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终于能够定下心来,她也控制不住情绪地嚎啕大哭。
初沅不免有瞬间的无措。
她为华阳的动作怔了须臾,旋即, 颇有几分无奈地拍拍她肩膀, 温柔笑着安慰道:“没事了, 都过去了。”
确认华阳和亲人相聚, 一直守在殿内的奚平也终是回到谢言岐身边, 低声复命:“世子, 掳走公主的那两个杀手……一个活口都没留。”
闻言,谢言岐眼神微动,面上神情不变。
他看向背对他的初沅,眸里隐约有笑意浮现。
“走吧。”半晌,他道。
今夜,还没有彻底结束。
***
陈炳荣带领千牛卫,声势浩大地惊醒了整个镇国公府。
原先在里间睡得香甜的阿穗,也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喧闹响动,迷迷糊糊地苏醒。毕竟年纪尚小,在见着这群披坚执锐的千牛卫,她不免心中一慌,抽噎着躲到蔺兰怀里,不停地说着害怕。
顾及仅有的这个孙女,谢夫人并没有在陈炳荣的面前表现出过多的不满。
她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配合,道:“还请陈将军带路,莫要伤及我府里的人。”
陈炳荣不禁冷笑:“谢夫人倒是爽快。希望你们镇国公府认罪的时候,也能这样干脆。”
说罢,他抬手示意,吩咐道:“带走。”
谢夫人走在前边,蔺兰抱着饮泣吞声的阿穗,紧随其后。
迈过门槛的时候,谢夫人蓦然回首,看向后边的蔺兰,低声道:“莫怕。我们谢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你公爹他,定然不会有事的。”
闻言,蔺兰几不可见地一颔首,“嗯。”
她信的。
镇国公府满门忠烈——
她的公爹,是追随今上打下江山的股肱之臣;
谢家的大郎,战死在十八年前、宋家的那场叛乱之中;
她的丈夫谢言岭,亦是因公殉职。
她不信,这般风骨的谢家,会有什么不仁不忠的不臣之心。
蔺兰掂了掂怀里抽噎不止的阿穗,轻声地安抚着,看向前方黑夜的眼神,愈发坚定。
……
陈炳荣的千牛卫,将她们押解到了一处偏殿。
这里距离圣人的寝宫,就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
倏然间,谢夫人顿时明悟了此行的缘由——
并非是镇国公府谋反,证据确凿,而是圣人信不过他们谢家。
她们来到这里,便是掣肘镇国公的人质。
恍惚之际,她不禁想到十八年前,宋家出事的那天晚上。
彼时,将近临盆的宋夫人,也是在千牛卫的威逼之下,独身前往皇宫。
然后,再也没能出来……
如今的场面,倒像是,昔年的旧事重演。
思及此,谢夫人看着慢慢在面前阖上的殿门,不由得眉头紧锁。
……
由此忆起往事的,不止是她,还有站在廊道转角,冷眼看着她们被关进偏殿的桓颂。
她们进去的时候,坦然自若、恬不为意,心里好像坚信,她们问心无愧,便能全身而退。
也不知当年,他的母亲怀着孕,孤身进宫为质,是否、也是有着这样的想法?
桓颂无意识地阖紧齿关,半晌,他终是不屑地笑了下,回身往圣人的寝宫走去。
许是先前服过了汤药,圣人之后的这次吐血,并没有让他再次晕厥。
他逞强地坐起身,让身边的内侍给他换上袍衫。听见桓颂进屋的响动,他疲弱地撩起眼皮,朝他看去,问道:“镇国公谢怀现在何处?”
