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突然,后知后觉的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住持说得有理。”她抬起头,微笑着说。
道了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善哉,善哉。”
这一番各怀心思的机锋打完,道了没忘了这次见面的正题,真寻出了一卷佛经让她念,还又慢慢悠悠地给她讲解点拨,相凝霜整个人都傻掉了。
虽说前几天她也读过佛经,但那是对着洛长鹤,多秀色可餐的一张脸,给本菜谱她也能读下去。
但现在对着道了,她听到快要睡着,正昏昏欲睡之际,有人匆匆走进了禅室。
相凝霜勉强清醒了一点。
来的是位着暗红袈裟、身材高大的青年佛修,看样子在寺中地位不低。他脚步极快地上前行了一礼,便附在道了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从相凝霜的角度看去,道了闻言轻轻皱起了眉,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神色,转过头来对她抬了抬手:“今日诵经已毕,施主请回明塔吧。”
话落,便有名僧人坦然走出,双手合十,示意为她带路
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啊……
“谢过住持。”相凝霜这样想着,装模作样抿出一个感激的笑来,老老实实跟着引路的僧人退了出去 。
不过她自然不可能是真老实。
待离得禅室远了,行至人烟稀少的地界,她就从芥子戒中寻了她自己捏的傀儡出来,注入些灵力,确保看不出什么大破绽,便金蝉脱壳一跑了之,一路跑出了大法华寺,朝着抱影林去了。
她到刚刚才反应过来,林中她看到那方黑乎乎的幻境入口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浮迟那只狐狸心眼子也太多了!
温逾白教她壶中境时,他尚是个狐狸养在她身边,想必是悄悄学会了术法。他进的那个洞根本就不是什么幻境入口,而是他捏的壶中境。
壶中境需有法器支撑,温逾白当时用的是长留能造界的法器玲珑壶,而这世间唯一能与玲珑壶相比的,便是持白镜。
浮迟已经拿到了持白。
模样好有什么用,真不该搞这种心眼多的男人,相凝霜有点后悔。
看着眼前依然黑乎乎的洞口,她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进去是下下策。
修士之间有许多人人皆知的规矩,大多都是从身死的前辈身上总结来的,其中有一条,便是前路不明的秘境,尤其是用了造界法器捏出来的秘境,除非一心寻死,不然最好别进。
因为这样的秘境里什么都可能存在,这是最可怕的。
更何况浮迟性子有够疯,上辈子总是想把她关起来让她只看得到他一人,万一他在里边搞什么幺蛾子呢。
但……
相凝霜慢悠悠权衡了一会,半晌又从掌心转出一根孔雀翎。
…罢了,她轻轻一弹手中翎羽,拂衣飞渡入了洞口。
作者有话说:
下章换地图,嘿嘿。
第15章 不庭山
相凝霜飞入洞口之际,清净肃穆了千年的大法华寺正喧闹起来。
大法华寺地位超然,不仅仅是在佛修心中、更在天下修士心中,是轻易不得造次的地方。然而此时寺中藏经楼前,众人哄哄然聚集,楼侧有藤花开得挤挤簇簇,花下方虞阁弟子群情激愤,几乎按耐不住心中愤慨,想要为身死的师叔讨要一个说法。
是的,有方虞阁的人死在了藏经楼,不久前才被洒扫的僧人发现。
万鸣沉着脸,神色十分的难看,却依然记着顾全礼节,朝着闻讯赶来的道了主持一躬身:“我师弟尚处盛年,芒寒色正,得阁主器重,一向助阁中诸位长老理事,此次为助我才下山,却在贵寺……遭此大难,还请住持给我方虞阁一个说法。”
言毕,有几个年纪小的方虞弟子已经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死的人是这次随行的万鸣的师弟,名叫楚士。是个对外没什么名气,但在方虞阁内部很得人心的丹修。
万鸣这一辈普遍天资不错,但其中唯独有这个楚士,资质平平,付出多过师兄弟几倍的努力也是效果差强人意。但好在他还有别的天赋点:为人聪慧,擅言谈,长于打理俗务。因此多年来在阁中颇受众人喜爱。
此次随行下山,也是方虞阁诸长老担心万鸣那个闷葫芦会失礼于人前,才派了善于交际的楚士跟着来。
但万鸣和他这位人缘颇好的师弟关系其实并不亲近,究其根本可能就是社恐对社牛的畏惧,因此一路上也没怎么好意思指派人家,尽量在勉强自己亲力亲为,不过最终还是遇到了自己实在搞不定的事。
就是抱影林中那场没头官司。
方才抱影林中走了大运看见了佛子出手,万鸣美美一饱眼福,但看爽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佛子是替自家去斩恶妖夺持白的,结果现在佛子走了,那他的持白镜找谁要去?
