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儿佳妇——旅者的斗篷
时间:2022-09-24 16:35:13

  温初弦攥紧拳头,骨头都快捏碎了。她不得不扭过身来,复又回到这间压抑闭塞的卧房。
  “你别逼我。我要去告你,把你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抖落出来。”
  她最后忍无可忍,刻毒威胁。
  谢灵玄唏嘘,缄默半晌,又淡淡一笑。
  “随便你。”
  新婚两载,放在别人家都是正如胶似漆、子嗣初至的时刻,能龃龉成他们这样的,也着实盖天下罕见。
  温初弦心下一片灰冷,不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痰卡肺腑,谢灵玄蹙眉咳嗽不止,捂着心口有些虚弱。他懒得答她这种蠢话,信然说道,“还能图什么,钱和色呗。”
  “别的呢?我不相信你就为了这些。”
  谢灵玄不耐烦,“告诉你温初弦,我就是个凡人罢了,爱酒色,爱雪月风花。你既然晓得自己中毒了,就最好乖乖的别惹我,否则我把你玩够了还丢到私窠子里去。”
  他那张嘴伤起人来从来有如利剑,不过这话若细听,多少有些自相矛盾。
  图财,他分家时散尽了家财。图权,他又辞了官。图色,天下比她漂亮的美女数不胜数,偏生他后院又清净得很。
  温初弦不再问下去,瞧着自己青紫的指尖,凄然扬了扬唇,“谢灵玄,真有你的。”
  谢灵玄又猛咳了几声,擦去嘴角的一抹猩红。
  他缓了缓,却又浮起后悔。自己习惯了用锋利的语言伤人,却不该也这般伤害她。
  还是放柔了语气,“娘子,过来。”
  母蛊的无上统治力量,透过他低迷沙哑的唤声传过来,慑住她,使她无论愿不愿意都得过到他面前。
  谢灵玄一把掐住她的细腰。
  没人知道他有多喜爱她,多疯癫执着地沉溺于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情蛊的加持。
  “好好留在我身边,”他卑微仰望她,眸中溢出星星点点的泪光,“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民告官
  谢灵玄往常情绪都平淡若水,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甚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刻。算上夜里的那次,今日他已是第二次对她落泪了, 仿佛真的想让她留下。
  温初弦却只觉得可笑。
  他骨子里是凉薄的,谁也改变不了。
  她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一根一根抠开他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指, 使的力气很大,把他冷白的指根掰得充血涨红。
  她说,“不好。”
  十指连心, 谢灵玄的手被她这样无情扭开,一颗心似已灰之木, 有什么东西重重坠了下去。
  求之不得,原是这般滋味。
  他颓然向后一仰, 微微冷笑,也不再主动恳求于她。
  “那你就不要怪我。”
  情蛊的催动力比想象中要烈得多, 即便两个无爱之人也会难舍难分,更何况他们并非对彼此全无感觉。
  “你休想,我会保持清醒的。”
  温初弦拧着眉头,极力压制情蛊对自己的控制。
  他淡淡说, “你不会。”
  温初弦额头汗水涔涔,厉声喊乐桃, 想讨一盆冰水她泡进去。
  虽说还不是数九隆冬,但天气也转凉了。活人泡在冰水里,根本经受不住, 但这是温初弦能想到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唯一办法了。
  屋外的乐桃置若罔闻, 根本听不见她的吩咐, 或许不是听不见, 而是不听。这些丫鬟仆人真正的主子是谢灵玄,后者既不让她们动,谁就不敢动一下。
  温初弦虽空有一腔悲怨,却拿谢灵玄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办法。他早就把一切都算计得严词合缝,步步路皆被堵死,此刻的她如被锁在一个四壁漆黑的匣子里,唯一活路就是向他屈服。
  两人曾结发为夫妻,三生石上注姻婚。两人曾是人间最称羡的伉俪眷属,才子佳人。
  一朝姻缘碎,山崩地裂,离恨重叠,断送流年。
  两人走不到白头了。
  兆尹府巍峨的铜门之前,登闻鼓被人重重敲响,雄浑厚重的鼓声打破长安城漫长的寂静。
  兆尹沈大人才刚当值点卯,就被咚咚咚的鼓响惊到了。一声接一声,可以见得鸣鼓人的意志之坚。
  这面登闻鼓设在此处,名义上是做击鼓鸣冤之用的,但积年不用,鼓面早已落了陈年的灰尘。因为寻常的百姓纠纷都有衙门决断,敢来兆尹府击鼓的,一般是民告官的大案。
  民告官……
  世道等级森严,白丁布衣有几个脑袋,敢告朝廷命官?
