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这又是什么东西呢?
她待要细看,清水却顺着指缝儿汩汩流逝,连同水中的东西都不见了。欲再呕出一口水, 片刻之间并做不到。
她怔怔摸向自己的心脏,能感觉到自己的症结乃在此处。周身之血循环于心, 那些东西流淌在她的血液中,作用在心脏, 日复一日,一点点摧毁啃噬她的意志。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温初弦崩溃地靠在冷硬的壁墙上,纤薄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她隐隐感觉这些活虫不是无意中进入她体内的,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至于那个人是谁……
门外忽然响起一两下敲门声,是谢灵玄。
他的嗓音仍是那样清冽, 清冽中带了些许的担忧,“娘子, 你还好么?”
温初弦不答,这几声门敲得如午夜惊魂一般,从门缝儿中窥见的外边人的影子, 更像是一记浓黑的鬼影, 要进来剜她的心。
大锤怦怦锤着胸口,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把枕边人做这样的比喻。
溷轩不是多大的地方, 即便她不愿开门,也无回避的余地。温初弦仰头望了一眼头顶,想从墙壁上跳逃出去,但那里是用木石封死的,她和谢灵玄之间只隔着一道单薄的门。
情急之下,温初弦竟欲装晕。
本能的求生欲告诉她,要回避谢灵玄,他是危险的。
可恰恰此刻谢灵玄的声音又传来,比之前略沉了几分,“娘子,开门。”
他仿佛能隔空洞穿她的心思。
溷轩的破门并不怎么牢靠,最顶上和顶下是空缺的,用以排出溷轩之浊气。谢灵玄在外半晌,早就瞥见她的脚在动了。
温初弦悚然,拖不下去了,再不开门,下一刻或许他就要暴-力卸门了。
她手抖得不成样子,露出一条门缝儿来。谢灵玄掐住她的手腕,将她引了出来,低声问,“怎么回事?我在外面叫你半天都不答应。”
温初弦假作痴聋,僵硬寒冷地瞪着他。
他哑然失笑,“为何神神秘秘的,不舒服的话要跟我说。”
温初弦垂眸说,“没有,我就是有点累。”
谢灵玄拿出湿帕来,帮她净了手,又将她的嘴角擦干净。
“累了咱们就回去,改日-你精神好了,再游寺也不迟。”
他的手松松锢在她的手腕上,既不使大力弄疼了她,也不让她甩掉逃脱。温初弦涌起一股奇怪的惧怕……静济寺到底还是香客云集的地方,若到了谢府,她真就孤立无援,落在他一人的手上了。
这念头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她明明那么爱谢灵玄,与他相处求之不得,为何此刻忽然又如此抵触,像被鬼上身似地神神叨叨,对他避之不及。
究其根源,或许她潜意识里怀疑那些活虫是他给她下的。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之前实给过她太多的伤害,她对他的偏见根深蒂固,所以此时会情不自禁。
“夫君。”
她嗓音嘶哑,蓦然开口阻挠,“我……我还想吹吹风,你是不是还有公事要办啊,不如你先回去吧……”
谢灵玄疑色扫了她一眼。
温初弦亡羊补牢地解释道,“我,想起刚才的签文只是囫囵吞枣地一看,并没请住持解释,这样可不虔诚……我还想再上一炷香,问问母亲在上面过得好不好,我耽搁一会儿就回去,你不用管我的……”
她的话多少沾点前言不搭后语,极力想和他撇清关系,一看就是临时编出来的。单纯的大家闺秀,藏不住心事,连说谎都这样拙劣。
一个平日少言寡语的人,忽然吐出这么一大段话来,才是反常。
谢灵玄脚步略滞,抬手抚摸她颤颤发抖的眼眶子和眶中黑水银丸的黑眼珠,眸中清晰地流露着她的畏惧和抵触。
“初弦。”
他娓娓叫了声她的名字,将她的谵语打断。唇角扬起一个轻淡的微笑,用静穆慈和的目光回应她,“你要乖呀。”
温初弦的拳头暗暗捏紧。
以鸡蛋微薄的壳硬着头皮撞向石头,是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她双排牙齿紧锁,颓然垂下头来。
谢灵玄拍了拍她的背,将她好好地带了回去。
至水云居时,光景还早。
汐月端来甜汤,近来温初弦常喝这个解渴。
温初弦眼神阴郁,从前她只是觉得这个好喝、耐喝,却不知这甜味儿能麻痹人的喉舌,使人不知不觉中饮下鸩酒还上瘾。
她一味消沉着,只打定主意不饮不食谢府的任何东西,宁肯饿死。各种香料,也是坚决不让汐月焚的。
谢灵玄正好见此情景,便将甜汤要了过来,亲自喂温初弦喝。
他先放在自己唇下细心吹凉,才递给她,“娘子请。”
温初弦一动不动,目光冷淡而具有攻击性。她就是垂死的病人,这碗甜汤会加速将她送走。
谢灵玄见她唇线紧闭,也知她心情不妙,寂然放下汤碗。
他无奈说,“又耍脾气了。”
温初弦竭力忍耐心中的痛苦,一瞬间某些事情戳破窗户纸般点透。
这甜汤中的甜味很奇怪,初时她其实是喝不习惯的,可渐渐就对这味道产生了依赖。不单甜汤,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避子汤、她的早膳晚膳都若隐若无地含着这种味道,当时还以为谢府嗜甜没放在心上,这些蛛丝马迹其实都大为可疑。
玄哥哥给她请的那位老御医也说了,她是中毒了。若非有人蓄意安排,她的血液中怎会有碎银星般的活虫?
