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凝霜一瞬间捏紧了指尖,几乎是硬生生按下了危险来临时本能的修为暴涨,十分精妙的微微侧身。
“嗤”一声,灵力刺破血肉的轻响。
妖气四溢。
相凝霜一僵,心里暗骂一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
浮迟。
这个疯子。
她多多少少清楚浮迟在这趟浑水里没少掺和,毕竟这只疯狐狸的立场向来比较混沌邪恶,但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知死活,非要来和洛长鹤正面刚上。
浮迟统领扶山十二宫,修为自然极高,但对上洛长鹤还是不够看,她自问已经仁至义尽,软的硬的都劝过了,他却铁了心想杀洛长鹤,便不是她的问题了。
浮迟受了伤,但出手仍然十分狠辣。
瞬息之间交手,灵力妖气已然炸裂,四溢的杀气刺破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妖瘴,原本的一片雾白散去,露出了树郁层层,林木荫荫。
他们彻底回到了原先的抱影林中。
相凝霜已经躲去洛长鹤身后了,她很怕浮迟突然作妖把她拉下浑水,因此恨不得跑得远远的。
而原本守在抱影林中寻觅破瘴之法的万鸣一行人早已被惊得愣在原地,勉强记得摆出御敌的阵法,眼睛还直直盯着洛长鹤。
尽管传闻甚多,但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佛子出手。
实在是洛长鹤那张脸生得要命,整个人气质又神仙又飘逸,因此世人都以为佛子干架也都是仙气飘飘高深莫测,坐在原地打个坐念个咒妖邪便灰飞烟灭。
但其实不是,他们没想到佛子动手时杀意横生,连戾气也尖锐,一杖一刀斩千里恶鬼,恨不能荡平地狱修罗。
圣人说神佛一体,大抵如是。
在场众人心中都不禁这般想道。
相凝霜心中却有些发紧。
浮迟气力难继,颓势已显。
无论如何,她总是不乐意见他死在这里的,正想要做点手脚助他离开时,浮迟却轻笑一声开了口。
他受了伤,面色苍白,眉眼更显得阴郁美艳,却仍是那副慢悠悠的腔调:“我不过是想向美人还珠,佛子何必苦苦相逼,不愿成人之美呢?”
相凝霜:…这人想干嘛?
她站在后面都要骂人了,他自己作死,打不过洛长鹤就要拉她垫背?
浮迟这一句声音不大,但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站在一边观战的众人瞬间齐刷刷看了过来,想仔细看看所谓的美人在哪。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躲得远远的相凝霜。
……嗯,一位美人。
一位被佛子护在身后的美人。
一位疑似引得佛子与恶妖相争的美人。
众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相凝霜:“……”
我草你爹,浮迟你听到了吗我草你爹。
她担心万鸣带的人中有见过她的人,第一时间将脸侧了过去,却无奈众目睽睽下没法立刻走人,只好不尴不尬的站在原地,摆出一副无辜路人的模样。
只有洛长鹤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一般,手下的动作没有一点迟疑。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当世最合格的佛修,因为他意念之坚如脱弓之箭一往无前,要杀谁就杀谁,想要超度谁,就算佛陀在世来说情也拦不住。
全都给他一口气送归往生。
浮迟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几乎是在同一刻,黑烟靡靡从林中漫起,万鸣站在一旁警戒,见状立刻丢出符箓守住了浮迟的退路,却没想到他身形一闪,倏然间飘进了洞口。
那个黑乎乎的幻境入口。
相凝霜觉出一点微妙的不对劲来。
尚没想分明,她已经先朝着幻境入口奔去,却有人从身后按住她肩膀,素白衣袂猎猎在风中,以极温柔却不可撼动的力道,反手将她推向一旁。
她一惊,下意识回手反抗,洛长鹤依旧毫不意外一般,淡淡低头看了她一眼。
那么淡,淡若春水绵绵,却几乎如落雪压在人心头。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伸手极快极轻拂过她耳边,姿态轻柔如同神鸟轻触繁花。
“…收好。”
他这样说。
下一瞬便消失在洞口。
相凝霜停在了原地,看着那方黑乎乎的入口,半晌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耳边。
是那只耳珰,估计是在交手的时候,洛长鹤从浮迟手中夺回来的。
这人真是……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心底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来。
还没等她细细消化这点奇异心绪,一转头,就看到在场所有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相凝霜:“……”
要死,怎么就剩她了。