  沈大人急忙命皂吏前去察看,只见击鼓者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她一身素衣立于清寒的风中,长发半散半拢,飒飒而动。鼓槌沉重,她那细白的胳膊早已不堪承受,似乎再敲一下就要折断。可她的眼神却坚定,噙着泪,射出冰冷的寒芒来,不弄得满城皆知绝不肯罢休。
  就这么一个姣花照水的女子,竟要击鼓鸣冤。
  兆尹府大门口已被鼓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的,沈大人命人将其全部驱散,脱口而出,“何人在此闹事?”
  温初弦丢了鼓槌,掀裙跪在兆尹府明镜高悬四个大楷字面前。
  她从袖中掏出诉状,定定说,“民妇要告刚刚卸任的当朝右相,谢灵玄。”
  ……
  空气一时凝固,沈大人和周围的两位大人面面相觑。
  莫不是个疯妇?
  再定睛一看,不是。
  堂下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谢相的夫人——那位得了世间最好姻缘的温初弦温小姐,沈大人认得。
  这是闹哪一出?
  沈大人提醒说,“谢夫人,此地乃是兆府尹。”
  谢相的人格谁不晓得,是个雅俊蕴藉的君子,宠妻的美名播于天下。
  瞧着这温小姐双目涣散,发丝凌乱,神志多少有些不清了。早闻温小姐患了病,莫不是病入心脑,被侵吞了意识,以至于疯疯癫癫地跑来兆尹府闹事?
  他们的眼神很怪异,已本能把温初弦当成疯子。
  温初弦也不解释,只将自己的诉求重复了一遍。
  “民妇有滔天的冤屈,要告谢灵玄杀弟夺妻,囚-禁下毒,罪名皆在诉状之上。”
  沈大人接过诉状瞥了一眼,诉状很长很长,血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张雪白的素绢。
  她似真有滔天的冤屈。
  不可思议。
  旁边的官员见状不妙,低声道,“大人,此事离奇得很,不如等谢相过来再问问情况吧?”
  沈大人沉吟未答。谢灵玄和温初弦恩爱的印象根深蒂固,今日这一遭,无论如何也不像温小姐主动想做出来的,可能真是她失了神志以至于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举动来。
  总不能让温初弦就这么跪在兆府门口,成何体统。
  沈大人令人将她先扶进厢房,好生沏茶伺候着。一切都要等谢灵玄的意思,他才好下决断。
  虽说谢灵玄现已卸任,但这种越级僭越之事他还是不能轻易做,否则很有可能仕途不保。
  温初弦清楚沈大人心里盘算些什么。
  “大人,民妇不疯,神志清醒得很。”
  她指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冷冷说,“还请大人立即受理,秉公审案。否则,民妇就是去告御状,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大人被这么一威胁,顿时凛然。
  他意识到此事并非简单的夫妻闹变扭,肃然问道,“夫人这状纸上写的罪名可有人证、物证否?”
  温初弦道,“谢家祖坟、城外乱葬岗的两具死尸就是物证,民妇双手的青紫也是物证,民妇自己便是人证。”
  沈大人见她意志坚决,抓住她话中字眼,又开始兜圈子,“嗯,本官会明察秋毫的。但夫人也自称了是‘民妇’,若相爷并无此罪过,您却以妻告夫、以民告官,污蔑朝廷一品官员,便是极大的罪过。”
  “即便您真要本府受理,也须得先滚钉板、踏火炭,以证实您确实有通天的冤屈,而非无理取闹。寻常布衣要告朝廷命官也是如此,本府不会因为您是相爷夫人就徇私容情。”
  温初弦并无诰命在身,剥去谢灵玄妻子这一层身份,只是个普通的贵女罢了。
  按本朝律法,为人-妻子要告夫君的,无论告不告得成,妻子都要坐牢三栽。更何况谢灵玄并非布衣,而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品命官。
  沈大人讲了这么多,本待将这女娇娥吓走,没想到温初弦兀立不动,没带一丝怕的。
  她干涩的喉咙吐出两个字,“来吧。”
  自是滚钉板,踏火炭。
  沈大人深深皱起眉来。
  “谢相为何还不来?”
  他低声问了句身旁的师爷,师爷战战兢兢道,“……早、早已派人去请过了,谢相说您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无需顾忌他,他……他现在只是一介布衣,不会插手您的公务。”
  沈大人捋了捋额前冷汗。
  无需顾忌、秉公审理?
  眼下温初弦不依不饶,难道真让一个意识疯癫的病人去滚钉板不成?
  温初弦一双眸子灼灼盯向沈大人,她知道这些官员相互勾结,即便不是谢灵玄的党羽,也往往恃于谢灵玄的威名。
  此番若告不成谢灵玄,把他激怒了也好,他痛痛快快地了结自己,总好过日夜零敲细碎的折磨。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温初弦到兆尹府击鼓告夫之事不胫而走,闻者大多以为温初弦被鬼上身了,竟翻脸要和自己的亲夫对簿公堂。
  温老爷和何氏乍闻塌天大祸,吓得两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慌慌张张赶到兆府邸,温老爷连连痛骂,温初弦这不孝的死丫头是要害死温氏全家吗?