温初弦翻身躺下,用被子紧紧蒙住身体。
她留给谢灵玄一个疏离的背影,“我困了想先睡会儿,你出去吧。”
谢灵玄刚要碰一碰她,温初弦却往里蹭了蹭,很明显地避开。
他的手凝在空中半晌,还是收了回去,无计可施道,“好吧。”
帮她掖好被角后,静静起身离去。
温初弦假寐,心中一片清醒。
冰冷的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流淌在枕席上,原来她的枕边人从来不是人,而是鬼。
他给她下蛊,想让她死。
……
说是睡觉,其实哪里睡得着。
躺了一会儿温初弦就起身,她实在口渴极了,自己到小厨房生火弄了一壶水。谢府的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被人动手脚,唯有她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汐月见了,嗔怪道,“夫人想喝水唤奴婢便可,何必来厨房这种脏地方呢?”
温初弦谎称说想走走,顺便就到厨房来了。
她欲言又止,胆战心惊地问出,“公子呢?”
汐月答,“公子方才入朝去了,吩咐奴婢等您醒来之后,问您晚膳想吃什么,提前做给您吃。”
他不在家。
温初弦略略宁定。
尽管肚皮饿得已快拧成了绳,温初弦还是不吃汐月做的任何东西。
后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是谢灵玉前来搬走最后一批物件。他们二房搬家已经持续好几日,今日终于要搬净了。
温初弦往那边去,谢灵玉本在指挥小厮,蓦然见到温初弦,不禁吓了一跳,“你眼圈怎地如此乌青?”
温初弦一愣,讪讪抚上自己的眼睛。
“嗯?”
谢灵玉还以为她是病痛闹的,道了句,“多休息吧。”
温初弦难以接口。
谢灵玉并不是什么正义无私的人,即便她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处境说出来,谢灵玉也未必肯站在她这一边。
所有的重担,还得是她一个人扛。
温初弦瞥见谢灵玉腰间挂着一个油纸包,忍不住一把给抢了过来。
谢灵玉大急,“嫂嫂怎么如此胡搅蛮缠?这是给沅沅买的酥饼,你怎地抢去?”
温初弦不管,解开油纸包已大吃起来。
谢灵玉又疑又怒,直看得个目瞪口呆。
“谢灵玄连一口饭都不管你的?”
汐月也难以索解温初弦这反常行为,解释道,“管的,管的,随时都可以传膳,可能……二公子您的酥饼太香了。”
谢灵玉大叹一口气,“罢了罢了,算我倒霉。”
酥饼倒好说,再买一份就是了。
可看温初弦这狼吞虎咽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禁不住美食的诱惑而贪吃,似另有隐情。
她莫不是知道了什么吧?
谢灵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子诀的真正死因被温初弦察觉了,她扛不住身心的打击,以至于心智疯癫……可她除了抢酥饼之外一切如常。
奇怪至极。
不过因为谢灵玄,谢灵玉已再不想沾染长房的事,管它长房闹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要他和温芷沅好好过日子,一切就都好。
那份酥饼的分量不轻,温初弦全给吃了,瘪瘪的肚子一下子填满了。谢灵玉从外面买来的东西肯定没问题,起码不会包含虫卵,她可以放心地吃。
自从她看见自己呕吐的东西后,就杯弓蛇影如惊弓之鸟,戒备心空前绝后的高,看谁都要害她,看什么东西都像虫卵。
只是解决了这一顿,下一顿呢?
