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只得悻悻而归。
谢灵玄目送客人远去后,回到水云居,最后一次抚摸了他和她的夫妻石。石身坚硬冰冷,镌刻其上的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终是一句美好的愿景,是不能的了。
放下。是放过自己,也是放过她。
谢灵玄轻轻吻了一下夫妻石。
他将那幅佳儿佳妇的字卸下来,仔细用油布包好,戴在了身上。前几天他说要把这幅字带走的,他还没忘。
至于其他,药石,金银,甚至换洗的衣服,他都没有带。他尚存人世的时间应该短暂得很,不用再换什么衣服了。金银更是身外之物,带之徒然压身。
汐月,乐桃等仆婢,已被他提前遣走了。
谢灵玄环顾空荡荡的房子,估计很快少帝的人就会来接他,美其名曰送他去边疆,实则半路上动手将他戮杀。生离之际,他其实很希望温初弦能送送他,他甚至想冲到温家去,把她揽在怀中,抱一抱她。
可是,慧能大师说得没错,何必呢?
明知她不爱他,明知她对他只有厌恶和憎恨。
娘子,娘子。
他最后一次喊她,对着迷离的空气。
别忘了我。
作者有话说:
明日是最后一章
标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两汉无名氏以苏武之名所作《留别妻》
第91章 死别[正文完]
生辰过后的第二日, 谢灵玄便走了。
温初弦在娘家深居简出,还是从谢灵玉口中得知的这一消息。她本以为谢灵玄临走前会再来温家纠缠,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易易地隐身而退了。
温初弦得了谢家巨额的家产, 今非昔比,就算整个温氏一族加在一块,也不如她富贵。
和离之后, 女子的处境大多艰难,会受到亲戚各种白眼和指指点点,而温初弦托这些银钱和铺面的福, 无人敢蔑视于她。
谢灵玄预料得果然不错,那些亲戚即便不敬人, 也得敬着钱。
温老爷虽极为不满温初弦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和离,但毫无办法, 只得收容温初弦在娘家住下。
她才刚与前谢相和离,长安无论哪家的冰人都不敢上门提亲, 只怕惹火上身,温初弦便独自在闺阁中过着安生日子。
没有谢灵玄,一切都平静无风。
温芷沅随谢灵玉回了娘家,对温初弦和离之事也颇多怨言。她皱眉说, “当年你抢了玄哥哥去,却又不珍惜, 与他闹出和离这等荒唐事来。与其如此,又何必跟我抢?”
温芷沅心气高,一直觉得谢灵玉不如谢灵玄。当初她还在闺中时, 为了嫁给谢灵玄, 可没少低声下气地讨好长公主, 到头来全无用处, 尽是一场空。
温初弦无语片刻,上前抚摸温芷沅即将隆起的肚子,“别说了。你现在不比我得意许多?”
温芷沅念及未出世的孩儿,心下暖融融的,嘴角这才扬起点笑容。
她慨然握住温初弦的手,语重心长说,“弦妹妹,听我一句劝,你不该与玄哥哥分开的。玄哥哥对你的好有目共睹,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羡慕。不提别的,专说谢家那偌大的家资,他一枚铜钱不要,竟轻轻易易都给了你。净身出户的不是你,反倒是他。”
温初弦把眼睑闭下回避此事,脑袋昏昏沉沉。
温芷沅眼看就要当娘,话较之从前多了不少。谢灵玉过来唤温芷沅说,“娘子,母亲叫你,仿佛要说些妇人孕事的私房话。”忽见温初弦也在,眼色滞了一滞。
待温芷沅走后,谢灵玉对温初弦道,“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与他和离的?”
就凭谢灵玄的手腕,他一个大男人都深受其苦,温初弦一介柔弱女,不知如何逃出那人的手掌心。
温初弦心事郁结,“没怎么,就给他写了几封和离书,他就答应了。”
谢灵玉又奇又疑,“就如此简单?……我以为他对你有多大的瘾,这就兴致尽了。不过他不喜欢你也好,以后你也能过安生日子。”
温初弦低嗯了声,胸口发闷。
谢灵玉自言自语道,“不知他现在平安到南疆没有。”
陛下欲除去谢灵玄,定然会谋划妥当,谢灵玄此刻没准已身首异处了。
温初弦看透谢灵玉的意思,轻叹道,“他病得很重,本来也活不了几日。”
谢灵玉哦,无言缄默,没更多的话。
前几日谢灵玉在山上找到长公主和公爷夫妇了,长公主因谢子诀之死一事心灰意冷,整日吃斋念佛,任凭谢灵玉怎么请也不肯再下山来。
想来长公主也很自责,因为顾虑全族的荣华而生生害死了自己亲生儿子。好在有公爷在一旁照顾慰藉着,老两口种花种草,瞧日升日落,算是安度晚年。
谢氏败了,人走楼空,荒凉萧条。
温初弦本以为谢灵玄这个名字会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再无牵绊,可才没过几日,南疆就传来消息,谢灵玄殁了。
消息是从皇宫发出来的,说谢灵玄在南疆惨遭戎狄人暗刺,一命呜呼,少帝感念其功劳,特追封其相国的荣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少帝对谢灵玄有忌惮之心,寻个理由栽赃嫁祸,将他杀了。
他死之日,是新岁的一月初一。
瑞雪兆丰年,阖家欢聚之时。
丧报送到了温府,温老爷哀叹道,“可怜我婿了。”
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幸好温老爷没什么过人的本事,庸庸碌碌,无有作为,陛下不会盯上温家。
何氏与温芷沅暗自垂泪不吱声。温伯卿扼腕痛惜,“谢家人里我也就与他合得来,想他高居右相之位,怎么就……就不明不白地殁了?”
