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番梳妆,等主仆几人缓步走到轿前时,已是约莫一个时辰后了。
早已守在轿旁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轻笑道:“表妹总算来了,大殿下特地差人传了信,说娘娘喜欢那些点心,让我们一同进...宫。”
话到后头来人慢慢走近,沈菡萏才看清了对方的打扮。
薄雪之下,少女一改往常的艳丽,独有两颗淡绿色花钿簪在发上,却丝毫不影响那人的好颜色,甚至因为那素雅的点缀,更出尘了些。
像是株一汪清水养出来的芙蓉花。
而为了与对方风格相反特地扮素,好显得自己清雅的沈菡萏:...
她恰到好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5章 任性
等深呼吸几次后,沈菡萏才勉强压下了冲回屋换身衣裳的打算。
将她活脱脱衬托成一朵无味小白花的少女却没有给她再考虑的机会。
姜岁绵看了眼马车后那顶红色小轿,声色清冷,“你我一同?”
沈菡萏顿了顿,重新扬起笑来:“殿下吩咐的,如此姐姐便也只能叨扰表妹了,还望表妹——”
但没等她说完,裹着厚氅的少女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将她连人带马一齐扔在了身后。
“青棠,让人把阿娘给我造的那辆马车拉来。这个太小了,我不喜欢。”
别说如沈菡萏预想中的勃然大怒了,对方竟是连半点目光都未曾施舍给那俩代表宫中恩赐的马车。
沈菡萏最后的“勿怪”二字飘散在冷冽的风里,与之一同散去的还有那抹看似无害的笑容。
她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姜岁绵悠然地坐进了自家足有对方三倍大小的马车中,厚实的软垫在车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并着好几个温热的汤婆子,在寒冬天舒服的让人困顿。
姜府到宫中的距离并不算太近,本想在马车上打个盹的少女听着外头传来的响动,终究是没忍住掀开了帘子一角。
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街串巷的商贩,还有那些腰间别着刀、井然有序的皇城守卫,都是她许久没有接触过的市井气息。
在大婚前,这条通往皇宫的路姜岁绵走过许多次,亦曾无数次顺着这条路回到姜府之中,赖到自己阿娘怀里,小声说着进宫后与大皇子相关的所有事情。
直到那日她嫁入皇子府,成了那人名义上的大皇子妃,后来就再也没能回过头。
怔怔朝外头看了许久,姜岁绵才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帘子尾部坠着的珠花轻轻打落在人的手背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等天暖了,她要买上一串酸甜的糖葫芦,央二哥陪她在院中放风筝。
时间悄然流逝,行进中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被扯了缰绳的马儿乖顺地往上一仰,澄白的雪里留下了个清晰的马蹄印。
“姑娘,我们该下去了。”青棠轻声唤道。
被扰了思绪的人也不生气,眼神只迷离了一瞬后便缓缓点了点头。
清醒过来的少女尚未有其他的动作,马车正前方凑过一人,露出来人那张精明老成的脸。
姜岁绵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庞,侧身避过了对方殷勤伸来的手,让青棠扶着下了马车。
这人是贤妃宫里的嬷嬷,贴身伺候着的,旁人唤得一句“菱嬷嬷”,也算是个有脸面的老嬷嬷了。
当然姜岁绵之所以熟悉对方这张脸,可不仅仅是因着常去贤妃宫里的缘故。
上一辈子大婚后,贤妃以疼爱她为由赐下了好几个贴身嬷嬷,眼前的菱嬷嬷便是其中一个。
打着“伺候”的名义,做着监视的事,到后头更是变成了沈菡萏手里的一枚棋。
而她自己也是蠢,竟以为对方是真心跟着的,还让对方扯着贤妃的虎皮,将青棠她们都给排挤了出去。
等最后被人以心腹嬷嬷的身份指认自己私通,她才看清这人皮囊底下的真面目。
不过到那时候,这位菱嬷嬷早已包袱款款,迫不及待地投奔新主子去了。
姜岁绵思绪流转,但也只几息的功夫。
而菱嬷嬷的手扑了个空,皱着眉打量了人一眼,却是不自觉怔了神。
不是说人病了吗,这容貌怎么反倒叫她觉得更胜从前了?
菱嬷嬷一边想着事,嘴上还不忘为自己主子说上两句:“前些时日听闻您病了,娘娘可一直记挂着呢。”
“这不估摸着姑娘你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娘娘就差人来接您进宫,定是要亲眼瞧瞧才能放心的。”
将这番好话说完了,菱嬷嬷特意就此顿住,等着对方如往常般应上两句,顺着她的话说些娘娘的好处。
待过会儿回永宁宫复命,她便能借此在主子面前再露上回脸。
但她等啊等,只等到一句:“嬷嬷,我的肩舆呢?”