还不如她也跟着跳下去。
难搞。
她思考了一秒钟,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最终决定遵从本心,咻一下变回了一朵花,安安稳稳的扎根在了土里。
众人傻眼了。
万鸣:“……”
持白没见影,恶妖跑丢了,佛子捉妖去了,那么大一个漂亮姑娘还被施了妖术变成花了(他是这么认为的)。
拥有及格线以上责任心的万鸣愣住了,深感自己得做点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克服社恐组织一下在场人员,身后的小徒弟却突然拉了拉他。
“别说了师尊。”小姑娘比着指头,“道了主持来了。”
噢…万鸣又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作为一个声誉颇佳被交口称赞的主持,道了的危机处理能力和组织协调能力是很出众的,很快就搞定了在场的一干人等,安抚好了方虞阁众人。甚至在了解了情况之后,还指了一个细心的小沙弥,把相凝霜从土里挖了出来,十分妥帖的移植在花樽中带了回去。
于是相凝霜又被摇摇晃晃搬回了明塔,小沙弥特贴心的将她摆在了能照到日头的窗边才离去。
然后就没人管她了。
有点古怪,相凝霜以为至少会来几个人看守她的。
她正琢磨着做点什么,身边却响起一阵扑棱声,一只鸟雀轻巧地落在了她身旁。
这鸟不会想啄她的叶子吧。
相凝霜晃了晃花叶,试图赶走这只羽毛鲜亮的鸟儿,他却偏了偏头,动了动黑豆似的眼珠。
“美人你好。”
相凝霜大惊失色。
这鸟竟然会说人话,声音还这么难听。
她也忍不住开口:“你是什么鸟?”
迦陵频伽清了清嗓子,很矜持的样子:“我是佛子的……”
他卡壳了。
憋了半天,他终于吭哧吭哧、不太满意地接着道:“我是佛子的部下。”
难怪她一开始没看出他的灵体,原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相凝霜心里存了警惕,声音仍然笑吟吟的:“原来是这样,那想必您也一定很厉害。”
“我是因佛子而化灵的…”
“不用介绍,我知道。”迦陵频伽晃晃小脑袋,“你是孔雀的明妃对吧?”
相凝霜的笑僵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壶中境
“您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相凝霜僵了一会,委婉的出声问道。
迦陵频伽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睁着圆圆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因为你是美人。”
“佛子身边的美人,不就是他的明妃吗?”
…这鸟脑袋不太好使。
相凝霜在心里下了定义,也不着急探他口风了,幻化成人身松了松筋骨,模棱两可的夸赞道:“很有想法。”
小鸟高兴了,拍着翅膀在窗棂跳来跳去,提议道:“我给你唱歌吧。”
“就是孔雀求我唱,我都不唱的。”他强调道。
相凝霜下意识要拒绝,话到嘴边又委婉了一些:“佛子追恶妖而去,眼下仍无音讯,您不着急吗?”
“这有什么可着急的。”他跳下窗棂,“虽说是不如从前,但区区一只扶山妖,哪里需要他费神。”
不如从前…
相凝霜轻轻动了动手指,洛长鹤为何会不如从前?
她想起她一睁眼看到的情景,难道洛长鹤的修为真出了什么问题?
她担心继续问下去会显得刻意,因此只是轻轻应声,迦陵频伽却已经等不及了,叽叽喳喳飞了好几圈,引吭高歌起来。
嗯,很难听,唱歌时的声音比讲话时还要难听。
相凝霜看在他羽毛漂亮的份上勉强忍受,强迫自己听了一会,竟然还听出几分意思来。
虽然嗓子无可救药,但音律格调竟然堪称动人。
就像是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但苦练舞蹈数十年的大汉跳胡旋舞,如果你能忍着不适仔细欣赏,其实是能看出几分妩媚的。
相凝霜自认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在一曲结束时很给面子的鼓了鼓掌。
“天籁之音。”
她尽量真诚的鼓励道。
毕竟这只是一只没得脑袋的小鸟。
迦陵频伽在禅室内又晕晕乎乎飞了好多圈,才清了清嗓子,十分矜持的表示:“美人,你很有品味。”
他没忍住,拍了拍翅膀自卖自夸:“从前我在莲花台中唱起歌来,紧那罗也要甘拜下风,普通修士闻声便生念佛念法之心,三界六道一切生灵,都能在乐声中悟道。”
“我可没有吹牛啊。”他怕她不行,信誓旦旦保证道,“这是真的。”
相凝霜撑着下巴点头,倒是没有觉得他全在胡说。
如今是末法时代,神佛陨落,三界灵气稀薄,从前或许真的有过他所说的仙境佛国,但现在是看不到了。
她随口哄一句小鸟:“不说唱歌,你的羽毛也很好看,不像我见到的鸟雀都灰扑扑的。”
“那是。”迦陵频伽得意的挺了挺毛茸茸的胸膛,“你见到的都是什么鸟啊?当然没法和我相比。”
“我见的……”
相凝霜顿了顿。
方才随口说的一句话,她此刻才意识到一点不对劲来。她并没有什么和鸟雀亲近的记忆,为何会说出灰扑扑这样的话呢。
她正轻轻皱起眉,迦陵频伽却似想起什么一般在空中打了个旋,叫道:“对了,美人你一会得去跟道了念经。”
相凝霜:“…我为什么要去跟他念经?”