温老爷忙呵斥儿子住口,合得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陛下对谢灵玄嫌隙已深,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多半要给温家招来大祸。
谢灵玉不听温伯卿这阴阳怪气的讽刺之语,寂然一人,失神了片刻,道,“死吧,死了也好,省得再造孽。”
整个温家因谢灵玄之死一事情绪低迷,各自伤心。没人将这消息告诉温初弦——温初弦到底与谢灵玄夫妻一场,温老爷知她神志衰弱,怕她受不住打击,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然这种丧事,怎能瞒得过温初弦。
她站在窗外偷听了半晌,将温老爷和温伯卿他们的话听个大概。许是早就知道谢灵玄会死,所以她内心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她耷拉着双手,目光盲然无神,恍恍惚惚地走回自己的闺房去,脚下虚软如踩在棉絮上一般。她心迷神乱,浑身僵硬寒冷,热流冻结,一摸额头,却是烫的。
心脏处,感觉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
是情蛊。他说待他死后,子蛊就会自然消亡。
如此看来,少帝散布的消息也没错,谢灵玄是真死了。
温初弦禁不住巨大的痛楚,双腿一跪,直直从如意踏跺上摔滚了下去。
路过的小丫鬟正好看见,大惊失错,将她扶起,“姑娘啊!您这是怎么了?”
再看她清丽的面庞,恰如金纸一般,焦黄蜡枯,没半点人色,额头也磕破了。
她涕泗横流,一手紧紧捂着心口,一手在泥土地上乱摸,疯疯癫癫说,“我的心呢,我的心丢了,快帮我找回来……”哭得个五迷三道,肠子也快呕出来了。
小丫鬟有点茫然,随即想到今日传来了谢家姑爷的死讯,所以姑娘才这般神志恍惚。
“姑娘,您冷静一些。”
温初弦剧烈地颤抖着,泪只如雨流。这些时日里任凭谢灵玄对她百般哀求,她都铁硬-了心肠不理会他,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爱谢灵玄,所谓的爱是情蛊带来的假象。
此刻看来,却错了错了,都错了。
情蛊消亡了,她的心依旧那么痛。饶是她不愿承认,对谢灵玄动情愫已是事实。
冰冷的暗流将她裹住,她口中一阵甜腥,紧接着眼前发黑,意识随之溃不成军。
临昏前,隐约看见温老爷匆匆奔来,口中还不住埋怨道,“怎么叫弦儿知道了……!”
温初弦跌入沉眠,再无一丝一毫的力气。睡梦中她的身体不住下坠,时而感觉自己在深渊里,时而又感觉在水云居那温暖的拔步床上。不断有人往她额头上敷冰冰凉凉的东西,撬开她的嘴巴灌药,可她依旧醒不过来。
直过了三日,她才勉强恢复点神志,水米沾牙。可那般憔悴的神色,蓬乱的长发,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浑然就像个被黑白无常抽了魂儿的女鬼。
她可以安慰自己,这是蛊毒带来的后遗症,然而诓骗的也就只有她自己。
何氏一边给她喂粥一边斥责道,“既然如此舍不得谢家郎,要生要死的,做什么孽要和离?这下好了,你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温初弦骨懒心灰,也疲于反驳何氏。黯黯然躺在床上,除了用膳解手便一日日睡着,不知这精力何时能恢复。和离之举,她不后悔,她有足够的理由恨谢灵玄。可现在,爱却胜过了恨。
她好生惘然。
长久以来,她一直用种情蛊的理由搪塞自己,不肯直面自己的心。她怕爱上谢灵玄,怕给谢灵玄好脸色,怕因此而对不起全哥儿、对不起之前被伤害的自己。天不逢愿,还是落得一身狼狈。
颓靡了一段时候,在谢灵玄头七那日,温初弦破天荒穿了身缟素。
她与谢灵玄已没了夫妻之名,本来不必给他服丧的。可她私心想着在旁人头七之日穿红戴绿总归不好,选来选去,便选了一身麻素。
谢灵玄殒在了南疆,他的尸首还没被找到,可能被野狼吃了,也可能少帝将他的尸首直接用药石融了。
就算找到他的尸首也没用,谢子诀已入了谢家祖坟,冢中再无他的栖身之处。埋入乱葬岗,还不是孤魂野鬼一个。
谢灵玉对温初弦道,“我见你从前在乱葬岗给他立过一个衣冠冢,不如再用起来。”