肩舆,什么肩舆?
菱嬷嬷被对方这突然的一句话给问住了,又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姜岁绵说的是宫中代步的肩舆。
肩舆采用榫卯结构,类似于先前的轿辇,都是由小太监们抬着的,上部分是个给雕花镂空的圈椅,舒服华美。
皇宫广阔,肩舆定然是有的。可这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得到的恩宠,别说姜岁绵这些家世优渥的贵女了,就算是宫里有评级的主子那也是大多都不够格的。
至于姜岁绵为什么会有此问,菱嬷嬷也不奇怪。
现下凤位空悬,四妃共有协理六宫之权,她们主自然也在此列。
掌有宫权的娘娘可是有权赐下这般恩宠的。
往常对方进宫,贤妃总是会为她备好肩舆。一来可以让姜家姑娘记得她的好,二来嘛...
姜家姑娘惦记她们殿下,装得端庄守礼,从不享这些特殊待遇的。
只一句吩咐的事,既不会让其他三妃抓住把柄,又能让姜家姑娘记下这份恩情,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她们主又如何不乐意呢?
不过这久而久之的,她便也忘了这茬。反正抬了来也是个摆设,还得她辛苦一番。若非这次姜岁绵主动提起,她是想都不会往这方向想的。
但怎么今天就不一样呢?
她身上可没带着娘娘的腰牌,若要调动...
看着等她回答的少女,菱嬷嬷顿了顿,暗示道:“现在调肩舆怕是有些麻烦,恐会惊扰了娘娘。”
姜岁绵眼皮一掀,任青棠搀着,不走心地咳了两声:“我身子刚好,娘娘疼我,必不会舍得我走这么远的。”
扯虎皮未遂的菱嬷嬷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打了回来,只得暗骂一声,就打算应下。毕竟娘娘正是见人许久未曾入宫了,想要见见,以免对方生出旁的心思来。
还是要一颗心栓在她们殿下身上才好。
殿下...
倏地,菱嬷嬷眸光一闪,朝着那假咳两句就懒得再动了的少女倾了倾身子。
“说来也巧,奴婢来时恰逢殿下到永宁宫请安,若是姑娘快些,说不准还能与殿下碰上呢。可若是要调肩舆的话,怕是...”
“要耽搁了时辰。”故作为难地把剩下半句补充完整后,菱嬷嬷瞟了眼姜岁绵的表情,便胸有成竹般站着不动了。
听到这个消息,少女果然没辜负她的期待,似是不可置信般反问了句:“大皇子也在吗?”
“在的,”菱嬷嬷扬起个笑,“姑娘还是快些的好。”
把诱饵抛出去的菱嬷嬷一点也不怀疑对方会不会咬钩,只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等着看戏,却不料有人横插了一句。
“嬷嬷说的极是,表妹你还是莫要任性了,免得让娘娘与殿下久等。”
菱嬷嬷朝出声的地方看去,这才发现沈家那位表姑娘也在,并且与姜家姑娘相差不过两步的距离。
说来还是大皇子特意嘱咐的呢,她先前也记着,只是姜家姑娘风姿太胜,硬生生把人盖了过去,故而她直到现在才发觉有这么一号人。
在宫中久了,菱嬷嬷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忙出言弥补这一过错,将沈菡萏夸了又夸,又因着另一方有意交好,不一会两人就显得亲密极了。
迅速达成一致二人站在姜岁绵身边,左一句“表妹不可任性”,右一句“劳沈姑娘体谅”,到衬得姜岁绵像个不守规矩的恶人似的。
青棠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人儿拦住了。
被两人架在中间的少女展颜一笑。
“好啊。”
菱嬷嬷闻言也笑了起来,不过她还只笑到一半,就听人缓言道:
“既如此,表姐你先走着去娘娘宫里,菱嬷嬷快去给我调肩舆吧。”
看着两人呆滞的神情,姜岁绵心情极好地催促道:“表姐还不走?免得叫贤娘娘等急了呢。”
刚用完同样话术的沈菡萏:...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姜岁绵坐着轿辇,她却走着,这怎么行?
菱嬷嬷也皱起了眉。
娘娘要见沈菡萏不错,但孰轻孰重她这做奴才的还是分得清的,沈家姑娘不过是顺带的罢了,如今这算怎么一回事?
但显然,此时的姜岁绵不打算顾及她们二人的想法,两人的意见显得是那么无关紧要。
无声对峙小半息后,菱嬷嬷咬住了牙,找了个脚程快的小太监回宫去取令牌。而沈菡萏也因为惦记着大皇子,只能步法慌乱地带着丫鬟跟在了小太监后头,一齐往永宁宫的方向赶去。
看着几人逐渐走远了,姜岁绵轻轻勾起了个笑:
“我记得御花园便在附近,嬷嬷陪我走走吧,好给娘娘折一支花带回去,权当赠予娘娘的生辰礼了。”
青棠:...出府前姑娘拒了秦妈妈的锦盒,说是自己已经备好了,原来这礼居然还在树上吗?
