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呼吸困难, 他说完这些话,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面颊涨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确实, 就是宋家的独子,宋长淮。
这个名字,也曾光华夺目。
那时候, 他是长安城交口称誉的少年将军。
十三岁便随父出征, 声名赫奕。
不止如此, 他还邂逅了一段天作之合的姻缘。
和郑家正房的嫡二姑娘, 相遇、相知、相许。
如果不出意外, 他也可以像其他男儿一般, 树功立业、花烛洞房。
可惜,天不遂人意。
到最后,这个名字却只能背负着叛国的骂名亡殁,顺带,也埋葬了所有的荣光和期望。
只有一个桓颂,背着血海深仇,浴火重生。
他改头换面、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走到今日。
却一点都不意外,谢言岐会识破他的身份。
因为他知道,他永远都瞒不过谢家的人。
多年前,面对谢二郎的时候,是如此。
至如今,再和谢言岐对峙,亦是如此。
随着他话音的甫落,谢言岐的眸色也愈深,静潭一般,蕴着暗涌的杀意。
桓颂的视野逐渐模糊,瞧不清他的神情。
可他却真切感受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的肃杀冷意。
是和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的情蛊。
……
方才的画面慢慢地在脑海淡去。
桓颂回过神,和铜镜之中的自己对视。
他伸手描摹颈间的一圈淤青,神情淡漠。
昔年,为了掣肘他们宋家,圣人不惜采用卑劣的手段,在暗中给他的父亲种下情蛊,以此制约他父亲的功力——
就是防着某日,他父亲六亲不认,毫无顾忌地举兵造反。
是以,在得知圣人的翻脸无情、妻子和母亲的危机四伏,他才会蛊毒发作、走火入魔。
其实,他父亲一直都知道情蛊的存在。
可他却并没有想办法解蛊。
“若是这样就能得到陛下的信任,倒也无妨。”宋颐一边擦拭他的陌刀,一边转过头,看向当时、尚且年少的宋长淮,笑道,“反正我宋颐,只知舞刀弄枪,从未有过篡位之心。既然现在的这位陛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我就为他守好这方山河,继续做个五大三粗的将军。”
然,他没有想到的是,圣人从未信过他们宋家的忠心。
思及此,桓颂不禁对着铜镜冷笑。
他启开镜台的妆奁,拿出里边的脂粉,细致地抹在颈间,遮掩那道骇人的指痕。
既然如此,那他也让这位疑神疑鬼的君王,尝一下被人猜忌、提防的滋味。
所以,他想发设法地偷取了宫里独有的情蛊,下给了谢家的三郎。
可惜时隔多年,他也不太确认谢言岐身上的情蛊,是否还在。
于是他才想方设法地针对昭阳公主,设计了连串的刺杀。
今日,虽然不知道谢言岐为何放过他,没有得到答案,便漠然转身离去。
但看谢言岐方才,近乎疯魔的反应,他身上的情蛊,应当还没有解除。
桓颂慢条斯理地遮好淤痕,确认瞧不出端倪以后,方才转身走向外头。
是时候,该让当年的旧事重演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回,谢家又该如何应对?
他走在夜风中,无声地浮现几许嗤嘲笑意。
***
夜色浓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
月下的林间,晚风吹动树影摇曳,窸窣作响,斑驳有如鬼魅。
初沅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牵着华阳,在林间的小道趔趄而行。
奈何她们不识路,始终都没能穿过这片树林,找到救兵。
许是跑得太急,华阳一个不慎,竟是被路边的荆棘勾住了裙摆,惊呼着跌倒。
初沅忙是将她扶起,关切问道:“幼珠,有没有怎样?”
华阳就着她的轻搀,艰难地站稳。她半靠在初沅身上,蹙着眉,垂眸看着足尖,为难道:“阿姐,我好像崴到了。”
她说着,始终跟在她们后边的跫音,也慢慢地向她们逼近。
她们好不容易才想到办法,从那两个黑衣人的手里脱身,逃到这里,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任由他们再次抓回?
原先,初沅是想带着华阳继续前行。
可华阳的扭伤属实难以忽视,没两步,她便又打着趔趄摔跤。
无可奈何之下,初沅只好先扶着她,躲到就近的一处灌丛藏身,“幼珠,你就先待在这里,等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有任何的动静。除非……真的是金吾卫找到这里,知道了吗?”
