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林起笙
时间:2022-09-24 17:30:19

  初沅躲在屏风后面,终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查看谢言岐的伤势。
  她透过上边的细微罅隙,看着温清平将他胸前缠绕的纱布一圈圈取下,露出靠近心口、触目惊心的一个血窟窿,整颗心都像是在绞架历过一次刑,一抽一抽地疼。
  温清平到底是尚药局的奉御,医术超群。很快,他便为谢言岐处理好了伤口,不放心地嘱咐道:“伤口愈合之前,还请世子,莫要再有什么剧烈的动作。”
  话音甫落,圣人也语带责备,对着他说道:“蕴川,温奉御的话,你可得记住了。”
  说实话,当着心仪的姑娘接受训斥,谢言岐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自在。
  他的目光飘向屏风,抬手摸了下鼻尖,几不可见地颔首:“是。”
  温清平走后,圣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言岐觉出他的意图,慢慢地,神情也变得郑重。
  圣人坐在旁边的圈椅上。他曲指轻敲膝盖,垂眸静默了须臾,最后,终是抬头看向他,问道:“你们镇国公府,究竟是如何识破桓颂的身份,甚至率先发觉他的计划,制定对策的?”
  圣人本就是多疑的性子。
  但因着桓颂宦臣的身份,这些年,他不曾对他有过疑心。
  他怀疑镇国公仗着赫赫的军功,累积多年的威望,觊觎他的皇位。
  便也不会镇国公府这次的救驾之功,轻易地、彻底地,放下心里的鉴戒。
  相反,他的疑心会更重。
  他会怀疑,是不是镇国公暗中安排了这一切,为的,就是借用桓颂的事情,博得他的信任。
  等到时机成熟,再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不然,镇国公府又怎会对桓颂的每一步计划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说是熟记于心,各个击破?
  他的这个疑问,完全在谢言岐的意料之中。
  谢言岐答道:“臣也是因为三年前,无意破获的那桩狐妖杀人案,然后再循着蛛丝马迹,逐渐怀疑到桓颂头上的。只不过当年,臣因为一场意外,不慎失去了记忆。在扬州任职的三年,臣一直都没有想起有关桓颂的事情。直至臣接到调令,返回长安,在大理寺接触的一些案件,涉及到了臣在扬州的故人,臣才慢慢地想了起来。”
  “可惜没有实际的证据,臣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直接上报给陛下。”
  “是以,才耽搁至今,让陛下受此惊吓。”
  “具体的始末,臣会在之前的奏疏上,事无巨细地尽数上呈。”
  “镇国公府无意隐瞒,还请陛下责罚。”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的迟疑。
  听完这话,不止是圣人有一刹那的愣怔,便是始终躲在屏风后面的初沅,也免不了的一阵诧愕——
  原来,最初重逢的时候,他待她如同陌路人,是因为这个缘故。
  是因为,他忘记了她。
  他之前陈情,说的忘情、忘她。
  便是这么个意思。
  初沅眼睑微垂,一时间,心潮起伏。
  而另一边,圣人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言岐,试图找出他话里、神情的破绽。
  可惜,并没有。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谢言岐胸前缠着的纱布上边。
  ——这是谢言岐,不惜以性命护他的证据,甚至为了他,险些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一时间,圣人的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他道:“没想到,你在扬州的三年,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难为你了。”
  他已经因为多疑,犯下过不可弥补的大错。
  如今,他又有何颜面,再去怀疑一个真正的忠君之臣?
  思及此,圣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而提起了第二件事,“无碍,这件事情,确实是你们镇国公府的功劳,又谈何降罪呢?你救了朕一鸣,按理说,该赏。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应允。”
  谢言岐佯作客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都是镇国公府应该做的。”
  圣人不禁嗤了声:“少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你有什么想要的,就直说。错过了这次,之后,可别怪朕吝啬。”
  若他继续推辞,倒显得刻意。
  谢言岐索性直言道:“既如此,臣便有个不情之请。”
  “臣想请陛下,为臣赐婚。”
  听了他这话,圣人不免怔住,“赐婚?是哪家的姑娘?”
  他可没忘记,先前谢言岐受伤,他们家初沅那个担惊受怕的模样。
  那样子,说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他谢言岐的身上,都不为过。
  可眼下,这个谢言岐竟然主动向他请旨赐婚?
  倘若那个姑娘是旁的人家,那他们家初沅的满腔心思,岂不是都被辜负了?
