,听来挺像例行公事的拷问。
黛青呆呆答,“奴婢自然爱慕公子。”
谢灵玄继续,“那这么说,就是夫妻之恩更重些了?”
黛青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冒出冷汗来。
谢灵玄指腹轻轻捻了下,无足轻重地道,“你为了你干爹背叛我,原无可厚非。但那两位老人家生养的大恩,你也不管不顾了?”
黛青一惊,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忽陷入绝望的煎熬中。
她噗通地跪在地上,扒住谢灵玄的长靴。
“公子!求您手下留情!他们二老是无辜的,一切皆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被逼无奈,才背叛了公子!奴婢的父母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求公子高抬贵手,饶过他们吧!”
她那一双父母,现还在城外难民巷子住着,常常生病。
谢灵玄异常平静。
“说说,你今日打算做些什么?”
他用靴尖轻碾黛青的手指,不紧不慢盘诘道,“商老爷握了你重要的东西,我就没有么?”
十指连心,黛青钻骨地疼。
急泪喷涌而出,她慌怯地想和谢灵玄求饶,说自己不再帮商贤做事了……却猛然想起自己已吃了红螺花,进亦死,退亦死。
谢灵玄嗤笑,起身凉薄而去。
黛青紧跟了几步,泣不成声地嘶吼。
“公子。如果我如了您的愿,您会放过我的父母,让他们不受商府的迫害么?”
谢灵玄微一滞,侧眸睥向她。
他不清不楚地说,“黛青,你跟了我数日,该晓得我是疼你的。”
黛青泪水纵横地揪住他的衣角,追忆着昨日的温情。
可怜她生而为婢,太渺小,渺小得跟蝼蚁一样,根本就看不清孰真孰假,亦不知道这几夜与她欢合的另有其人——那个人的确曾经娇宠过她和云渺,但如今被毒哑了嗓子,几夜来曾用手心写字、敲打、呃呃叫等各种方式,试图透露自己的身份,向她求救,却都被她糊里糊涂地错过去了。
白天夜里,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她的态度当然也南辕北辙。
谢灵玄走了。
黛青如死水般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忽然凄然一笑。
罢了。她这一生,也就这样吧。
来世,却不要再生在贫贱之家了。
……
午后云渺收拾床铺时,发现黛姨娘吞金自尽,差点当场吓晕过去。
公爷的生辰还没过去多久,长公主见不得这些个脏东西,便叫人速速处理掉。
豪族府邸家大人多,常有丫鬟小厮身故之事。
谢府中,知道黛青是谢灵玄姨娘的人并不多,也就是常在水云居服侍的那几个下人。
二喜的嘴巴一等一的严,其他人如崔妈妈、汐月、乐桃等,也皆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自不会不合时宜地宣扬丧事,惹主人家心烦。
一个姨娘死了,主家是没必要挂白幡大办丧事的。像长公主这般赐了一口厚棺,又给黛青家里送米送粮,已是仁厚的主人家了。
倒是温初弦闻此事后,郁郁不乐,颇有感伤之意。
她怎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昨日黛青还在谢灵玄面前卖乖,故意弄脏她的衣衫,与她作对……今日却就变成了一具尸身。
汐月提醒她道,“夫人一时接受不了黛姨娘的死没关系,可千万别在公子面前露出伤心模样来。公子不喜欢黛姨娘是真的,冷冰冰没看尸身一眼,连口棺材都没叫给,棺材还是长公主善心赏的。您可莫要在这节骨眼触公子的霉头。”
温初弦漫不经心地讽刺说,“他昨夜还与黛姨娘翻云覆雨,今日就连看她尸首一眼都不愿,如此冷血无情,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汐月惶恐,哪里敢接这话,只叫温初弦别再多言。
这一头,商贤秘密得知黛青已死的消息后,急盼着谢府能生出什么丑闻来,说主母虐欺妾室,主君冷漠无情之类的话……然等了许久,却只得知黛姨娘是由于突发恶疾而殒命的。
本朝中,男子纳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便再恩爱的夫妻,男子有一两个通房也像用膳要使筷子一样天经地义。没有虐欺妾室这一条,根本无法撼动谢灵玄近来积攒的好名声。
商贤不知道黛青怎么搞的,居然会把此事搞砸?
莫不成,她真对那谢灵玄动了情?
