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就要绷不住脾气。
长公主斥道,“逆子,你是不想活了吗?”
温老爷沉下脸来,“贤侄,这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了点?伯卿虽与你有过口角,但你也不必这般羞辱人吧?你叫伯卿日后还怎样做人?”
谢灵玉蒙受这不白之冤,也有几分恼了,“我说了不曾就不曾!”
温芷沅垂着头,帮兄长也不是,帮夫君也不是,哽咽着哭了起来。
一顿好好的宴被搅合了,谢温两家俨然成了对峙的局面。
还是谢灵玄清醒地提醒了一句,“伯父快命人去看看世弟吧,别再真出了好歹。”
温老爷这才一拍脑门,匆匆派身边小厮前去溷轩察看。
然下药之人着实手段狠辣,琢磨着要了温伯卿的命……温伯卿那么雄壮的一个习武之人,转眼之间就被耗得孱弱不堪,甚至连行走的气力都没有。
儿子病成这样,温老爷和何氏也没法回府,守在温伯卿身边彻夜照顾他。
短短的半个晚上,温伯卿就去了溷轩数次,到最后开始吐,面如金纸之色,俨然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哭,抱着何氏的手臂说疼,到了后半夜,却又发起滚烫的高烧来,口中喃喃不断地说胡话。
温伯卿那样一个男汉,骨头本是硬的,此番实是被折磨得求死不能,神志模糊,才流泪喊疼的。
何氏悲痛欲绝,一时恨不得谢灵玉死。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凭谁也无法入眠。
谢灵玄把温初弦送回闺房,亲切地帮她盖好被子,“娘子先休息,那边的事还没完,我作为长子,须得过去帮衬一二。”
温初弦道,“夫君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谢灵玄留恋说,“待你兄长的病势稳定下来,我就回房来伴你。”
温初弦乖然说好。谢灵玄吻了下她额头,帮她把灯火熄了,羽白的身影踱入黑暗中。
说来,温初弦是家中庶女,和温伯卿这嫡出的大哥哥之间无甚感情,甚至温伯卿还帮着温芷沁欺负过她,是以他今日出了丑,她也不在意。
不过谢灵玉实在是无辜。
她知道,给温伯卿下泻药,既让他丢尽了脸、又丢了半条命的,另有其人。
那个若无其事哄她睡觉的人,外表干净极了,内心还不知道多肮脏。
毁人的名节名声不眨眼,下手毒辣不留余地,确实是那人的一向风格。
温伯卿直到后半夜才稍稍清醒,又上吐下泻了几场。
温老爷、何氏和长公主等人一直在旁边照顾,谢灵玄亦安排郎中,连夜给温伯卿治病。唯有谢灵玉心中憋屈,没有露面。
次日清晨,温伯卿终于不用再跑溷轩了,却还是歪在床边浑身无力。
谢灵玄替谢灵玉给他致歉,“弟弟不懂事,竟开这样的玩笑。望世弟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已下令锁死消息,今日世弟腹泻之事,绝传不出谢府去。”
温伯卿忿然,忽陷入绝望中。
他这么大一个人当场屙稀,若是传出去,那该是多大的丑事?给他一把刀子吧,他不用活了。
温伯卿欲发火,但见谢灵玄神色蔼然,满是关切之意,加之又有当朝右相的威严,他这火便没发起来。
他慨然道,“大公子,之前我以为您和那谢灵玉是一伙的,才那样跟您挑刺儿……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
谢灵玄不介怀,“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温伯卿叹,心下对谢灵玉的怨毒越发浓重了几分。
此番温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温伯卿当场出丑,温老爷和何氏到长公主面前,说什么也要讨一个说法。
长公主把厨房的下人、丫鬟都叫来,挨个审问了一大通,都没说出个端倪来。
倒是有几个丫鬟仿佛看见,二公子谢灵玉曾鬼鬼祟祟地靠近过七宝七宝擂茶。至于那几个丫鬟是不是在做伪证,却不得而知。
温家人已认定,是谢灵玉给温伯卿下了泻药。
长公主也很生气,当即将谢灵玉给叫了过来。
可怜谢灵玉百口莫辩,众人都认为是他给温伯卿下泻药的,就连温芷沅,也站在了兄长的那一边。
谢灵玉绝望道,“你们是不是什么坏事都直接污蔑在我身上!我就那么讨人厌吗?”