毕竟方才在林中,他的法器快速一闪,确实是感应到了持白的气息。
他自个盘算了半天,想上门去找道了住持问个清楚,但又担心自己上门恐生咄咄逼人之感,失了礼数,打了好久的腹稿也没想出什么满意的说辞,便腆着脸去寻了楚士师弟,拜托他去寻道了住持询问。
没想到久去不返,再一有消息,已是一具半凉尸体。
道了双手合十,先长长道了一句佛号,才睁开眼,面色悲悯沉静地看向停在藏经楼前的尸体。
尸体面容红润,神色也平和,几乎宛若生者入睡一般,只有眉心一线鲜红,琉璃一般,亮得惊人。
万鸣尚未开口,人群中楚士的弟子已按耐不住大声道:“世人皆知,大法华寺的琉璃心法是所谓拂袖便可杀,杀人不见血,尸体只留眉心一线红痕,眼下证据确凿,住持不会包庇贼人吧!”
仿佛是响应一般,话音刚落,人群之中的嘈杂哄闹之声也大了起来。
“……楚师叔向来与人为善,究竟是何人竟然下此毒手?”
“是谁不知道,但与这群佛修是脱不了干系的。”
“倒也不一定吧……出家人慈悲为怀,好端端为何要杀楚师叔?就算是真要动手,也不会在寺内。”
“那你说楚师叔眉心那一道红是怎么回事?”
“……这我哪知道,三界四洲大了去了,说不定还有别的功法能有此痕迹呢。”
“简直胡说八道!”
众弟子吵吵嚷嚷,万鸣听得心烦气躁,便竖起手掌示意众人噤声,又向道了低声问道:“楚师弟是受我所托,来寻住持询问持白镜一事,敢问住持今日可有见过我楚师弟?”
道了摇摇头:“未曾见过。”
万鸣眉头皱得越紧,想了想又干巴巴问道:“那持白镜如今可在住持手中?”
道了微微一叹,仍是摇摇头:“不在。”
众人的眼光便愈发诡异起来。
杀人与夺宝,这两件事向来都是同时出现的,佛修又如何,修士这行当本来就是与天争、与人斗,持白镜这样的稀世法器,谁见了都会动心。
佛子是不能攀扯的 ,其他人却尽可以怀疑,于是又有人吵嚷起来:“住持该清理门户了,揪出谋害师叔之人给我门一个交代。”
有年纪小些的女弟子觉得不好,伸手去拽他:“……慎言!”
“我又没说错!”那人很不服气,“就算不是寺内的佛修,也有可能是潜进寺中的妖邪,方才我们见的那妖女呢……”
他说到这里,想起方才佛子与那妖女似乎关系颇有几分微妙,生怕惹祸上身,自己便突然噤了声。
一片乱哄哄里,寺内钟楼响起沉沉撞钟声,道了终于低声念一句佛号,开口道:“佛光昭昭,破众生一切污浊相。施主且稍安勿躁,三日后,我寺定会给贵阁一个答复。”
*
却说这头。
相凝霜抬头看向天边的血月。
茫茫大漠中吹过的风如野鬼哀嚎,凛冽阴毒得几乎能刮下皮肉,她却没心思在意,只是仍然盯着那轮月亮。
不庭有异,其月如血。
只有不庭山才会有这样的月亮。
她本想感慨一下浮迟的本事,竟然连不庭山的境都能造得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点古怪来。
魔物寄生的蛮荒大漠里,放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云层,云层之下则是暗黄枯草与泥尘滚滚,天地之间都是一片蒙蒙的灰黄。
相凝霜身上还穿着那件她挺喜欢的雪青色云雾绡裙,有点嫌弃这糟糕的天气,一落地便捏了个诀挡风,半点没耽误,捏决选定了一个方向,便直直向前奔去。
她对造境之法说得上精通,同样也对如何出境了然于胸,利用法器捏出的壶中境纵使逼真到迷人耳目,却难以无限延展,只要找出它的折叠之处——也就是界限便能出去了。
然而她一连奔袭数百里,这片茫茫荒山都像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完一样,未曾发现一点踪迹,心底的那点古怪,终于慢慢变成泛起来的冷意。
她好像想错了。
这里并不是虚假的壶中境,相反……是真的。
这里是真正的不庭山。
她指尖都有些发麻,正想再仔细看看这里,眼神却不经意间掠过一处,一看之下便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她不由自主喃喃出声。
不远处静静地停了一座船。
河是幽冥河,而船,是天上船。
船高千丈,遮云避月,不见长空。船身有五云楼阁,雾气亭台,帘栊金玉,紫烟沉沉,雾阁云窗闳宇崇楼间隐隐约约有迷蒙的人影,像是传说中上界仙境的物件降至下界,不伦不类的沉默伫立在荒漠之中。
相凝霜脖子都快仰酸了,还是努力抬头看上去。
在船篷的顶部,一片琉璃珠玉之间,好像悬了片格外明亮的物件,被血月虚虚一映,更是亮如刀光。
相凝霜轻轻偏了偏头,下一瞬便飞身而起。