“他听说了你的事,认为你有佛缘,还很有天赋,孔雀又不在,他想亲自点拨你。”
别了吧…这些和尚哪来的这么多滥好心,想必又是想试探她的。
相凝霜有点烦,然而人在屋檐下她又不能甩脸不干,只能耐着性子答应下来。
*
越过重重屋脊叠叠明塔,寺院深处有株山玉兰花静静开放,树姿雄伟,枝繁叶茂,花大如荷下是一院禅室,这是大法华寺的主持清修之所。
道了正坐在蒲团上念佛。
他生得一副世人心中典型的住持形象,威严冷硬,清矍瘦削,但眼神却很和善。
像是那种真正会开解、度化世人的佛修。
风中有山玉兰一朵,突然悠悠掉落,他停下手中拨动的紫檀佛珠,看向一旁敲木鱼的小僧,温声问道:“何故心神不宁?”
小僧没想到被住持发现,红着脸嘟嘟囔囔:“弟子不知为何,只是有些忧心…”
他没有好意思说出来的是,他是因佛子逐恶妖而去而忧心。
有一些人,仅仅只是存在于某处,便能护持这一方天地清明,人间自在,人心安定。佛子已坐镇大法华寺百年,几乎是每一个在寺中修行的佛修,都因其而心乡有护,眼下一朝离去,众人难免惶惶。
“还是弟子修行不够。”小僧有些羞愧的说道。
道了笑而不语。
小僧想到什么,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主持,弟子有一事想问。”
“从前您与上座二人共同推算,共起三推。算出三界有无量劫,上座有人间劫,于是上座便匆匆闭关,如今这两劫可过?上座的第三推算得又是什么?”
道了闻言但笑不语,只是抬眼看向门外,朱檐金殿间有青山脉脉,隐没在灰蓝的天边。
“佛子并非大法华寺的佛子。”
世人皆仰望他,像仰望长天之上的云鹤。
“…他自有其人间道需蹉跎,我等不必知。”
“好了。”他竖起手掌,示意小僧点灯,“有客来,且出门去迎吧。”
……
相凝霜提起裙角跨过门槛,她还专门换了件裙摆华丽繁复的丁香色裙装,想借此消极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
但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得有的,她很给面子的先问了声好:“见过住持。”
“无须多礼。”道了这么说着,面色从容,用很善意的目光看过来,又执起一旁案几上的茶壶斟茶,慢慢问道,“施主看到这水,心中可有所想?”
相凝霜看了一会,很真诚的回答道:“我不渴,谢谢您。”
道了微微一笑。
像是对着顽劣小辈,又像是对着无知无觉众生一般,他慢慢说道:“施主见水是水,有大智慧。”
嘶,他竟然比她还会夸人。
“但慧极易折,不如愚鲁些的好。”
相凝霜轻轻眨了眨眼睛。
她没有注意听道了的机锋,只是在瞧他手里执着的那柄紫砂壶,莫名其妙想起件从前的事来。
从前在长留,温逾白也很喜欢执一枚小巧的玉壶,慢悠悠的给自己斟茶喝。
有时她受了委屈回来,温逾白为了哄她高兴,便随手用那支玉壶捏个秘境,再丢在地上成了一方入口,走进去就是另一方天地。
他曾在壶中变出清泉石巷,桃林长廊,好让她去游玩散心。不过她缠着学会以后,只拿这个骗长留那些老古董,在早课时自己偷偷钻进壶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