刚歇上一口气、只想在此地等着肩舆来的菱嬷嬷:...
她当差后就从没见过这么“轻”的生辰礼,这人是怎么给的出来的?.
这姜家姑娘今天怕不是着了魔了!
不过饶是菱嬷嬷今日已一再被少女的反应给惊到了,但当几人到了御花园中后,对方的吩咐还是让她惊地直接质问出了声:
“姑娘你...在说什么?”
御花园里,橙色的日光均匀地从上空洒落,昨夜积累起的雪花安静的在枝头悬挂着。
梅花树下,银白大氅已然与周围的雪色融成一体,很好的遮掩着自己主人的风华。
“菱嬷嬷没听清吗?那我便再说一遍予嬷嬷听好了。”
姜岁绵乖巧地站在树下,捂在手心中的汤婆子不断散发着热意,而她对面之人却只感觉到寒意彻骨。
只见她歪了歪头,似撒娇一般对着人说道:“我想在这株梅树下晒太阳,但地上凉,我身子骨又不好,嬷嬷脱了外裳给我垫着可好?”
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光,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微风轻拂,树上的寒梅簌簌落下,有几朵落在了人的肩上,而些许几片却跃过了不远处的宫墙,最后在人轿辇上悄然落下。
倚坐在龙辇中的人抬指截住了一片残梅。
“御花园的梅花可开了?”
作者有话说:
菱嬷嬷:打出一张大皇子伤害牌[试图诱惑]
岁岁:...看来还得再拖一拖时长才行
第6章 初见
想来是开了的。
原是直达勤政殿的步辇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偏到了一墙之隔的御花园。
现下虽出着太阳,但因为是冬日,当今今上素日里又没有亲至御花园赏景的习惯,各宫的娘娘们便纷纷歇了去御花园的心思。
以至于这步辇一路走来,连个正经主子都没碰见,唯有几个正办着差事的小太监忙不迭地跪到了宫墙边,旁边还停着一顶肩舆。
脱去外裳的菱嬷嬷本在寒风中抖得像个筛子,可她抖着抖着,却猝不及防地停住了,压低声音对着一旁喊道:“姑、姑娘!”
她的身体仍在本能地颤抖着,人却已经慌张地伸出手,朝睡在树下的少女推了过去。
“嗯?”姜岁绵被这突然伸过来的手指冰的一激灵,缓缓睁开了眼。
一入眼,便是盛开在枝头的点点红梅,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而远处的红砖绿瓦被日光镀上了一缕缕金色,流光溢彩。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
姜岁绵将投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直直地望着自己身前的那抹金黄色,看着倒像是失了神。
见人这一副吓懵了的模样,菱嬷嬷心中的烦闷骤然消散。
她是故意的。
故意先压着青棠跪下行礼,然后等到龙辇行至树下才把人唤醒,好叫对方御前失仪。
就是不成想这人这么不禁吓,竟是直接被吓傻了。
“见了今上,姑娘还不赶紧行礼!”菱嬷嬷眼中怨恨之色一闪而过,推人的手陡然加大力道。
铺在地上的藕色外裳早已渗进了些许雪水,正要起身的姜岁绵被这么猛地一推,便失了重心兀地往前撞了过去。
冷冽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只一瞬的功夫她便会撞在龙辇的扶手之上。
许是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被暗算的人儿也没有过多挣扎,只乖乖把头往下一低,任后头的兜帽垂了下来,护住了脑袋,随即便闭上了眼。
但她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御辇之上,一只手穿过明黄色的轿帷,袖口还浸染着药草的苦味。那分明的指节微微屈起,隔着一瓣残梅稳稳地抵在了人眉心处,像逗弄贪玩的猫儿似的,略一使劲,便把扑过来的小猫阻住了。
顺带等它正好了身子才将手抽离。
“在想什么?”
男人暗沉的嗓音犹如翡石入水。他正随意地坐在辇上,眉眼似墨,发若松烟,身姿仪态均像大家笔下所描绘的那样,俊美无俦,但周身的气势却又如同浅绛画中那巍峨山水——
大权在握十数年所带来的压迫感,即使眉间带了一二病色也毫不影响。
这番威势之下,倒显得那副郎艳独绝的模样也无关紧要了。
这便是当朝帝王,年号雍渊。
旁边跪着的菱嬷嬷早在人往前扑去时便吓懵了神,她的身子依旧在不可控制地抖动着,但此刻的她显然与当初被冷的发抖不同,背后已然被汗给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