说罢,她便要作势起身。
华阳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她不由得心口一紧,连忙牵住她的袖角,含着担忧地问道:“阿姐,那你呢?”
初沅温柔笑着,将她的小手自袖口取下,道:“放心,阿姐一定会平安无事,尽快找来援兵的。”
言外之意,便是她先行一步,负责引开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如果能幸运逃脱,自当回来接她。
华阳倒是不会觉得,她的阿姐,会将她置之不顾。
她噙着泪摇头:“阿姐,你这样,岂不是独自去面对危险?不行的,你不能一个人走……”
耽搁的时间越久,紧随其后的那阵脚步便是越发靠近。
初沅没办法过多解释,她安抚似的捏捏华阳的脸颊,轻声道:“听话。”
旋即,也不管她的阻挠,径直离去。
华阳又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见到阿姐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她下意识地往灌丛里躲了躲,双臂环膝,紧咬着下唇抑住啜泣,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上苍,阿姐能平安无事。
另一边,初沅提着裙摆,艰难地穿过灌丛。
尖锐的荆棘勾破她的衣袂,她的髻鬟也在匆促之中散落。
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脚步不停地在林中小跑着。
慢慢地,她已经听不见身后的跫音,耳畔就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她如同擂鼓的心跳、急促紊乱的呼吸。
终于,初沅耗尽了所有气力,疲软地摔倒在地。
心脏的剧烈律动,似乎也扯得呼吸生疼。
她强撑着支起身子,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阴影从头顶覆下。
初沅整个人一怔,屏息抬首,看向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
他蹲下身,单肘搭在膝上,和她四目相接。
天际的淡云散去,皎月出岫,倾泻淡淡银辉。
恰好照亮初沅的视野,让她看清眼前人清隽的眉眼。
一时间,原先的震骇和惊慌散去。
她的心口只余不知所措的茫然。
初沅安静地看着他,莫名地,鼻尖有些发酸,止不住地酸。
谢言岐伸手,理顺她鬓边凌乱的碎发,颇是有几分无奈地笑道:“殿下怎么就像小兔子似的,跑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不是小谢在追她!
第158章
他嗓音低沉、语调舒缓, 抑着笑,说不出的温柔。
一字一句地,将她心里那些的惴惴不安, 尽数击碎。
“谢言岐……”初沅望着他的瞳眸,始终悬空的整颗心, 似乎在此刻, 终于得到了安定。
绝处逢生的欣喜、慰怀,瞬间溢满心口。
她眼睑微垂,睫羽遮住眸里情绪。
旋即, 她倾身靠向他, 额头抵着他的肩。细微的动作,透着难以言喻的眷恋。
她近乎嗫嚅地哽咽道:“因为、因为我害怕。后面有坏人, 在追着我们……”
她怕她逃不掉。
怕她们不能活着回去。
所以,她才铤而走险, 带着华阳逃离那间屋子。
毕竟谁也说不准, 那些人掳走她和华阳,到底有着怎样的意图,又会不会,伤及她们的性命?
思及停在原地等她的华阳, 初沅极力平复好情绪。
下一刻,她轻攥谢言岐身前的衣襟,眸里含着水雾, 怯怯地抬头看向他, 道:“幼珠还躲在后面的灌丛里, 你先去救救她, 好不好?”
她的嗓音明显还带着一点哭腔, 尚未散尽的惊慌。
俨然已是自顾不暇, 却仍旧顾及着她的妹妹。
谢言岐对上她那双盈盈带泪的清眸,不由得笑意愈甚。
他探出指尖,轻碰她眼尾,道:“好,我已经让奚平过去了。”
闻言,初沅显然有几许懵怔,“真的吗?”
谢言岐颔首应道:“当然是真的。”
初沅不可避免地一怔。她樱唇翕动,眸里泛起茫然。
见状,谢言岐不禁轻笑着,伸手扣住她的颀秀后颈,稍稍一使力,就带着她向他靠近。
他略微俯首,前额抵住她的,唇边始终噙着淡淡笑意,语调温和,“所以……殿下是怎么逃出来的,嗯?”
