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迟未有回应。
粼粼的樊良湖漾起破碎的月光,将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笼在其间。
似鸳鸯交颈的缱绻缠|绵。
可这个场景落入旁人眼里,却是格外地诡异、触目惊心。
奚平屏息握紧刀柄,时刻准备着接下来的厮战——
世子每次的蛊毒发作,都极为痛苦,若不能尽情发泄心中的杀戮之意,根本就无法令蛊毒平定。
所以,世子都是在和他的对打中尽力拉回几分理智,刻意露出要害,让他能将淬药的银针刺入穴位,以昏迷中止情蛊的发作。
眼下,世子已经开了杀戒,戾气只会愈甚。
初沅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抵抗?
这个道理,来风只会更加清楚,他极力回想当年医正所授,可遥远的记忆断断续续,他急得冷汗涔涔,都不能找出半点应对之法。
他只能目眦欲裂地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男人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就连忐忑的心跳,似乎都在他的一举一动中跌宕。
谢言岐换了只手,去扶初沅的后颈。
他徐缓睁眼,眸中翻涌着暗色,映着那截秀颀玉颈。良久,他的掌心摩挲蹭净血污,哑声道:“……好。”
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
初沅尚未作出反应。
紧接着,就被他握着肩膀,轻轻推开。
谢言岐身形微晃退后半步,终是没能抑住喉间的腥甜。
他抬抬眸,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她惊慌失措的面容。
濒临走火入魔的男人,就这样骤然失去了意识。
“世子——”
“世子——”
一时间,樊良湖畔乱成了一片。
来风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瞳孔微缩,着实难以置信。
按理说,被情蛊所控之人,历锥心之痛,煞气攻心,极难残存理智。更何况,他已经在蛊毒发作的时候杀了人,情况更加难以控制。
可他竟然,竟然能强忍情蛊反噬之刑,找回了意识。
这样强行攻克蛊毒,不仅需要极其坚定的意志,而且,还会对自身的损伤极大,一时难以计量。
来风正惊疑时,冷不防地就对上了奚平的探究目光。
奚平凝目瞧着他,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中了蛊毒?”
来风被一左一右的暗卫桎梏着,逃脱不得。
他攥紧双拳试图挣扎,忽然意识到:事情麻烦了。
***
今晚的变故桩桩件件,直让人措手不及。
好在此地距离关雎苑不远,不多时,马车便踩着辚辚之声,停在了门外。
奚平熟练地吩咐煎药,等深褐的汤药送来之时,初沅也换好了干净的衣裳,提裙穿过廊道,匆匆进屋。
今夜之后,饶是奚平这种不谙儿女情意的木疙瘩,也能看出谢言岐对初沅的与众不同。
他愣怔片刻,迟疑着将手中药碗递交给初沅。
只是不曾想,初沅闻到那股药味,便微不可查地颦起了眉,小步退后些许。
但这下意识的退却也只在瞬间。
她屏息静气,伸手接过了晃荡着苦涩的汤药,随即凝眸望向奚平,咬咬唇,问道:“奚公子,你能告诉我,世子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是……生病了吗?”
可他今夜的状态如此反常,分明又不似普通的病症。
奚平看了眼那双澄澈的眸子,垂首道:“姑娘,这个问题,或许只有世子才能回答你。”
言外之意便是:只有谢言岐能决定,她到底值不值得交托真心,知道这个答案。
奚平还有个来风要审,他将这里的事情交给初沅以后,便先行离去。
初沅坐到床边,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他双眸紧阖,眉眼褪去失控时的戾气,倒被他此时的冷白肤色衬得,有几分破碎感。
初沅试好温度之后,便舀起小勺汤药,递送到他唇畔,缓缓上提勺柄,喂药的动作耐心又细致。
一次接一次地重复着。
期间好几回,她都险些被药的味道熏得作呕。
好不容易药碗见底,她的眼眶也有些泛红。
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为什么难受。
初沅捻起绢帕,小心翼翼拭去他唇上沾染的汤药,凑近看他的时候,鼻尖发酸,止不住地酸。
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担忧。
睫羽振翅轻颤之时,凝在眼睫的泪珠终是倏然坠落,砸在了男人的脸上。
初沅一愣,忙是用绢帕去擦。
谁知下一刻,皓腕便被握住。
谢言岐睁开眼,隔着咫尺的距离望着她,唇角微翘,漾起一丝极轻的笑意,“……哭什么?”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食言了>人<
我今天都调整好时间准备拿出大干一场了,结果开干的时候姨妈忽然造访,疼得我一下午都在床上打滚(呜呜呜而且最近疫情封了也没办法买药
我周末,再试试
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orz
第五十章
他眉眼清隽, 望她的目光中噙着疏懒,又变成了她熟知的那个模样——跅弛不羁,恣意潇洒。
多情又似无情, 玩世不恭。
初沅深深凝盼着他,四目相对之时, 总感觉, 久违得恍若隔世。
她懵然睁着眼眸,睫羽上的泪珠欲坠未坠,似极了花枝悬垂的晨露, 剔透晶莹。
分外惹人怜惜。
谢言岐无奈轻叹, 抬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初沅不得不随他的动作俯身,伏在了他胸|前。下一刻, 带着些微凉意的唇便印上了她的眼睫,温柔卷走那滴泪水。
初沅反应迟缓地抬眸, 正对上他垂目而睥的目光。
他单手捧着她的脸颊, 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抚过她泛红的眼尾,嗓音暗哑:“为什么哭了?嗯?”
