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盲心不盲,落魄但志不短,如同他永远笔直的脊背,紧绷的肌肉一样,任何挫折和困难都不会让他失去信仰。
北风执拗地往同一个方向吹,仿佛带来关于沈城的久远的记忆。
流不尽的汗,挥洒不万的热血,一同仰望梦想的兄弟。
如果没有失明,云端现在一定是穿着军装的,他穿军装很好看,就像书中军人本该就有的模样。
当然,和自己比还是差一点的。
命运多舛,兜兜转转,谁也想不到在这种境地下俩人能再次重逢,他失了双眼,他弯了脊背。
不同的不幸。
或许有朝一日命运垂帘,他们还能共同站在那片被星空照耀光亮的土地上,回看过往,他想,他们都无愧于时代赋予的期望,只是不知道那时,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穿军装。
一路无言,常焰把云端送到了目的地,没来过这地方,云端需要有人带领,常焰下车引他去,没有像云边那样拉着或者拽着他,而是默默走在前头,让云端听着自己脚步声跟着走。
礼堂破旧,里头的东西被搬得差不多,只剩下几个镶在地上拿不走的椅子,四周都是灰。
“你自己呆着行吗?”
“可以。”
常焰嗯了一声,检查了一下四周,地上有些零碎的弹珠和卡片,墙角有几个扇子,估计平时偶有些大爷大妈或者孩子来这做活动。
他把可能会阻碍到云端行走的东西踢到一边:“那我先走了,云边一会就过来。”
“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常焰挑眉,看到云端从呢子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被红布包着的东西,伸手递给他。
常焰接过,打开包着的红布,看到是一串血红的菩提子。
常焰不解:“给我这个干什么?”
云端的皮肤在冷冬里显得有些苍白,他面无表情,声音轻轻懒懒的:“保平安。”
常焰僵了一下,探究地看着云端的眼睛,看了一会,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云边一样,不想别人察觉到的心理活动,任他再努力也看不到。
自以为表演天衣无缝,但在两兄妹眼里早把一切看透彻了,连什么时候漏出的马脚都不知道。
欺骗他们,就是在娱乐自己。
常焰淡嗤一声,把菩提子揣进云端的口袋,有许多话想脱口而出,但想来,云端不需要他多言,一串菩提子,已经能传递一切情谊了。
常焰心领神会:“这东西得金贵着戴,但我平时大大咧咧的会弄坏,你帮我收着吧,心意领了。”
常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
缉毒大队,章回手拿一叠材料,放到会议桌上,打开投影仪,幕布上映出一张人脸。
众人纷纷抬头。
章回说:“这个人叫杨发任,港洲人,在一某地产公司任经理,近来会到长蓝进购一批工程材料,据可靠消息,此人这次来,会在进购的工程材料里夹带一批海/洛/因走……”
董嘉南面色阴沉地坐在会议桌旁,翻看着笔记本。
港洲人、辖阳任、桓城人……
最近行动都是抓外地的毒/贩,本地就只抓些小鱼小虾,人倒是抓了不少,没一个详细审问的,饶是没什么经验的他,也看出来是糊弄上头,他心理憋闷,不爽地把笔记本扣上,声音有点大,怨气传到了章回的耳朵里。
章回看向他,没说什么,但在会议结束的时候,董嘉南还是忍不住提了个问题,用一种极其不尊重上级的方式。
“我说章队,这么多外地的都来长蓝买/毒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长蓝是毒/品流转地,毒/源在这里。”
章回笑了一声,似有预料地看向他,说:“你想说什么?”
董嘉南站起来:“铲除毒/品源头不比抓那些小鱼小虾要有用的多?自己地盘都管不好,还配合外地警察行动呢,真招人笑话。”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队里的老人有眼色,赶忙拉着除董嘉南之外的同事出了会议室。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章回和董嘉南两人。
章回老练,面对下属的挑衅并不急躁:“最近怨气很重啊,是对我还是对你身上这身警服。”
“自然不是对这身警服。”
章回看着他,不怒自威:“那就是对我了。”
董嘉南不甘处于下风,他深呼吸了两次,然后质问到:“为什么我要查常焰你不让我查,所有跟蓝海湾有关的案件你都不给我们看,你是不是在袒护他?”
“我为什么要袒护他?”