桓颂躬身走近,回道:“国公爷应当还在行宫之中布防,奴婢已经令人去传话,让他尽快往这边过来了。”
闻言,圣人微阖双眸,极轻地一颔首,“好,那朕就在这里,等着他。”
他倒要看看,这个镇国公,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
时间在粘稠的黑夜之中流逝,过得极度缓慢,且煎熬。
就好像,永远等不到天明。
得知谢夫人和蔺兰母女受困,镇国公怔忡之余,竟是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圣人向来多疑,即位以后尤甚。
要知道,他和宋颐都是追随圣人打江山的开国功臣,可谓是不世之功。
当年,宋颐因着和圣人的见解不同,远赴陇右道镇守。之后他起兵谋反,镇国公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当时,他的长子谢言峰不慎遇难,在烽火硝烟的沙场之上,尸骨无存,他沉浸在莫大的丧子之痛中,又何来的雨里深究?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将长子的亡殁,悉数怪罪在宋颐的头上,以为真的是宋颐谋反,造成的一切悲剧。
毕竟,言峰曾是宋颐麾下的小将,是经由他亲自历练以后,方才提枪纵马赴沙场,成为了之后明明赫赫的少年将军。他和宋颐,既有世交的情分,也有师徒的情谊。
倘若宋颐真的让言峰战亡沙场,那便是和他们谢家恩断义绝,执意行事。
他心中悲痛,却又无可奈何,到最后,便也如旁人那般,默认了宋颐的罪行。
直至多年前,横空出世的狐妖连环作祟案,顶着报恩宋家、为宋家平反的名义,让他的次子谢言岭接着遇难,紧接着,又是蕴川中了情蛊,他才终铱誮于意识到,也许这一连串的事情,并不简单。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谢家开始如履薄冰。
为了暗中调查出真相,他还不得不和蕴川商量着,让他收敛所有锋芒,扮个纨绔子弟——只有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玩世不恭的世家子,方能卸下别人的防备,便宜行事。
原本,他们家蕴川可以像他大哥一样驰骋疆场,也可以像他二哥一样金榜题名,可是,他却只能背负着整个谢家,藏锋敛锐、不露锋芒。
好在,没几年,蕴川便顺着他二哥的身亡,查到了宫里,那位侍奉圣人身边的桓颂身上。
桓颂,桓颂……
还宋。
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宋家。
他们终是再度回到宋颐谋逆的那桩案子上——
原来,当年那场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误会。
宋颐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长安进军。
而他的长子谢言峰,也不是死在平定“叛乱”的战役中。
而是因为圣人的默认。
思及此,镇国公不禁深深阖眸。
他决不可能让镇国公府,成为第二个宋家。
旋即,他睁开眼睛,眸里一片肃然。
他环顾四周候立的府兵,高举手中长戟,扬声高呼道:“将士们,随我出战!”
铿锵有力的嗓音,几乎震破黑夜。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剩个三四章了
第162章
眼见得时间不早, 初沅和华阳回到寝宫以后,便在长公主的悉心安排之下,尽快梳洗完了安寝。
华阳自幼娇生惯养, 这还是这辈子头一回,遇到此般惊心动魄的场面。她不免心有余悸, 临睡之前, 抱着初沅的胳膊不肯撒手,“阿姐,今晚你留在这里陪我, 好不好?”
因为方才哭过, 她的一双眸子似乎在水中浸过,眼尾亦是泛着淡红, 瞧着,当真是可怜极了。
初沅对上她讨好的目光, 实在是不忍拒绝。
她只得温柔笑着, 颔首应了声:“好。”
说罢,她便顺着华阳的动作躺下,和她同床共寝。
许是惊吓所致,华阳始终没有睡意。她抱着初沅, 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的恐惧,“阿姐,你都不知道, 你走以后, 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有多害怕……”
奚平过来接她的时候, 她听见慢慢逼近的脚步声, 还以为是沿途追过来的杀手。纵使她极力克制, 却也敌不过油然而生的惊慌,登时骇得牙关打颤。
怎知,这点轻微的声响,便引得奚平侧目,找了过来。
挡在头顶的灌木被拨开,月光照亮她,登时曝露她的处境。
瞬息之间,华阳的整颗心,就像是猛地下坠悬崖,险些没了生息。
尽管因此获救,但华阳的心里还是无法平静——
奚平就是个木石心肠的粗人,又如何能懂她的恐惧和无措?