  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谢言岐,眼神逐渐冷冽。
  好似在说:你要是敢说出其他姑娘的名讳,负了初沅,就别怪他心狠。
  谢言岐不卑不亢地应道:“恕臣冒昧,臣想迎娶的,是殿下的金枝,如今的昭阳公主。”
  此话一出,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初沅,下意识地攥紧了小手。
  她是没有想到,他的动作,竟是这般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而她竟然能有幸,亲眼看到这一幕。
  圣人也随着他这番话,放心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不悦,“初沅是朕最为疼爱的女儿,你也知道,她的前半生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所以,朕不希望她往后会遭受任何的委屈。你说过,你以前有过婚约,你若是想要娶她,那你以前的情缘,可曾断干净了?再者,就算你放下了过去,初沅又会真的同意?毕竟这事儿朕说了不算,还得看初沅的意思。”
  闻言,谢言岐默不作声地提了下唇角。
  很可惜的是,他以往的情缘,并未断的彻底干净。
  直到现在,他还是念念不忘。
  不过,幸运的是,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人。
  然而为了不让圣人多想,他并未将他们过往的那些事情道出。
  这时,初沅慢慢地自屏风背后站起。
  既然他都已经有所行动了,那她也不想再继续犹豫、继续耽搁。
  与其到时候,阿耶再来问她一次,倒不如,现在就坦白一切。
  思及此,初沅深吸一口气,慢步走出屏风。
  她看着圣人的背影,怯生生地唤了一句:“阿耶。”
  她的嗓音软糯,回响在屋内。
  只这一句,圣人便识出了她的身份。
  一时间,圣人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回首看向她,不敢置信地唤道:“初沅?”
  末了,又加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顶着他的打量,初沅尤为不自在。她始终低垂螓首,直至走到他们面前,方才道:“阿耶,我愿意的。”
  说完,又觉得这般应答,有些气弱。
  便抬起头来,毫不畏怯地和圣人直视,眼里是难得的坚定,“阿耶,我愿意嫁给他的。”
  话音甫落,整间屋子是落针可闻的静寂。
  谢言岐看着突然走出来的她,神情微怔。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般突如其来的,又这般坚定不移地,和他站在一起。
  圣人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儿,亦是如遭雷击,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他还处在自己的女儿,居然待在一个男子的房间中的震惊之中。
  良久,他终是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他的目光来回在谢言岐和初沅之间梭巡,末了,终是不敢置信地嗫嚅道:“你们、你们……”
  是早就背着他,走到了一起吗?
  初沅怕他不同意,索性俯身行大礼,“女儿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他在一起,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此。还请阿耶应允。”
  圣人看着她,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他忙是抬手扶起初沅,道:“好好好,快起来,都听你的。”
  ……
  七日之后,华清宫之行终是结束。
  一行人乘着犊车,浩浩荡荡地回返长安。
  也带着惊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写的太急了等我明天修修TUT
 
 
第167章 
  发生在华清宫的种种变故, 瞒不住世人。
  再者,华清宫本就和长安城相距不远。
  一时间,宋颐还有余孽尚存于世的消息, 传遍了大街小巷。
  “前阵子的七夕,永兴坊走水, 宋颐的那个女儿不是葬身火海了么?没想到, 他竟然还有一个儿子在世,而且还在皇宫蛰伏数年,险些兵变成功。这宋家啊, 还真是阴魂不散!”
  其时, 腰佩陌刀的金吾卫正押解着囚笼中的桓颂,浩浩汤汤走过朱雀大道, 直往大理寺牢狱而去。
  经过这几日的调理,桓颂的伤情大致稳定, 再加上那晚, 镇国公府的侍卫有意避过他的要害,并无取他性命之意。是以,如今的他虽身处囚笼,却仍旧如常, 顶多就是憔悴消瘦了些许。
  他虚弱地靠着笼壁,冷眼睥睨这些议论纷纭的人们,神情始终淡漠。
  好似这些闲言碎语, 都与他无关。
  “说来, 他当年也是奋发踔厉的少年将军, 因为一场战役, 一举成名。不曾想, 时隔多年, 竟已是这般处境。”
  十八年,太久。
  岁月催人老。
  当年见过他飒爽英姿、满心钦敬仰慕的少年郎,如今也是不惑之年。
  现在围观的这些五尺童子,早已不知往昔,只知道他是逆臣宋颐之后,是个祸乱社稷、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们围着关押桓颂的囚笼,不停地做着鬼脸,“大坏蛋,大坏蛋!”