他这极尽温柔的模样,和方才那个几欲掐死桓颂、近乎癫狂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初沅听着他的话,慢慢地软下脊背,心弦放松地靠着他。
他身上的清冽松香环绕着她,占据着她的呼吸,似乎也将她心里余下的那些惊悸驱散。
初沅轻咬着下唇,缓了缓,回忆道:“我和幼珠把那个房子给烧了……他们可能是害怕我们死在里边,所以就开了门。我和幼珠躲在门后,给了他们一棒,这才趁机逃走的……”
之后,她和幼珠便在林中不要命地逃亡,不敢回头,也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唯恐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再次抓到她们。
思及彼时的惊心动魄,初沅不由得将谢言岐的衣襟攥得更紧。她微阖双眸,埋进他的颈窝,极轻地颤栗着。
谢言岐揽过她的肩,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下颌搁在她的发顶,半晌,他终是几不可闻地叹道:“难道殿下就不怕,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吗?”
初沅在他的颈侧轻蹭一下,旋即,她瓮着嗓音,颔首道:“怕……但更怕的是,坐以待毙,甚至都没有机会,能够见到你们最后一面。”
许是因为心有余悸,她的轻语散在风中,声线是楚楚可怜的单薄。
谢言岐下意识地抱她更紧。
却又担忧伤着她,转瞬之间,又克制着收好力道。
他微垂着眼睑,动作极轻地抚着她背,带着安慰的意味。
他道:“怪我,来得太晚。”
原本,她不该受到这样的惊吓。
得知虞崇峻遇难的时候,他就知道,桓颂应该会在今夜动手。
桓颂想要的,不过是以牙还牙的报复。
当年,宋家功高望重,圣人的一念之差,就害得宋家门殚户尽,背负叛国骂名。
如今,是镇国公府位极人臣。
所以,桓颂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借用镇国公府这把刀,反杀圣人。
既如此,那他谢言岐身上的情蛊,便是最佳的利刃。
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由于情蛊发作、走火附魔。
只要他失控做出错事,桓颂便有机会借题发挥,利用圣人的疑心,给他们镇国公府也安上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届时,桓颂便可作壁上观——
若是他们镇国公府得胜,于他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若是圣人更胜一筹,痛失镇国公这位股肱之臣,那他也能让圣人再次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他也能趁着圣人病重、朝中无虎将,联络吐蕃直攻中原。
为了将计就计,谢言岐只好默认桓颂掳走初沅,以此刺探他身上的情蛊。
他也顺着桓颂的意,演了一出情蛊发作的戏码。
尽管他在暗中布好了一切,安排奚平紧随其后,保护她和华阳的安全。但奈何时间仓促,他没能做到万无一失,及时地告知初沅情况,结果便害得她如今徒受惊吓,落得如此狼狈。
思及此,谢言岐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怎么只顾着逃命,就不想想,为何两名训练有素的杀手,会轻而易举地着了她们的道,甚至,还一直没办法追上她们?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有奚平,在后头为她们挡着。
谢言岐拥着怀里的初沅,直到她慢慢地平复了情绪,方才就着相拥的姿势,在她耳畔沉声问道:“要回去吗?”
初沅也不想在这里逗留过久,让阿耶和姑母担心。
于是她极轻地“嗯”了声,然后,便扶着谢言岐的肘臂,徐缓站起。
孰料,她却是一个不稳,再次倾倒他怀中。
温香软玉盈满怀,谢言岐顺势扣住她的纤腰,撑着她站直。
他稍一敛眸,便对上她那双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睛。
初沅靠着他的肩,目光澄澈地望向他,无辜地陈述道:“谢言岐,我腿酸。”
适才为着逃命,她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如今终是脱险,那阵扯着双|腿的酸痛,自是再难忽视。
谢言岐轻笑着,揽住她的细腰。
他看着她,小幅度地挑了下眉,佯作没懂她的意思。
初沅不由得抬高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软着嗓音,直言道:“要背。”
谢言岐顺着她的动作略微躬身。他目不转睛地凝注着她的眉眼,笑问:“殿下有赏赐吗?”
话音甫落,初沅仰首啄吻他下颌。
如蜻蜓点水、雨打清荷。
她问:“这样……够了吗?”
***
许是因为心里记挂着初沅和华阳,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呕血晕厥的圣人便苏醒了过来。
他恢复意识的头一件事,便是询问她们的下落。
为了不让他的情绪复又波动,长公主着令所有人都瞒着他,不可透露只言片语,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诓骗他说初沅和华阳已经安然无恙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