初沅颤着眼睫垂眸,低声道:“因为, 因为害怕……”
害怕。
谢言岐眸色转黯,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是愈深了几分。
确实,是该害怕。
他毒发的时候, 几乎没有理智。
更别说, 她还亲眼目睹了他的失控杀戮。
端量着她躲闪扑动的鸦睫, 谢言岐缓慢松手, 放开了她。
萦绕鼻端的馨香倏然淡去。
初沅撑起身, 脱|去了鞋履, 随后上榻侧卧他身侧,探出细白的手臂,环在了他腰上,瓮声道:“还好,世子没有出事。”
她娇娇|小小地蜷在身前,温香软玉盈了满怀,谢言岐竟然有瞬间的僵滞。
他手上的动作像是被放慢,轻放落在了她肩背,“所以,你是在害怕我出事?”
而不是在害怕他这个人?
“嗯。”初沅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紧了些,嗓音似乎噙着哽咽。“怕世子受伤,怕世子遇险,怕世子会有什么意外。”
所以,跟着暗卫走到半道的时候,她便在晚风吹来的凉意中惊醒,被不详的预感催促着,匆忙沿路回返。
她知道,以她的身份,这样说,是逾矩。
可一个人,又如何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呢?
今晚的变故太多,太累。
她真的好想,放肆一回。
初沅微阖双眸,近乎贪恋地偎在他怀中。
小姑娘的动作带着依赖,脆弱得不堪一击。
是似水柔情,更是情意绵绵。
谢言岐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摩挲,无奈的一笑中,还多了几分,认命的意味。
他还真的是,栽在这里了。
“就不怕我吗?”他低声问。
他当时的情况,谁也说不准,究竟还会失控到何种境地。
她真的,不怕吗?
初沅闻言一愣,老老实实地点头应道:“怕的。”
“但因为是世子,就没有那么怕了。”
说着,她从他的怀中小幅度抬首,用目光描摹着他下颚的凌厉线条,樱唇几番轻启,终是没能鼓起勇气,去询问。
——她真正怕的,是他的拒之门外。
回想起兵荒马乱中,听到的“蛊毒”的字眼,初沅便用猜测,为自己作了答。
瞬息之间,她的思绪百转千回。
谢言岐半垂着眼帘,和她四目相视。
触及她澄澈的清眸,他眉眼浮笑,俯首用额头抵着她的,轻声笑道:“就这么信我?”
近在咫尺的距离,彼此呼吸相缠。
初沅的心跳骤然错漏了半拍。
她几不可闻地低声应道:“嗯。”
也只能信他。
她的回答,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交付?
谢言岐长久凝视着她的眉眼,伸手捋顺她鬓边的碎发,“那说说,你以前的事?”
初沅神情懵然,“世子为何问起这个?”
谢言岐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笑:“不是说信我?”