  童言无忌的笑语,蔓延了整条朱雀大道。
  紧邻道旁的阁楼二层,一名女子打起竹帘,目光追随囚车远去,望着路的尽头,怔怔出神。
  她的身后,穿着棕褐短打,佯作普通百姓的暗卫不禁催促道:“姑娘,我们该走了。”
  闻言,宋初瓷蓦然回首看向他。
  她是生来就带有的病弱,这阵子不见天日的躲藏,使得她的身子是更加的虚弱。这时,她逆着天光站在窗前,身姿纤薄,小脸煞白,就仿若枝头的荏弱梨花,不堪风吹,不堪雨打。
  七夕那日,永兴坊的大火,并未让她葬身其中。
  ——那不过是桓颂安排的一出金蝉脱壳,为的,就是让她假死脱身,给她一个焕然一新的未来。让她可以逃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逃离皇室的掌控,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也是桓颂,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
  他自知华清宫之行,凶多吉少,不论是成是败,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就算他真的为宋家报了仇,手刃了当今这个昏君,他也没办法全身而退。
  毕竟,他虽是筹谋多年,但也不可能把控住天下、把控整个朝堂。
  是以,他决绝地去往死地,却将唯一的后路,留给了她。
  宋初瓷也是在跟着这个暗卫死遁以后,方才从他这里慢慢知晓,有关桓颂、有关她阿兄的事情。
  宋初瓷看着身后的暗卫,良久,嘴唇翕动,道:“那我阿兄呢?我们就要这样,撇下他不管吗?”
  暗卫道:“主子做好的决定,无人能阻拦。况且,事到如今,我们也无力更改。”
  他们人手有限,大都折损在华清宫的那场兵变之中。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护送宋初瓷安全离开。
  然后,再等着主子的后手——
  这些年,圣人为了求得长生,一直在服用清元道长炼制的丹药。
  可他不知,那味丹药,其实是慢性的毒药。
  日积月累地耗损着他的寿元,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毒发致命。
  如今估摸一下时间,恐怕再有不久,便是他的大限将至。
  听了他的话,宋初瓷不免哑然自笑,带着几分苦涩,“所以,就要让我冷酷无情,眼睁睁看着我唯一的亲人,死在我面前吗?”
  暗卫眉头微蹙,还未来得及应话。
  这时,屋门忽被叩响,传来堂倌的声音,“客官,你们要的碧螺春好了。”
  暗卫不由得神情一变。
  他们现在暂住崇义坊的一处驿舍,来之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意嘱咐过,莫要轻易叨扰。
  适才,他也不曾点过什么碧螺春。
  出于杀手的直觉,他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到宋初瓷的身边,挑起珠帘看向外头。
  旋即,他道一句“得罪”,便搂过宋初瓷的腰肢,带着她从窗口跳了下去。
  怎知甫一落地,就有几个身着玄黑劲装的男子出现,将他们包围。
  奚平缓步向他们走近,看着身形纤薄的宋初瓷,道:“宋姑娘,请随我们走一趟罢。”
  ***
  圣人回宫以后,率先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惩治此次和桓颂一起谋事的陈炳荣,并且让兵部重新安排了一位千牛卫将军,整治千牛卫内部,拔除桓颂安插在其中的爪牙。
  随即,又召唤了清元道长进殿,对他进行了一番严审。最后才从他这里得知,原来那些所谓的长生之药,不过都是桓颂为了加害他,特意炼制的慢性毒。
  得知此事,圣人万念俱灰,但还是强撑着,吩咐道:“唤温清平过来。”
  殿内的鎏金瑞兽香炉腾起轻烟缕缕,温清平跪在榻前为他号脉,神情愈发凝重。
  圣人见到他的反应,便也知道,自己的状况已是算不得乐观。
  他也懒得再问,于是对着那鼎烟雾缭绕的香炉怔怔出神,良久,终是开口道:“你直接说,朕还有多少时日。”
  话音甫落,温清平连忙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地应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万寿无疆。”
  圣人不由得冷笑:“都这种时候了,就少来这套了。”
  说罢,他暗自轻叹:“既如此,有些事情,便不能再耽搁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唤来桓颂,可是环顾四周,方才后知后觉地忆起——他信任多年的这人,早已背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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