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衿符不肯服输地瞪着宋斐,却也一直抓着他的手掌不肯放,渐渐的,手掌下鲜血的粘稠越来越不容忽视,她才低头,看见宋斐因为挡她那一剑受的伤。
很长,很深。
应长生即便不如白玉骨,是帝君所锻造的救世宝物,但也是天降神剑,划过宋斐的掌心,不可能不会留下痕迹。
她怨愤地看着这道伤口,心想这应长生怎么不干脆再锋利一点,将他这只手都砍断算了,省的整日嚣张无度,胡作非为。
还有他的嘴,最好也拿东西削了或者缝上,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过分,简直要把她气到七窍流血,再度升天。
可她这般想着,还是一边抽噎一边从篮子里掏出了干净的碎花帕子,低头默默为他擦拭起了伤口。
处理伤口这种事她已经干的驾轻就熟,擦完血后又为他换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包裹住了宽大的手掌。
虽然鬼王的伤只要处理的及时,恢复的速度其实是相当快的,帕子什么都是累赘,但宋衿符还是喜欢每次为他处理完都包上一层自己的碎花帕子,就当是给自己做个记号。
她抬眸,小心翼翼瞥了眼宋斐。
宋斐没说什么,只是动了动手腕,垂下的目光落在无法忽视的那道整齐牙印上。
不疼,但很深。
足见牙齿主人对他的恨之入骨。
他还在看,牙印上突然就盖住了一只惨白纤细的手,似乎是有人干了坏事之后想要毁尸灭迹的冲动。
他终于抬头,入目是宋衿符仍旧有点委屈巴巴的脸颊。小脸因为哭过,显得格外红扑扑的;小鹿般夹杂着水雾的眼睛幽怨地瞪着他,想凶他,又不敢,圆滚滚的,仿佛是非要等他低下身段来道歉。
两百年,他从未跟宋衿符道过歉,也从未跟任何人低过头。
两百年他的世界里,遇到事情,总是能用武力解决就用武力解决,不能用武力解决……他尚未遇到过这等情况。
可是如今好似遇到了。
他静静看着宋衿符,慢慢的,抓住她的手腕,想将她的手从自己的手上剥落下来。
她还倔强地不肯松。
他费了点力气,才把她的手扒开,面容稍稍和缓了一些:“只知道哭,还有力气走路吗?”
宋衿符懵了懵,赶紧摇摇头。
他道:“那就在阎王殿歇着吧。”
宋衿符又着急忙慌抓住他的手臂,轻声带着哽咽的哭腔道:“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只有七绝城才是她的家。
软糯到叫人无法不动容的嗓音,带着粘腻与香甜。他沉默着,替她揩去眼角新涌出的泪水:“回家练剑吗?”
“……”
宋衿符抬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宋斐挑眉,摆明了不等到她的答案,他就不会答应带她走。
她只能难受地咽了咽口水:“练,练剑,你教我,我就练剑……”
“那还不赶紧自己爬上来?”
宋衿符瘪着嘴角,绕至他的身后,踮脚双手撑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示意他蹲下一点。
宋斐配合地弯腰蹲下,叫她能顺利爬到自己宽厚的脊背上。
宋衿符爬上去之后,便紧紧抓住他的脖颈不放,声音依旧细细软软,贴着他的脸颊道:“待会儿到家,你把十方镜给我看看吧。”
他不动声色,别开一点脸颊:“不是都知道一切了,还要十方镜做什么?”
“那些都只是她给我说的,我想自己亲眼看一看。”
看看自己是怎么对不起满城的百姓,看看自己是怎么走火入魔,不受控制,看看自己又是怎么被阎王误以为无罪,本着好心将她送上了轮回。
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既害怕看到那些曾经的杀戮,又明白,这是自己不得不做的。她犯下的罪,她必须一五一十地回忆起来。
宋斐这次终于没有再拒绝她,他背着宋衿符,慢慢往七绝城的方向走。
屋外狂风肆虐,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人,只是叫宋衿符趴在他的肩膀上圈的更紧,温热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阎王纳闷地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喃喃道:“他们是怎么和好的?”
谛听与他同样望着这一切,带着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练,答:“很显然,鬼王为他的仙女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那是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的软肋。
作者有话说:
阎王:本来以为我是来劝架的小天使,结果发现我是路边突然被踹了一脚硬逼我吃狗粮的单身狗……
第四十三章
回七绝城的路不长, 不过是鬼王一眨眼的功夫。宋衿符趴在他的背上,却无比希望这条路可以永远就这样走下去。
以前不知道自己当真是帝君曾选中的仙女,没心没肺, 总觉得即便到了天上,也仍旧还有机会回来做鬼, 还有机会回到宋斐身边;可是如今突然告诉她, 她天命就该是仙女,那宋斐怎么办呢?她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情愫,又该怎么办呢?