以他的身份,想来在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后,他便将她在浮梦苑的过往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再者,以前在浮梦苑的种种,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提及的。
初沅沉思片刻,小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兄长卖到浮梦苑了。那之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唯一有点印象的,便是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嬷嬷。”
尽管有关嬷嬷的记忆遥远且模糊,但曾经的一段时间,是嬷嬷的话,撑着她走了下去。
“就只有兄长,和嬷嬷?”谢言岐眉尾稍抬,问。
初沅的小手抵在他胸前,奶猫似的,弯起细指轻挠,带着几分讨饶的意味,“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言岐握住她作乱的指尖,神情晦暗地蹙起了眉宇。
他的情绪总是难猜,初沅摸不透,静待片刻后,便垂下眼睫,抑着委屈低声道:“……世子,您这是在欺负人。”
听了她的话,谢言岐忽然逸出一声轻笑:“这就算欺负了?”
初沅心知不该和他闹脾气,但今晚的情绪确实被他骇得大起大落,一时间,竟是垂着眼帘,小声嘟囔着反驳了一句:“……就是。”
那么久远的事情,于当时年幼的她而言,又如何能牢记?
况且,那又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只会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她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看着她睫羽垂落的黯然阴翳,谢言岐稍作思索,便也将她那点弯弯绕绕的心绪,琢磨得大差不差了。
——没想到,这竟是触及小姑娘的伤心事了。
谢言岐这人惯常是桀骜不驯,对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漠然置之,难免,不太会懂姑娘家的心思。
他捧着她的脸颊,安抚似的,亲了下她的额头,随后,温热的唇沿鼻骨一路下滑,吻住了她的。
男人难得的柔情,初沅甚至都不忍推拒。她阖上眼,任由他撬开齿关,温柔地辗转,克制地试探。渐渐地,乱了鼻息。
或许是她的乖顺,又或许是其他,谢言岐开始有些不满于浅尝辄止。他握住她后颈,阻断她所有逃脱的余地,忍不住地再靠近一点、再索|取一点。
全然忘了起先,只是想学她的“赔罪”而已。
直到初沅的最后一息呼吸都被他占|据,濒临窒息地呜咽出声后,他才克制地拉开距离,鼻尖对着她的。
谢言岐用指腹碾着她娇艳欲滴的樱唇,索性换了主意,抑着喘|息低笑道:“这才叫欺负。”
初沅睁开雾蒙蒙的眼睛,也不知是怯,还是嗔,抬睫凝眸望着他,一眨眼之后,便又埋首他怀中,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谢言岐笑着用指节去碰她的小耳朵,“生气了?”
但初沅这个性子,便是真的生气了,也不敢承认的。
他静待片刻,指尖绕起她的一缕青丝把玩,无可奈何地笑道:“过两天,带你去泡温泉,如何?”
权当是,赔罪了。
这下,小姑娘终是从他的怀里怯怯抬首,露出了一双澄澈的眼眸来。
***
这晚过后,注定不平静。
突如其来的一场刺杀,致使平泉别庄的不少宾客遇难身亡。
就连永宁侯的侄子梁威,也惨遭不幸,为此丢失了性命。
庞延洪身为扬州刺史,自是难逃其咎。在各方的诘难之下,他很快就调查出了些许眉目。
“这些刺客啊,都大有来头。”庞延洪说着,便将桌案上的一块令牌,推到了谢言岐跟前,“他们都是从皇城来的金吾卫。”
银质的令牌镌刻猛虎徽记,普天之下,确实是金吾卫独有。
谢言岐拿起令牌端详,眉眼小幅度地上抬。
观察着他细微的神情,庞延洪点了点桌面,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如今的天下,亦是密谋起兵造反夺来的。十五年前,同他一起打江山的开国元勋宋颐背叛了他,也想故技重施争夺帝位,导致这些年以来,圣人对重臣的猜忌越来越重。尤其是像镇国公这样,手握重兵、威名赫赫的大将。”
说到这里,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我想世子应该比我更加明白,圣人对镇国公府的忌惮吧?这次刺杀,想必就是冲世子而来。贵府已经折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难不成,世子也要坐以待毙吗?”
谢言岐半垂眼帘,把玩着手上的令牌,闻言,忽而凉凉一笑:“庞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庞延洪道:“只要世子肯和我合作,共谋大计。”
谢言岐抬抬眼睨他,提了下唇角,笑着没说话。
然,光是来了个庞延洪不够,初沅那边,云锦珊也是借着探病之由,给她送了一大叠信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偷藏在谢言岐的近身处。
——那都是些和叛军私通往来的密信,伪造的谢言岐的字迹几乎以假乱真,就是要坐实了他和庞延洪的勾连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