  沈大人找温老爷问明情形,温老爷也如堕五里雾中。
  “前几日弦儿和贤婿回府,两人还庄敬和美得很。我婿弃官不做,都是因为弦儿病重之故,想要贴身相伴于她……他们甚至还约定好了要归隐。我女和我婿夫妻彼此恩爱是毫无疑问的,至于今日她为何忽然写此荒谬的状纸,非要把夫婿送上公堂,我也着实难以索解。”
  沈大人一听这话,更加印证了温初弦神志失常之事。
  他来到厢房,对温初弦道,“夫人您父亲来了,您先随父亲回府吧。”
  温初弦坐在坚硬的石头床板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并不那么容易就走。
  沈大人只好耐心开导道,“您的案情本府都知悉了,只是查案也需要时日不是?您先回府候着,若有消息必定告知您。”
  温初弦闷声道,“大人还有良心么?”
  沈大人一愣。
  “大人轻易把民妇认作是疯子,又惧怕高位者的手段,颠倒黑白,对民妇的击鼓之冤不闻不问?既然如此,那登闻鼓只是个摆设,就此撤了也罢。”
  沈大人循着她状纸上的漏洞,盘诘道,“夫人说右相杀您幼弟,可下官方才问了您父亲,您父亲只看见右相不遗余力地救治于您弟弟,甚至花重金给您这与温家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买了楠木厚椁。”
  “您说夺妻,当初乃是陛下下旨赐婚,盛世姻缘,佳偶天成,长安百姓有目共睹,右相又哪一点逼婚了?”
  “您说右相囚囿于您,可今日您不是好好地来兆尹府告状了么?”
  “您认为右相下毒害您,可这些日子以来朝野上下都知道右相为您寻药,殚精竭虑,找遍了九州名医,心力交瘁日渐消瘦,更为了您辞官归隐,何等情深。您这般荒里荒唐地谋告夫君,不是神志不清是什么?”
  为了劝退温初弦,沈大人把她状纸上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都捋清楚。自古民告官只存在于话本戏文的幻想中,实际上就从没人告赢过。何况温初弦罗列的罪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沈大人就算查都无从查起。
  温初弦唏嘘一声,早料到结果如此。
  她一个深闺女子,怎么拧得过朝廷右相的手腕。
  沈大人游说了半晌,嘴皮子都磨干了。温老爷与何氏又到大牢中将她臭骂一顿,温初弦仍是无动于衷。
  她说,“你们只揪着表面不放,可长公主之长子谢灵玄曾落过两次水,第一次落水后即性情大变,你们为何没人深究?难道面容和声音一样,人就是一样的吗?沈大人说无从查起,何不将长公主殿下从山寺中请下来,叫谢灵玄与她滴血验亲,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沈大人嗔道,“荒谬,夫人怎地还怀疑起长公主和右相的血缘了。”
  温老爷也喝道,“逆女还不住口!嫌丢人丢得不够?”
  温初弦冷笑道,“沈大人,父亲。是我的主意荒谬,还是你们不敢给他验?”
  沈大人琢磨着,“前些日确实冒出一个与右相模样相同之人,其人易容成了右相的面容,还绑架了您,现下已经伏诛。想是您记岔了,把假的做过的恶事都记到了真的头上。”
  似她这般重病之人,记忆出现差错是常有之事。
  温初弦反唇道,“你们又怎么确定伏诛的是假,活着的是真?若是反过来鸠占鹊巢,以假代真呢?”
  沈大人怫然不悦,实觉得无理取闹,不想跟这神神叨叨的女子多言。
  世间女子以温婉驯服为德,从没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
  最后沈大人无法,只得关了她。
  瞧温初弦的样子,虽然精神混沌,但不像奄奄一息。关她两日,叫她吃吃苦头,她自然就清醒过来了。若谢相来亲自将她接走,兆尹府自然也是放人的。
  温初弦独自一人坐在寒陋的牢房中,诸身寒透,万念俱灰。
  今时今日谢灵玄在朝野中的地位,恐怕比少帝还甚。百官可以不听小皇帝的,却决计不敢得罪谢灵玄。
  ……即便他现在只是一个辞了官的平民。
  温初弦啜涕着蜷缩起双腿来,头埋在膝盖中痛哭。哭声又细又微弱,断断续续,像秋天小鹿的悲郁哀鸣。
  哭了甚久,她累了,病歪歪地靠在牢房冰凉潮湿的墙壁上。
  在这阴嗦嗦的牢房中,万籁俱寂。
  她好冷,也好孤独无助,抱起胳膊来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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