长公主抬手叫了声,“玄儿!把他给我绑起来,重重地打。叫这逆子还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
乃是叫谢灵玄亲自命人打。
长公主这么做,原是留了个心眼。叫旁人打,下手未免没轻没重。但谢灵玄是谢灵玉的亲兄长,让他出手惩责,既可以给温氏夫妇一个交代,又可以免得谢灵玉被伤得太重。
虽嘴上一声声叫着逆子,但谢灵玉终究是长公主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终究是舍不得这个小儿子的。
谢灵玄遵母命,命二喜拿起棍棒,朝被绑在条凳上的谢灵玉走去。
他俯身浅笑,在谢灵玉耳边道,“弟弟,母亲叫打,兄长不能不遵,还请你忍着点,莫要怪罪兄长。”
谢灵玉心口如聚着一团火,却又不能把谢灵玄怎么样。
他那娘是不是疯了,竟把他交给这人打?这哪里是他的亲哥哥,又怎会顾念半分手足之谊?
在静济寺时他才刚说漏了嘴得罪这人,此刻他落到这人手里,还不得直接被打残?
不及多思,二喜扬起棍子,已开始打。
如雨点般的棍子落下来,谢灵玉牙关紧闭。他本以为谢灵玄会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把他打个半残,可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得却不甚重。
温老爷和何氏却看出长公主的猫腻,何氏道,“长公主,既您有心惩责谢灵玉,就不该叫玄儿打。玄儿自幼宅心仁厚,怎么能下得去手惩戒这逆子?这打得可比挠痒痒还轻。”
温芷沅虽不满谢灵玉这夫君,但毕竟嫁都嫁了,平常她都是向着谢灵玉说话的。但今日眼见自己的亲兄长被害成这样,高烧不退,实在恼恨,便也狠下心来没求情。
长公主被人抓住了把柄,迫于无奈之下只得朝谢灵玄道,“玄儿,你那么轻飘飘地做什么?打死这逆子!”
谢灵玄淡淡提醒,“母亲,弟弟已经很难受了。”
长公主厉声道,“你也要忤逆母亲吗?打!”
谢灵玄无可奈何。
他对二喜道,“重些打吧。”
二喜一愣,问,“公子,把二公子打到什么程度?”
谢灵玄思忖片刻。
“母亲说叫打死。”
他顿一顿,冰冷说,“那便打死吧。”
作者有话说:
注释:1.‘竹露滴清响’五字引用自唐代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2.‘色不迷人人自迷’引用自清代黄增的《集杭州俗语诗》
第37章 听戏 话本先生
二喜浑身一颤, 虽不忍如此,却终究无法违拗主子的命令。
他虽名义上是二公子房里的小厮,身家性命却都握在大公子手中, 大公子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二喜重新再打,力道比方才明显大了许多。棍子上生有倒刺儿,噼里啪啦地落下去, 是骨肉分离的钝响。
谢灵玉初时还强犟着不叫,半晌就忍不住闷哼出声,再后来脑袋一耷拉, 没动静了。
谢灵玄悄立在窗畔边,开了折扇。
骨断筋折的声音很好听, 光明正大行凶的滋味也很令人受用。只消再打两下,他那弟弟就要变成尸体了。
二喜战战兢兢地道, “公子,二公子已经受不住了。”
谢灵玄长睫阖了阖, 却依旧没有叫停的意思。
直到长公主惊悲交加地带人奔过来,才厉声阻止了这一切。
“玉儿!”
长公主扑了上去,见自己的小儿子臀部血浸,面色惨白, 一动不动,呼吸也没了, 心疼得差点晕过去。
她怒瞪谢灵玄,明明叫他行刑是护短的意思,怎么就变成了催命?
长公主想质问一句“你怎能对你亲弟弟下手如此重”, 可温家人俱在, 她又不能说出口。
谢灵玄矮身在长公主身畔, 柔声问, “儿子可惹了母亲生气?儿子是按母亲的命令惩罚弟弟的。”
长公主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只是一时气话才说要打死谢灵玉,自然不是真要小儿子命的意思,怎能假戏真做?
她脾气上头,就想破口斥责谢灵玄。
那一瞬间,她涌上来个极奇怪的念头,眼前这个人不是她怀胎十月、教养十年的玄儿。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不是玄儿呢,他不是玄儿是谁。
温老爷与何氏也赶了过来,见谢灵玉被打得如此惨烈,胸中郁气略略消了些。
温芷沅轻呼一声,扑上前去,深深懊恼自己刚才见死不救。
她泪水如洒,恳求长公主道,“婆婆,快把夫君抬回去医治吧!不能再打了!”
长公主吼了声,“还不快把二公子抬走!”