回宫的途中,她在前边小声抽噎,奚平走在后边护送,便是连只言片语的安慰,都不曾有过。
于是她的那些害怕、无助,就只能悉数咽下,化作无法言说的委屈。到现在,完全放松警惕地和阿姐睡在一起,她方能将这些心事倾吐,“那个奚平,真的是太过分了……”
从始至终,初沅都噙着淡淡笑意,安静听她倾诉,时不时地,便用手轻拍她后背,温柔地安抚着。
慢慢地,华阳的情绪也归于平静。她偎在初沅的怀里,嗓音染上倦意,轻缓拖着调,“阿姐,所以我表哥他……最后是怎样找到你的呀?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闻言,初沅不禁怔住,恍惚之际,她突然又想起不久之前,谢言岐背着她,走过林间草木的情景。
他的脚步从容,不紧不慢,好像真的能这样,带她走完此生。
初沅樱唇翕动,正要解释:“因为……”
孰料,甫一开口,便见着华阳双眸微阖,安静睡着的模样。
见状,初沅不由得无奈一笑,伸手捋顺她额前的碎发。
虽然她不知道那些杀手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有直觉——这些人,和先前那些想要谋害她的杀手,是同一伙、都是冲着她而来的。
说到底,终究还是她连累了幼珠。
初沅目光流露怜惜。
她对着华阳怔忡须臾,慢慢地,也在困意的驱使下,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半梦半醒的时候,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忽然将她惊醒。
……
镇国公此行华清宫,带来的侍卫不过数十人。尽管个个武艺超群,但对上人数众多的金吾卫和千牛卫,却依然是寡不敌众,毫无胜算。
许是负责巡逻的金吾卫并未听见什么风声,还以为镇国公府的这些侍卫是因为人手不够,方才被调派过来,和他们一道戍守行宫。所以这一路,一直都没有人阻拦他们。
于是镇国公便带着他的一众侍卫,径直冲向了圣人的寝宫。
直到这时,成群结队的金吾卫和千牛卫,方才如潮水涌出,四面八方地从宫殿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局势骤然逆转。
镇国公环顾四周,看着这些手持陌刀的禁军,面上神情未变。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那幢巍峨的宫殿。
圣人身着雪白寝衣,肩披赤黄袍衫,在桓颂的搀扶之下,脚步蹒跚地走出寝宫。他站在殿前的如意踏跺上,居高临下看着被困的镇国公,问道:“镇国公,你半夜带着侍卫,来朕的寝宫,是有何居心?咳、咳咳……”
说罢,他又是拿起绢帕捂口,止不住地一阵咳嗽。
也许是因着他现在的病弱,他的这句质问少气无力,全无往日的帝王威慑。
镇国公望着他,目光带着微不可查的怜悯。
“臣想,陛下是应该心知肚明。”
“陛下受奸臣挑拨离间,软禁臣的家眷,为的,不就是现在的这样一个场面吗?”
说着,镇国公不顾列阵面前、对着他的金吾卫,径直迈上前,朝着圣人步步逼近。
许是顾忌他的身份,又许是顾忌他的威望,那些金吾卫手持陌刀,却像是在他面前,失去了所有的斗志,迟迟不敢动作。
他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
见到这样的一个场景,圣人不禁怒火攻心,顿时瞪目大喝道:“谢怀,你大胆!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
过度激动的情绪,使得他整张脸都涨红,脖颈青筋迭起。脱口而出的嗓音,也像是喉间撕扯出来的一般,沙哑至极,“你们这些废物,还不快把他给朕抓起来!”
话音甫落,镇国公终是止步。
四周的金吾卫,也终于鼓起勇气,持着陌刀朝他逼近,意图顺从圣意,将他及时拿下。
镇国公没有动作,他不动如山地站在台阶之下,隔着严阵以待的金吾卫,仰首看向圣人,道:“陛下是觉得,微臣的这数十名侍卫,就可以控制整个华清宫,谋朝篡位吗?”
圣人因着方才的那一番激烈言辞,此刻咳嗽不止。
听完镇国公的这番话,他捂住剧痛的心口,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年愈不惑,却仍旧是精神矍铄、依稀可见当年风姿的中年男子,下意识地蹙眉更紧,“所以你带着你的侍卫过来,是想做些什么?”
“你敢说,你的这个举动,不是别有用心?”
“谢怀,刺杀虞崇峻的那些人都已经招了——他们是受你的指使,才有此行动。”
“假使你真的是三清四白,你又何必着急前来,闹出这样的动静!”
圣人瞪目怒视着他,扯着沙哑的嗓子质问着。
随着他一字一句的落下,镇国公的整颗心,也好似灌了铅,不住地往下跌。
——若是圣人真的顾念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情谊,对他们谢家有过信任,又何必因为旁人的一面之词,便软禁了他的夫人、孙女和儿媳?
思及此,他不禁双眸微阖,心头涌上失望和怅然,“臣追随陛下数十年,也曾和陛下称兄道弟,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之上,同生死、共患难。臣是亲眼看着陛下如何收复破碎山河,登大宝、平天下,创立如今的太平盛世。”
“但,臣也是亲眼看着,陛下是如何在权利之中忘记本心、迷失自我的。”
“难道,陛下是想让臣,成为第二个宋颐吗?”
镇国公的字字句句,似乎都砸在圣人的心上。
其实圣人一直都知道,当年的那场叛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不想提,不愿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