董嘉南咬咬牙,不是没有勇气说出口,而是他没有十足的证据,穿着这身警服,说出口的每句话就要负责,而且,他内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不是他所想的那个样子。
“那你要怎么解释你的行为?”
章回笑了一声:“你用什么身份来问我要解释?你是我的领导吗?”
董嘉南哽住,他早就该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会蹭一鼻子灰,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只要一想到章回和罪犯暗通款曲,他就觉得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很讽刺。
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这命到底是给谁卖的。
章回精明地透析了他的心理活动,但面对年轻人的怒气,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化解得清楚的,他会刨根问底,会喋喋不休。
章回没法暴漏常焰的身份,这无异于将常焰置于险地。
缉毒队的各个都不是傻子,老人大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通常都是来自于线人或特情,相互没有人会去打听消息来自哪里,大家都明白。
所以这些无法跟董嘉南解释,一旦跟他讲道理,他可能会从这道理里头自动捕捉出,常焰有可能是章回的人的讯息,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董嘉南误会,只要常焰安全就行,谁脏谁干净,都无所谓。
章回俯视着董嘉南,语气平静地下决定:“最近的行动你都不用去了,这种状态就是去了我也不放心,回去休息两天,好好想想你要不要干这份工作,想好了再找我。”
董嘉南愣了一下,又惊又气地瞪着章回:“你要开除我?”
“我让你回去想想。”
董嘉南急了:“有什么好想的,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反思?”
章回无奈地摇摇头,理也没理就出去了。
第32章 愤怒
晚上,董嘉南坐在画室一楼柜台边,双臂交叉放在柜面上,脑袋埋在臂弯里。
云端在柜台里看书,云边给董嘉南倒了一杯茶,说:“别委屈了,停薪留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你前阵子受的伤不是还没好呢吗,刚好这段时间养养身体。”
董嘉南抬起脑袋,脸色阴沉,咬牙切齿,他不是委屈,他是生气。
“我知道他给我停薪留职想让我反思什么?”
云边好奇地看向他。
董嘉南拳头捏紧,愤愤地说:“他想让我意识到,和他们对抗会丢了工作,让我反思清楚,是要前途还是坚持正义。”
云边有些惊讶,没想到董嘉南是这样想的,前阵子他还张口师傅闭口队长的,就差把章回视为偶像了,这么短的时间,是什么让他发生了如此大的心理变化,她不得而知。
云端突然问:“那你想要什么?”
董嘉南沉默了两秒,看向云边,脑海里想到了云边曾说过的话“为了达到某个成果而去努力,和真正热爱而去努力是不一样的,前者在熬,后者是乐在其中。”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但真正在缉毒大队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明白了这话的道理。
他们有多累呢,每天有抓不尽的人,抓完人之后许多犯人无法送到看守所,要在审讯室里看着,一看就是一夜,吸毒的人尤其危险,毒瘾犯了的时候很容易自残自杀,所以他们要不眠不休地盯着,连轴白夜的转,一周又一周,对于缉毒大队来说是常态。
最开始他真的受不了,但看到所有人都是如此,老人如此,章回如此,他也不想叫苦,就这样坚持下来了,慢慢地对这份工作产生一种敬佩心。
抓毒/贩的时候,无论对方拘捕行动多么激烈,大家都不要命似的网上冲,有一次毒贩开车跑,他们后头两辆车去追,章回开着车,想都没想就往毒贩车上撞,两辆车同时翻了,董嘉南吓坏了,从车上下来要去救人,见到章回非常灵活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又是想也没想地跑到毒贩车前去抓人。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没有真正的热爱,是做不了这样的工作的。
这种热爱和对其他事物的热爱不同,是对生命的敬畏,对罪恶的痛恨。
见到的罪犯多了,这种痛恨会越来越强烈。
瘾君子跪在妻子父母面前,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承诺再也不会吸毒,家人哭得撕心裂肺,点着头抱住他。可没有多久,这人还会因为吸毒被抓获,然后再来一场这样的戏,家人不接受,那就自残的程度再狠一点,总会接受的。
循环往复,他们不珍惜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家人无限度的包容和爱。
能不痛恨吗?