天界神仙与神仙之间都不可以私自相爱, 更遑论神仙与鬼。
何况……宋斐爱她吗?
她不确定地盯着他冷峻的侧颜, 心中感伤四起,默默又贴近他的脸颊, 想要找一丝他的确在乎自己的安慰。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万爻宫,宋斐感受着一边突然靠近的温热, 侧过脸问:“怎么了?”
宋衿符措不及防, 与他距离甚近地相视。
心好似胡乱跳动,漏了一拍。
冗长的宫道裹挟着熟悉的阴风,她无言,渐渐又圈紧了他的脖子。
细长的手指摩挲在他的脖颈, 有些痒,还有些酥麻。
宋斐皱着眉头看她,稍显不耐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宋衿符这才慢吞吞道:“你先前说, 要阎王或者判官陪着我, 才肯把十方镜给我, 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一切, 所以要他们当着镜子的面再看一遍他们曾犯下的错误吗?”
“不是。”宋斐出乎她意料地道, “是要他们当着你的面, 承认他们曾犯下的错误。”
并且,要他们当面道歉。
他知道一年的期限对于宋衿符来说绰绰有余,她与白玉骨有灵,找到它根本不会是问题。何况,他也想宋衿符通过寻找神剑,多加历练。她实在是太弱了,相比起赵怀思,她简直差劲到不堪一击。
他从来都知道白玉骨在遥无寂那里,即便到时候她真找不到,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阎王和判官不一样。
他们自始至终都知道这桩事情的因果,但他们从未想过去解决。
在他没有从地狱劫走宋衿符之前,他们想的是就让这场不公平的对决继续下去,到时候赵怀思为剑主,宋衿符为剑灵,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错误。
在他将宋衿符从地狱劫走并且发现她身世不对劲之后,他们想的也是让这场不公平的对决继续悄无声息地进行下去,即便有一人已经离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到时候赵怀思能升天,他再想法子把宋衿符也从地狱送上去,照样是一个剑主,一个剑灵。
他们从未想过给宋衿符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他们口中所谓的待她好,也不过是没法改变结局之后最无力的弥补。
可笑,他们早在知道帝君当年下的指令就是一人执剑一人成剑灵时,却还是信誓旦旦,敢说叫宋衿符做剑灵是他们早就为她筹谋好的打算,他们还把这也叫做升仙,把这也当作恩赐。
何其讽刺。
他把宋衿符背到她自己的屋里,叫她下来练剑。
“这就练剑?”宋衿符磨磨蹭蹭有些不肯,“还是先看看十方镜吧,阎王和判官是没指望了,那就你陪我看,好不好?”
宋斐思索了片刻:“你自己看吧。”
早在拿到十方镜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宋衿符的过往亲眼目睹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在心里想着怎么将那些置她入地狱的人千刀万剐,在宋衿符面前看,他怕暴露自己的情绪。
“行吧。”宋衿符只以为他是不敢兴趣,“那我自己看。”
她接过宋斐递来的十方镜,抱着华丽的镜子又突然问道:“你有拿这镜子自己试过吗?”
“我?”
十方镜可看万物,只要是属于六界轮回之内的事物,全都可以看,是当年天宫铸造乾坤镜时所剩下的一点废料所制,除了没有乾坤镜大,其余功能皆与乾坤镜相同。
他觉得宋衿符当不会问起他的过往,想了想,忽而明白了。
十方镜什么都好,就是在使用时需要灵力支撑,看越久远的事情,就需要消耗越多的灵力。对于宋斐这样的鬼王来说,那点灵力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宋衿符来说,那估计又是需要好几天才能休养回来的。
所以她如此眼巴巴地看着他。
宋斐无奈,随手一挥,她怀里的十方镜就闪烁起明亮刺眼的光芒。
宋衿符措不及防被震惊到,捧着镜子赶紧道:“五百年前,宋国凡间,赵怀思。”
十方镜收到她的指令,光芒闪耀结束,从远处看去,镜子又变得稀松平常,但走近一看,便能瞧见它本该是照人的那一面,如今映照的,是五百年前凡间的过往。
—
五百年前的凡间冬日,街上躺着一个被爹娘遗弃的女婴,女婴裹在襁褓中,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才终于遇上一个好心人将自己救起。
好心人姓赵,就住在这附近的巷子里,见女婴天寒地冻躺在这大街上,居然不哭不闹,懂事到出奇,便将她抱回了家。
赵父将女婴抱走后几日也不见她家里有人来寻,便索性将她收留,叫她跟着自己姓,取名为怀思。
赵父当时还有个与赵怀思差不多大的儿子,叫赵绰。