她直直朝着船顶而去,长长的雪青色裙摆散在风里,像谁家丹青试色的那一笔,血月也化不开的一段风流。
就在将将快要触到船顶的那一刻,船身却骤然爆开青灰烟雾,数个鬼魅身影从烟雾中闪身而出,相凝霜不得已闪身一避,再次回手,已牵起一道剑光。
她已经有数十年未曾用过剑,但杀这些东西也尚绰绰有余。
一刺、一挑、一捺。
鞚中悬明月,剑杪照莲花。
她此刻没什么耐心,剑意也杀气横溢,一个不留意便有魔物的血溅在她裙角。
“……嘶。”
相凝霜将剩下的这个魔物重重的踹了出去。
她存了点泄愤的心思,踹的方向直直朝着眼前这座庞大高船,却没想到碰不到,只是直直落进了河中。
她收了剑落在地上,正要再去探一次那船顶悬挂的东西。
那被她踹进河中白死不活的魔物却直挺挺从河中飘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手指轻巧勾起,又重重地扔回了岸上。
“砰!”
湿淋淋的尸体砸在了她脚边。
相凝霜一顿。
紧接着,又飞来一具尸体,砸在了之前这具身上,安安稳稳的垒了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具。
一共四具尸体,全是她方才动过手的,叠罗汉一样堆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表情不太好看,又缓缓握住了方才收起来的剑。
她此时站着的地方离船很近,船身悬挂的一盏白石灯盏正好在她头顶亮起,耀如白昼。
下一刻,大船舷梯缓缓而下,正正好落在了她面前的尸堆之上,像是在沉默的欢迎她自投罗网。
相凝霜有几分讥诮的牵起唇角。
听说人界的权贵为登车架时保有仪态,常用白玉青石造上马石,更尊贵些的,则要以美姬娈宠为用。
这艘楼船的主人也算是会恶心人,凑一堆尸体让她上船,比瀛洲的妖兽咧嘴笑还要装模作样恶意满满。
眼下她就是那要被投入鼎镬的待宰麋鹿,但退无可退,还不如自己上前。
相凝霜嫌弃尸首恶心,飞身而起,轻轻落在了舷梯上,提起裙角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慢慢地走在船舱里。
船中静极了,只有她脚踝处的金铃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幽深低沉的响在空荡阔大的深阁。
她一连上了数层,每一层船舱都极尽奢华之能事,白玉为砖金作瓦,琉璃明珠剩作花,只存在于上古传闻的法器堆积如山,万千修士争抢的灵石随意抛掷,远处不知何时也隐隐飘来靡靡仙乐,连带清风明月与共,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个人不知今夕何夕。
就连相凝霜的脚步,也在眼神触及到某处时停了停。
那是一枚并不稀奇的玉雀,模样却雕得很可爱。
…与温逾白从前给她雕得那只一模一样,如果摸摸玉雀的尾巴,它嘴里还会吐出玉籽来。
她从前很喜欢这只小玩意。
相凝霜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已经握住了这只玉雀,就要也试着摸摸它的尾巴。
然而下一刻,她就狠狠的将它砸了出去。
精巧剔透的玉雀一落地,叮叮当当碎了个透,落在地上却像纸屑,簌簌一地。
这一举动来得莫名其妙,原本飘飘飖飖的仙乐似乎都停了一瞬。
“听说人族的妖妃都爱听裂帛碎玉之声,果然有几分意趣。”
她慢慢悠悠的自言自语,甚至十分有兴致的转了个圈跃坐在珠玉灵石堆成的小山之上,又捧起一捧用力砸出去。
暴殄天物,煮鹤焚琴。
但却因为这样做的美人风流光艳远胜珠玉,金钩玉帘后弯起的眼波流眄似海上霞光,惊心动魄落入虹膜,留一段永不会忘的光影。
这便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似乎正瞧着这一切的人也觉得有趣,相凝霜砸得正开心,便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这一声说近,可声音却空荡幽远,难辨方向,说远,却又如低声私语,呢喃一般响在她耳侧,瞬时便将她逼出一阵冷汗。
终于肯出来了。
相凝霜继续扔完了手上剩的最后一颗灵石,这才撑着下颌仰起头,看着无人的墙壁笑吟吟的夸道:“好听,再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