温初弦顿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回事。
两人一同到埋葬全哥儿的那片荒冢,见森森的林子里竟埋满了新旧棺材,当初的那块空地哪里还有。
原是少帝诛杀了不少谢氏一党的官员,他们府上的佣人、女眷都流离失所,草草葬于此,把原本空荡的坟茔都填满了。
坟冢上恶臭不堪,想再给谢灵玄立个衣冠冢,已是不能了。
谢灵玉道,“要不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温初弦呼吸微重,沉吟半晌,还是婉拒了。
“不了。”
“死去本是万事空,活人做什么都没用了。”
重重枯树中杳无人声,一草一木浸润在寒冬的湿雾中,磷火乱飘。
谢灵玉见清瘦的她白衣素服,便知她还对谢灵玄遗有情愫,并不如她表面那般冷漠无情。
只是,斯人已逝。
惟愿她能从过去中走出来,找个真正待她好的人,了此残生。
遗憾的是,到最后他们所有人也不知道谢灵玄到底是谁。他的真实身份、样貌、经历,像一个谜一样,伴随他的死讯深埋在了地底下,再也不见天日。
死得云淡风轻,死亡带去了所有。
只知道他幼年活得不好,通晓三教九流的诸般技艺,又熟知谢家境况,有一手易容易声的好绝活儿。
但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根本无法复原他的完整人生,只能侧面窥得他小部分的经历。
温初弦与谢灵玉两人兀立许久,直至西天暮色渐浓,露水沾湿衣衫,才恍然惊觉,离坟冢而去。
·
三年后。
忽忽腊月尽头,新春到来。
温家大喜,孀寡在家的温小姐经历了丧夫之痛后,沉沦日久,终于敞开心扉,答应再嫁一位郎君。
她从前与谢家长公子恩爱的名头太盛,许多年轻公子望而却步,冰人找了三年,终于为她觅得一桩合适的良缘。
知县赵家有一俊俏举人郎,虽比温初弦小了两岁,但诚心诚意求娶温初弦。
谁不知道温初弦手中握有滔天巨富,娶了她就等于娶了金山银山回来。加之她人又生得秀丽貌美,膝下无孩儿拖累,这样诱惑的条件对于刚刚出仕的穷酸举人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温初弦对于再嫁一事心气不高,一来那些男人或图她手中巨富,或图她外表皮囊,没几个是真心对她的。
二来……那人虽已死了三年,她却还能时不时梦见他。记得他活着时说过不愿她再嫁,她一直好怕,要真再嫁了,他夜里会不会来找她索命?
温家其他孩子们都满地跑了,唯有温初弦膝下空空,无尺男寸女傍身。何氏看着着急,她作为母亲不得不为温初弦谋划再嫁之事,总不能让温初弦一辈子当孀寡吧,待将来年华老去,谁来养赡她?
温初弦被何氏催得实在无奈,只得和赵举人见一面。赵举人为人胆小,面皮又薄,不爱说话,一看就没接触过什么女子。对于温初弦这种久经人事的少-妇来说,实在不相宜。
温芷沅怀抱自己的孩儿,劝她说,“赵家一片诚心,也别拒得太死了。合不合适,先相处着看看再说。”顿一顿,落寞说,“他自然是没玄哥哥好的,你若想找玄哥哥那样的,恐怕世间再无第二个。”
温初弦听到这个名字,浑身剧颤了下,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
温芷沅急忙住口,“对不住,我又说错话了。好啦好啦,不提那些事了。午后赵举人邀你去静济寺踏春,母亲已允许了,你是去也不去?”
温初弦无精打采,“不去了吧,近来山中柳絮多,我一闻心口就闷得紧。”
温芷沅点破,“当真是因为柳絮你胸口才闷的么?这几年,你心口的毛病又何时好过。要我说,还是和赵举人去走一走。就算你不喜欢他,到静济寺求一支姻缘签也是好的,问问佛祖,你此生还有没有姻缘。”
时已近孟春,潺潺春雨,满山湖水白而冽,出门常要备着油纸伞。
远山翠色浓郁,隐然两三烟树,一排幽静的清苍。
温初弦不得已与赵举人踏春登山,一路拾阶而上,赵举人在一旁兴味盎然说着他赵家的那点破事,温初弦手举十二骨的油纸伞,心不在焉听着。
静济寺的山路她原本走过无数遍,近年来却深居闺中,一草一木都显得陌生了。不远处的薄雾深处,透来一二渺茫的敲钟声,幽远而绵长,仿佛能荡涤人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