将赵怀思捡回来这一举动从一开始就得到了赵绰的母亲,也就是赵夫人的不赞同。
战乱年代,民不聊生,他们不是富户,能养活一个儿子已经是不容易,再来一个女娃娃,家里本就拮据的日子又要更加缩衣减食。
但好在赵怀思在襁褓之中就学会了听话。赵父白日里忙着生计,没有时间陪她逗她,赵夫人即便在家也懒得哄她,她愣是不哭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躺在边上,等到有人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喂一口薄粥吃,喂一口稀汤喝,便能养活,且立马喜笑颜开。
这样乖巧,渐渐的,赵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是相比起对自家儿子赵绰的疼爱,赵夫人对赵怀思的态度就可谓是相当冷淡了。
因着赵怀思抱回来的时候个头就比赵绰要大一点,所以在家中,一直是赵怀思为姐姐,赵绰为弟弟。
姐姐干活,照顾弟弟,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且义不容辞的。
即便这个弟弟,其实与姐姐一般大。
赵怀思五岁上便开始随着赵父上山砍柴,下海捞鱼,上街叫卖,烧火做饭……那些本该是赵家儿子赵绰要干的脏活累活,自打赵怀思能跑能跳起,便都是她在干。
她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知道自己是无父无母,知道养父养活一大家子的不容易,亦知道赵夫人不疼自己,自己唯有变得再乖顺一点,才能叫她对自己稍稍不是那么挑刺,才能叫她在这个家里继续待下去。
她在拼命地活着。
后来一日,街上贴起了告示,说是朝廷要打仗,需要征兵,家家户户但凡有年轻儿郎的,都至少需要出一个。
家家哀痛,怨声载道。
赵家也因为这事吵翻了天。
赵夫人护子心切,直接拉着赵怀思说她自小能干,做什么都比赵绰强,让她上战场,未必会输过男儿郎,所以执意要她代替赵绰应征,叫她去随军。
赵怀思早知道她不疼自己,可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心死,原来这么多年,她对她当真是没有半点母女情分。
她去看赵父,幸而赵父还疼她,为了她跟赵夫人破口大骂,说叫她一个姑娘家上战场,简直是荒唐至极。
两人在家中吵了整整一个晚上,赵父在这一夜愁白了头,华发丛生。
赵怀思心疼他,自己也挣扎了整整一夜,最后哭着跪在两人面前,说自己愿意去入伍,随军出征。
自此,她改名为赵绰,成了赵家唯一登记在册的儿子。
那一年,她十三岁。
她随军走过塞北荒原,随军翻过旷野孤山,随军走过边陲土城,也随军荡过夜半河江。
赵夫人虽蠢笨自私,一心只知道为自己和儿子打算,但有一句话说的却是对的——
赵怀思自小能干,上了战场,不一定会比赵绰差。
甚至,她已经不是不差,而是在军中屡立战功,顶着赵绰这个名字,逐渐成为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宋国成功攻下晋国,班师回朝那一日,她被宋王封为宣武骠骑大将军,同时,得到了宋王恩赐的一柄宝剑。
宋王野心勃勃,光攻下一个晋国还不够,他想要的,是天下山河一统,普天之下,莫非宋土。
他将那柄名为白玉骨的剑送给赵怀思,要她提剑做他的大将,替他冲锋陷阵,完成大一统的梦想。
赵怀思接过那柄剑。
她原先用的剑只是应征时军中统一为将士们配发的剑,一路上不知道用断了多少柄,宋王恩赐的这把剑,她却是一握上便有种天生使命的感觉。
好似这把剑在告诉她,她生来就该是强者,她生来就命定不凡,她生来就该握着这样的剑,带着宋国十万将士,一统这破碎的山河。
十八岁的她,得到了白玉骨,自此越发勤加锻炼,刻苦用功。
攻下晋国之后的宋国,下一个目标便是与晋国比邻而居的齐国。
赵怀思带着攻打晋国时的势头,一路势如破竹,攻至齐国的樊城。
齐国的樊城后头就是都城,因此不比先前攻过的地方,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赵怀思在军帐中连夜苦恼了好几日,终于在某一日心烦意乱的时候,提着白玉骨出去练剑。
那一日,白玉骨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惊喜。
它的剑里,居然藏着一个人。
而且是个姑娘。
她说她是白玉骨的剑灵,是随着她对剑的信赖和渴望而生的灵魂,她的出现,能帮她用剑更上一层。
赵怀思起先并不信这些东西,只觉她是什么耍把戏的,可后来她当着她的面在剑上由虚化有,又由有化虚许多次时,她被迫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存在,且被她说服,她当真是她用剑至出神入化的地步才会产生的剑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