可无论如何,黛青一死,他在谢府再没眼线了。
偌大的一座谢府,原来如透明般掌握在商贤手中。如今那根傀儡线骤然被掐断,谢府如覆了一层厚厚的迷雾,神秘又黑暗,再也让人看不清了。
谢灵玄,或者说披着谢灵玄皮囊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商贤入宫,却不意间与冤家不期而遇,彼时谢灵玄正要上马车离宫。
商贤寒暄,“听闻贵府上新死了妾室,您这是着急回去奔丧呢?”
谢灵玄道,“确实出了点事,说来也甚是惋惜。”
商贤不依不饶,夹枪带棒地说,“谢相前几日才新得了爱妾,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半开玩笑,“莫不是家中大妇逼得太紧,闹出人命来了吧?”
谢灵玄不露痕迹,“那倒不是。仵作说她是中了一种毒,才突发恶疾故去的。”
商贤一听毒字,眯起了眼睛,鼻头的肉瘤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谢灵玄淡色的唇在微笑,“相爷想知道是什么毒吗?红螺花,毒得很,要人命的。”
商贤不豫,避轻就重说,“谢相还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谢灵玄道,“彼此彼此。相爷那夜对花奴姑娘一见钟情,不惜强抢入府,岂不是比在下更多情?”
商贤彻底沉默。
两人各怀心思,互有把柄在对方手中,此时对峙谁也不落下风。
自从商贤那日见到花奴的玉佩后,就一直怀疑谢灵玄和花奴有一腿。此刻见谢灵玄刻意提起花奴,果然猜得不错。
只是此人也真是冷情,为了对付自己,竟将心爱的情人拱手相送,娶温家那无聊无味的庶女?看来他们的那些恩爱,尽数都是装出来的。
黛青既死,看来以后若要对付谢灵玄,还得落在花奴身上……
·
黛青去后第三日,恰逢朝中官员的十日一休沐。
长安城郊外的静济寺,绕寺溪水已经结了霜。残雪未消,山中木叶尽脱,偶尔传来的敲钟声给寒山更添了数分凄迷之意。
今日是谢府例行礼佛的日子,因长公主犯了头疾不便远行,便只有长房和二房的两对夫妇前来,为寺庙添香油钱,许愿心。
马车行到山脚下便停了。谢灵玄礼佛心诚,从不坐轿上山,温初弦也只得陪他一道走着。
二房的温芷沅夫妇本无步行之意,但见谢灵玄如此,也只得效仿起来。
静济寺的香客见是谢家人,禁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
但见长房夫妻男的博雅,女的柔美,端是天作之合,那种扑面而来的贵气,渗入骨子里,实是外人羡慕不来的。
温初弦怔怔望着头顶偶尔一闪而过的飞鸟,心中却不断浮现黛青死时那张灰青的脸。
黛青的死肯定和谢灵玄有关系……她暗暗忖度着,或许是谢灵玄发觉了黛青往外传消息,所以狠心绞杀?
可那日的情报,明明是她暗中授意给黛青的。黛青死了,是不是代表她也很危险了?谢灵玄暂时还没动她,或许她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她脸蛋被寒风吹得生疼,发丝乱飞,伴有一丝怅然。这样阴沉的天气里,看什么都索然无味,万事万物都是忧伤的。哒哒的木鱼声从山顶传来,更添人心境间的落寞和冷清。
谢灵玄挽她的胳膊,“娘子发什么愣?”
温初弦荏弱地摇摇头,嘴角的淡笑秀雅而柔弱。谢灵玄怜溺地将她的头揽在怀中,“最近发生的事很多,烧一烧香,可以除除晦气。”
他那柔如鸦羽的漆睫,就咫尺之距地贴在她额上,微掩一双雪水般澄澈的长眸。温初弦真是明白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表面上如此干净的一个人,怎会拥有那样肮脏的手段和内心?
黛青的今日,会不会就是她的明日?
她温顺低下头来,“都听夫君的。”
谢灵玄吻她,“好乖。”
佛寺的钟声被敲响,无形荡涤着人的魂儿。
宝殿之前,谢灵玄跪在团垫之上佛前三叩首,一举一动莫不至诚。温初弦也随他跪下双手合十,喃喃祝祷了半晌。
谢灵玄睁开眼睛,好奇地问她,“娘子许了什么愿?”
温初弦说,“妾身愿郎君身常健。”
谢灵玄哦了一声,蓄意问她,“娘子不想与我和离了么?”