谢府俨然乱了。
罚也罚了,骂也骂了,温老爷自觉再在谢府待下去无味。谢灵玉已被打成了这样,再闹下去,怕是长公主要翻脸了。
温老爷叫人用一副担架床抬了虚弱的温伯卿,就此告别,他们两家都需要静静。
他们离去时,长公主也没亲自相送,只叫人传话说改日亲自登门赔罪。谢灵玄代替母亲,将温老爷一行人送出府门。
谢灵玄道,“母亲忙着照顾弟弟才未相送,并无轻慢岳父和岳母大人的意思,还请二老宽宥。”
他的手轻轻拂过温伯卿所在的担架床,留下一小瓷瓶药丸。
“此乃秘制的止泻之药,世弟用了,不日就会痊可。”
何氏收了药,含泪道,“多谢贤婿,整个谢府也就贤婿一位明白人。沅儿没和你走到一块……真是福薄。”
谢灵玄礼貌浅笑,月白风清。
“人生本就是处处有遗憾的。”
温老爷又恳求谢灵玄不要将温伯卿屙稀之事泄露出去,否则长安城的贵族们一得知,笑话可就闹大了,温家没法在长安城继续立足。
谢灵玄允诺道,“此事我早已想到,还请岳父放心。”
温老爷颤颤,鬓发微白,仿佛一日之间衰老了十岁。
何氏上了马车,在马车上铺了软垫,贴身照顾温伯卿。
温老爷也欲上马车,临行前忽然想起自己那庶女儿,便问道,“贤婿,昨日用膳间见弦儿闷闷不乐,她还好吧?”
谢灵玄道,“她很好。”
温老爷欸然长叹,自言自语了句,“她终究是怨恨我这父亲的,今日连出门送我都不愿……”
又道,“贤婿,先告辞了。”
谢灵玄颔首致意。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浮云蔽日,晨光只有淡淡的一圈。
他礼数周全,直到温家老爷的马车消失在大路上,才转身回去。
……
温伯卿因腹泻丢了半天命,谢灵玉这一头却也高烧不退,口吐白沫。
他臀部伤得太重了,几乎被打烂了。郎中给他的烂肉清了好几次,才勉强结上血痂。
长公主对着昏迷的谢灵玉,一边落泪,一边恼恨。
这孩子也真是糊涂,他虽与温伯卿不睦,却也不能下泻药啊。若非他犯下如此大错,她这母亲又怎么舍得把他打成这样。
对于温芷沅来说,处境还更难熬一点。
一边是亲兄长,一边是夫君,她夹在中间,哪边都不好得罪,实如居于炭火之上。
她本恨谢灵玉害她大哥,但一见谢灵玉可怜得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禁又心软下来。
谢灵玄过来探望谢灵玉,带来了许多补养的药材,还有宫廷御药。
长公主本想责怪他为何要下如此狠手,转念一想,原是自己说要把玉儿打死,玄儿才如此做的。
玄儿着实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小时候就木讷听话,性软又孝顺,分不清真假话。
以前也有人说过谢灵玄愚孝愚忠,长公主还不以为然,此番却实实在在吃到苦头了。她好生懊恼自己,为何把玄儿管得那样死?
谢灵玄轻轻跪于长公主膝下,为长公主递上一张巾帕。
“儿子惹母亲伤心,是儿子的不是。”
“儿子打弟弟之时,总想着母命不能违,手足之情也不能断。于是便想了个愚钝的法儿,先按您的吩咐笞打弟弟,若弟弟真被儿子打死了,儿子之后自尽在弟弟坟前谢罪便可。如此,既可全了对母亲的孝顺,又全了手足之情。”
长公主哑然失笑,知自己这大儿子愚孝,不想愚孝到如此地步。
“玄儿,”她载愁载叹,“你真是个傻孩子。你已二十有三了,已娶了妻室。有些时候,也别老那么听母亲的话,你也该有点自己的思量了。否则你这般没心机,在朝中是要吃亏的。”
谢灵玄道,“是。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长公主上了年纪,昨夜熬了一宿没睡觉,心力交瘁,有点支撑不住。
谢灵玄双指轻轻为长公主揉了两下太阳穴,“母亲不如先去休息休息吧。弟弟这里,有我照料着。”
长公主怜惜道,“你昨夜也跟着熬了一宿。”
又嗔怪,“那个温初弦,堂堂长房主母,可真会省心的。她自家哥哥上吐下泻,她倒睡得挺踏实。”
谢灵玄开解说,“是儿子叫她睡的。她身子弱母亲知道,不能长久熬着。”
长公主哼了声,不再言语。她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先回去休息。
谢灵玉还昏迷着,静谧的屋室内,正经主子只剩温芷沅和谢灵玄两人。
男已婚女已嫁,这般独处实在不便。
温芷沅便也寻个由头,退到别的地方小憩。
过了半晌,谢灵玉悠悠醒过来,趴在床榻上,艰难扯开一条眼缝儿。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雪青色的衣角,带有浓烈的艾草香。
谢灵玄问候,“醒啦?”
谢灵玉费力欲转过身去,可稍一动,浑身就疼得如撕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