谢灵玉和小厮们刚要离开,蓦然看见身后不远处静伫个白影,已瞧了他们良久。
谢灵玉愣了下,不情愿,却还是叫出了那个字,“哥。”
温初弦猝然回头,竟见谢灵玄在身后,无声无息。
谢灵玉不知这夫妻俩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盯向谢灵玄。谢灵玄那双潋滟的眼眸,却和善亲近地投在温初弦身上,以及她手中抢来的酥饼,别有意味。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东窗事发[微修]
谢灵玉对谢灵玄虽说不上仇恨, 但也绝不是喜欢。谢灵玄身上的气质冷阴阴的,一靠近他谢灵玉就脑仁发麻。况且此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兄长,论情伦理谢灵玉都该和他断绝关系, 永远不相往来。
当下无话,谢灵玉叉手一揖,疏离地离开了。
谢灵玄也不理会谢灵玉, 径而走到温初弦身边,“你今日很奇怪。”
温初弦右眼皮猛跳,后退了一步, 淡冷说,“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办完了, 便回来了。”
他走上前揽住她的肩头,俯身熟练地对着她红诱的唇嘬了下,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归隐的吗,我这几日把朝中的事最后扫干净。”
谢灵玄一触碰, 温初弦就跟过电似的奇冷无比,起满了寒栗子。那些凸起的寒栗子微小恰似小虫子那么大,她一恍惚,只觉得自己皮肤下都是蠕动的虫窠。
她终于禁不住恶寒, 甩开他来。
“你别碰我。”
谢灵玄无辜而怔,伫立在原地, “怎么了啊?”
温初弦急喘了一口粗气,憋住泪水。
她的内心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互纠互斗,一方是对谢灵玄的憎恶仇恨之心, 一方是对他情丝万缕的爱意……两股势力不想上下, 致使她一面想逃, 一面却又情难自已地被他吸引。
这个过程很难熬, 也很纠结。
谢灵玄道,“好了好了,你先进屋休息吧。”
他买了些酒来,清冽的。
今夜花好月圆,他们又即将要归隐,留在水云居的日子屈指可数,岂能辜负好时光。
温初弦与谢灵玄席地对坐,矮桌上摆了两杯酒和四菜一汤。
明月硕大无朋,像贴在窗外的巨盘,长久映射下来令人心慌可怖。
谢灵玄举杯,“我敬娘子。”
温初弦耷拉着眼皮,狐疑睨向那酒杯,岿然不动。
谢灵玄干了,见她这般戒备的模样,牵唇一笑道,“怎么,怕我下毒?”
温初弦蹙眉,她此刻对下毒二字分外敏感。
他自顾自拿过她面前的酒杯,一仰而尽,将空洞洞的杯底展示给她看。
“别胡思乱想了,我就算下毒,也不会用这么幼稚的办法。”
不用这么幼稚的办法……所以就用隐蔽的办法,叫她半年多都发现不了,直到病入膏肓?
温初弦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直接摊牌道,“前日我在静济寺吐出了几条小虫子。”
谢灵玄听着做声不出。
温初弦觑向他的脸色,继续说,“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谢灵玄猜想说,“许是吃坏了肚子。”
“不是。”
她疾言遽色地点透,“从前有御医给我瞧过,我是中毒了,有人蓄意在我的饮食中投毒。”
谢灵玄抬眸,见女子脸色铁青着,愈说怀恨愈烈。
他怃然有感,“娘子不会怀疑是我做的吧。”
“我只想问你,那是什么东西?”
她忿愤难平,眼眶积蓄着泪,语气满是颤抖。
谢灵玄感到凉气透骨,他没立即答她,而是又自斟自酌了一杯,才说,“你冷静一些。”
温初弦悲怒交集,如何冷静。
其实不用他承认她也差不多能猜出来,那些东西在她的血液和心脏里,一来吸干她的精气要她死,二来腐蚀她的心智要她疯癫,还能有什么好效用了。
张夕,全哥儿,玄哥哥,哪一个不是被谢灵玄害死的,就连她自己当初也是被他强迫的。她不是爱翻旧账的人,可这些伤害恰如永不退散的阴霾,时时笼罩啃噬她的内心。
若非那些虫子,她何以会爱上不共戴天的杀亲仇人,还爱得那样快,跟上瘾一般莫名其妙?
若非那些东西控制着她,她焉能与心心念念的玄哥哥同床共枕那么久,却没亲热一次,致使玄哥哥错以为她为谢灵玄守贞,最后饮恨惨死?
为何谢灵玄不用请大夫,就知道缓解自己病症的良方?又为何她一远离他就心痛,一靠近他就舒服,从一开始的仇恨要他死到现在看他受一点伤就疼惜难过?
“你真是无耻。”
温初弦怨极了,她知自己病之已深,剩下的这几日就算流落大街乞讨,也绝不在谢灵玄身边苟延残喘,令人作呕地讨好他与他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