温初弦眸中柔光闪了闪,跟一只断了翅的蝴蝶一般,脆弱而柔驯地落在他手中。
“妾身早已想清楚了,既嫁了夫君,便生生世世都是夫君的人,除非夫君厌弃了我。”
他缱绻笑了笑,兴致来了,当着佛面竟也肆无忌惮起来,“那若是你的玄哥哥有朝一日回来了呢?娘子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我?”
温初弦目光染了冷香,差点隐藏不住怨恨。
他究竟有没有杀玄哥哥,玄哥哥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她的一只纤细的手腕,正被他攥住,像一根金丝绳无声无质地捆在她身上。
温初弦侧过头,红晕淡淡。
沉恨细思,她还是应该忍,隐忍。
过了良久,她轻声呢喃,“你。”
谢灵玄宽宥说,“其实娘子若不想和我做伴了,我亦是放的,只愿娘子将真心话吐口。”
温初弦仍不为所动,“初弦心中只有夫君,若离开夫君,宁愿常伴青灯古佛。”
他终于满意了。
“我记住娘子这句话了。”
出了宝殿,谢灵玄还有些事要和方丈谈,便留下温初弦一人独自览景。
谢灵玉和温芷沅夫妇在那边瞧霜叶,他们夫妻俩平日里打打闹闹,谁也瞧不上谁,难得有今日和谐赏景的时候。
温芷沅让谢灵玉做一首诗来,以彰显文采。她羡慕别人家的夫君文采高,有官位,便也想让谢灵玉有这般的出息。谢灵玉却最厌恶在玩乐的时候谈学问,撇着嘴不理温芷沅。两人一来二去,话不投机,又吵了起来。
温初弦告知汐月,“我想独自静静,你不用跟过来了。”
汐月为难,“夫人……”
温初弦语气微重了些,“他都没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你敢?”
汐月叹,“好吧夫人,岩石陡峭,您一定要小心。”
温初弦一声不吭地撩起裙摆,独自踱上山去。
她越过了亭子,脚步没有停,继续往上攀去。山风像刀子簌簌剌在她皮肤上,站在山顶,天空旷远而高耸,云雾环绕,时有凄迷的飞鸟一掠而过。
她忽然想跟谢灵玄一了百了,从这里溜下去,只要她能侥幸不死,山高水远,谢灵玄一定就再也寻不见她了。她也不必再当他的禁囚,白天里给他撑门面,夜里供他玩弄取乐。
温初弦长长吸了一口气,山风清凉,头脑也跟着略微清醒了一些。
罢了。
她暂时还跟他豁不出去。
她得留下来,她还想知道玄哥哥的死因,她还想为玄哥哥报仇。
汐月远远望见她实在是太接近悬崖了,顾不得其他,奔上前将她扶下来。
谢灵玄正在底下的一块青石边等着,见了她,“怎么去那么高的地方?”
温初弦道:“不高的,那下-面是缓坡,人可以走到丛林里去。”
从缓坡走下去,只要她速度够快,就可以逃离谢府。但她没敢。
谢灵玄应了声,“既然不危险,娘子方才怎么不下去玩一圈?”
温初弦道,“怕夫君找不到我担心。”
他怜惜,“娘子是善解人意的。”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她动逃跑念头的那一刻,就已踏入他的圈套中。
那看似平缓的坡下-面,实则铺了一张细细密密的软网。原是捕鸟用的,捕温初弦也恰好。
只要她敢踏下去一步,软网就会立即收起来。
到时她会像牲口一般被吊起来,然后在众人的瞻仰中,重新献祭到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月下舞[微修]
因礼佛的诸多事宜还没完, 黄昏时众人在静济寺用了素斋。住持安排了敞亮干净的厢房,夜晚便在山寺中留宿。
晚间能听到僧人们的念诵声以及清脆的木鱼声,竹露滴清响, 宁谧好入眠。虽已是冬日,厢房中却并不如何寒冷。
温初弦自出嫁后,一直蜗居谢府, 连垂花门都没怎么出过。乍然听闻要留宿山寺,颇有几分新鲜感。
但她终究是个到哪里都需要夫君陪着的妇人,喜欢或不喜欢, 都不宜流露过多的情绪,只得顺从夫君的意思。
世人大多羡慕她这种得嫁高门的女子, 殊不知高门规矩多,一入深似海, 谁背负枷锁谁知道。
用罢了晚膳后,温初弦回到厢房, 见谢灵玄半倚半卧在床榻边,手中把玩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箫,乃是静济寺的方丈所赠。
月光洒在厢房地面上,如泠泠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