放在以前,董嘉南会犹豫,但现在,他非常坚定地说:“我要正义,我要这世上没有罪犯,可能这个梦想太遥远太难,但我愿意用自己一辈子来为止奋斗,甘之如饴。”
云边目光笔直看着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爷爷,父亲,叔叔,哥哥,还有严火。
董嘉南喝口水,埋怨仍在:“我因为两个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这两个人,在教完我道理之后,都变了。”
他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章回,一个是云边。
章回和罪犯是一伙的,云边爱上了罪犯。
突然之间两个人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轰然坍塌,对于他来说就像价值观的坍塌,是一种接近毁灭性的打击,也是这种打击,让他有了如此深的怨念和愤怒。
董嘉南看向云边,目光里很复杂,他是个直脾气的人,人际关系里向来不会隐藏想法,直接问了:“姐姐,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云边闻到了咄咄逼人的味道,到底是年龄差距,她已走过那个要求全世界坦白的年龄了,云边沉默不语。
董嘉南有些失望地笑了一声:“你说你能明辨是非,你会克制,你说你不会爱上一个邪恶丑陋的人,那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跟常焰在一起?”
云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我会抓到常焰犯罪证据的,我当然是盯着他的。”
云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背不禁渗出一层冷汗,她握着茶杯,抿唇不语。
董嘉南的目光毫不退缩,像是一定要看到人心里去,说:“你还说,如果克制不住一时迷茫,身边的人和环境会不停给你警钟,让你清醒过来。”
他的手搭在云边的手腕上,微微用力,希望她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姐姐,我现在给你警钟,你不醒过来,我还会再提醒你的,他是个罪犯,我只是现在没有证据而已,我一定能抓到证据给你看的,到时候你别再执迷不悟了行吗?”
云边垂下头,头一次觉得无法直视董嘉南的目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无法跟他解释,所以不敢看他失望的神情。
“别让我瞧不起你,姐姐。”
云边如坐针毡,云端感受到了她的不适,打断了俩人:“云边,我想喝咖啡了,你帮我煮一杯。”
云边得到机会,慌忙抽出自己的手,说:“好。”果断地跑上了了楼。
董嘉南无法理解地看了云端一眼,冷笑道:“你是她哥啊,你都不拦着她?”
云端不理他。
董嘉南感到绝望,什么话也不再说,离开了画室。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云端喊了一声:“云边,下来吧。”
云边没上三楼,他知道云端晚上不喝咖啡,只是给她一个逃避的借口,听到声音便下来了。
董嘉南让她意识到,云端或许也是失望的,而她沉溺在重获爱情的喜悦里,忽视了他的心情。
云边有些无措,但云端并未像董嘉南那样追问,反而来安慰她。
云端说:“愤怒有时会控制一个人,他陷在自己的假设里,所以什么事情都会往那方面去想,这和你,和他的队长都无关。”
云端一针见血,云边也突然惊醒,她跑出画室,掏手机给常焰打了个电话。
响了几声才接,话筒里有些嘈杂:“喂?”
“你在忙吗?”
常焰正在谈事,他从办公室走出,边说边往蓝海湾大门走:“没,你说。”
云边听到,那头的人声消退,只剩风声,她把董嘉南的事说了,问:“他盯着你,会不会有危险?”
常焰突然笑了,有点无所谓的样子:“你问我还是他?”
云边停顿半秒,实话实说:“都有。”
常焰不开心了:“他是你朋友?关系很好吗?你关心他干嘛?”
云边拧起眉头,面对背风的方向:“常焰!我说正经的呢。”
常焰低头踢着石子:“我也说正经的呢。”
云边叹了口气,妥协道:“挺好的朋友,而且,他是个好人。”
常焰嘟嘴:“那我呢?”
“你?”云边愣了会神,说:“也是好人。”
“云边!”常焰又气又笑“我问的是,我是你什么人。”
云边哦了一声,摸着凉凉的嘴唇,轻声问:“男朋友?”
常焰又不开心了,嘟囔道:“还带个问号?这么不愿意给我名分?”
云边摇头:“不是,我怕会影响你。”
常焰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影响个屁!你给我把身份摆正了,我不做小,也不当备胎,就要正牌的男朋友。”
云边抿唇笑了,风吹得皮肤很凉,但心口发热:“知道了,男朋友。”
常焰很受用,摸了摸耳垂,贱兮兮的笑了:“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