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位修行不过十年、前不久才刚刚筑基的平庸弟子,竟然教出了你这样一个筑基圆满的徒弟?”
听见这话,何相知心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
她维持在筑基中期多年,始终未有寸进,近段时间也没出现什么修为增长的迹象,为何对方却说她已经筑基圆满了?
只不过眼下并不是深思的时候,她略微组织语言,把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自然,关于将来发生许多的事情,她都尽量避而不谈,以免对历史产生不良影响,主要提及的便是与她有关的部分。
但这也足够令相庐一震惊到无法言语。
“你你你……”
他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半晌过去依然只成功发出了一个音节。
白岳西反而接受得很快,心想原来如此,难怪会忽然冒出一个天赋比自己还强,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剑宗弟子。
掌门似乎在思考何相知这番话的真实性,他放出一缕神识,将对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而瞧不出任何端倪。
何相知:“我可以用天道誓约发誓,方才所言绝无半分虚假。”
掌门却依然未表态,神色也不见和缓。
就在这沉默之中,突然有人开口,声音略显岁月沧桑,又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
“这位小友,能否过来让老身仔细看看?”
何相知微微一愣,意识到说话者是那位一身红袍的美丽女性。
也直到如此近距离之下,她才察觉到对方的双眸并非常人那般黑白分明,而是如同两片完整的墨玉,隐约可见星辰般的光点在其中闪烁。
与女子对视的刹那,她甚至产生了些许眩晕感,而体内那一股已经沉寂许久的肃杀之意,又隐隐有了躁动的迹象。
好在这感觉转瞬即逝。
女子收回目光,发出一声感叹:“神奇。”
掌门对她的态度十分恭敬,请教道:“依巨灵殿下之见,此人确是来自六百年后的世界?”
何相知听见“巨灵”二字,立刻联想到了北地天一寺内的神火珠,据说便是由天地间最后一位巨灵的遗骸所化。
而自己似乎也正是因为神火珠的原因,才会穿越数百年的时光。
巨灵并未直接回答掌门的问题,而是对何相知说:“你很特别,历史的闭环在你身上发生了……这莫非是天道的慈悲么?”
何相知一开始没太明白,而后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您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事情?”
巨灵微笑道:“这便要靠你自己去领悟了。”
她微微躬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何相知的心脏位置——那里同样也是修士道心与识海所在的地方。
“也许有某些事情正困扰着你,可宿命并非无法打破。”巨灵顿了顿,“古仙界早已成为历史尘埃,再强大的神仙如今也不过是残缺的碎片,你只可能是你,不会是别人。”
何相知若有所悟。
巨灵直起了身子,抬头望了天空一眼,“没想到老身回归天地以后,还做了件促成姻缘的好事儿。”
忽然听见这句话的何相知:“……?”
巨灵笑而不语,转头对剑宗掌门说:“既是同出一脉,她便也是贵宗弟子,若是这山头还未人满为患,老身觉得让她留下也不是什么问题,掌门以为如何?”
剑宗掌门沉默片刻,终于松口道:“巨灵殿下言之有理。”
他原本并不想要收留何相知,涉及到时间一事往往有诸多因果,稍有不慎便可能令门派陷于万劫不复的危险之中。
可若连司掌时间的巨灵都如此建议,那也许他们本就该是牵涉其中的一环。
“你们两个,去给她寻个地方住下吧。”掌门对白岳西和相庐一挥挥手,“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白岳西立刻应声:“弟子领命。”
相庐一还有些精神恍惚,没能从“何相知竟然是自己未来的弟子”这一事实所带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直到掌门不耐地喊了他的名字,才猛然一激灵:“师伯请说?”
剑宗掌门:“……”
他冷笑一声:“就你这样,还好意思当别人的师父?”
相庐一尴尬非常,只想现场表演一个钻地缝消失术。
白岳西替他解围,向几人拱手告辞,正要带着自己的师弟和未来师侄离开的时候,巨灵突然出声道:“请先留步。”
何相知回头望去,听见一声铃铛轻响,如同珠玉落盘,清脆而悦耳。
巨灵摘下了一边的铃铛耳饰。
说来也奇怪,这耳饰挂在巨灵身上时,即便她如何动作,也没有发出一丝半点声音。
可随着她将之取下,铃铛似乎又重新焕发活力,当当响个不停。
巨灵将铃铛交到何相知手中:“此物便赠予你罢。”
何相知有些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意思……”
巨灵:“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如此有缘,要是不送些礼物实在说不过去。”
何相知小心收好,由衷道谢。
恰逢此时,一阵清风吹拂而过,巨灵的长发飘扬起来,仿佛要化作漫天云烟。
“道谢就不必了。”她略一停顿,话语里多了些怜惜和感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带它到人间各处去看看。”
*****
何相知就这样在剑宗住了下来。
因为当初与巨灵的那番交谈,她觉得这铃铛之中可能寄居着某种能感知外界的生灵,便将其做成了腰间挂饰,戴在了身上。
白岳西和相庐一还要继续追查墨绿色粉末的来源,何相知与他们同去,偶尔也会接些门派任务,每年都会在山下行走很长时间。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的修行障碍确实被打破了,不仅在某次与敌人的交手之中临阵结丹,更是短短数年内上升至金丹圆满,令相庐一啧舌不已。
他非常好奇,将来的自己究竟是如何把这样的修行天才骗到门下的,却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这数年间,何相知与落千重也见过许多回——这既包括实际见面,更包括法器通讯,并且以后者占绝大多数。
双方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大多数时候是落千重在说,何相知负责听,她渐渐有些习惯几乎每两三月一次的影像会面。
直到第六年春,何相知正在收拾出门所要携带的物件时,突然意识到,落千重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发来通讯请求了。
第四十章
人的惯性便是如此。
明明在开始的时候, 何相知并不希望自己和落千重之间产生太多交集,可维持了数年的影像通讯反常中断,她又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困惑情绪,总想知道个中原因。
她犹豫了数日, 因着某种不好形容的自尊心作祟, 最终还是没有主动发出通讯请求,而是选择向同门打听对方近况。
这里所说的同门, 自然指的就是相庐一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 君问天同他师父年轻时候的性子颇为相似, 同样那么爱结交朋友,探听奇闻异事,喜欢满世界跑。
相庐一的消息非常灵通, 对修仙界的各种八卦和仙门动态了如指掌, 很少有他不知道的新鲜事情。
“你问落千重?”相庐一愣了愣,有些奇怪,“你不知道吗?那家伙在寂界受了伤,估计要养个十年八载才能重新活蹦乱跳。”
何相知一怔:“受了伤?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相庐一仔细回想,不确定道:“大概是去年夏天吧, 听说是遭遇到了等同于大乘修为的骨龙, 他们太衍仙门折了将近一半的弟子,金丹圆满的落千重也扛不住,差点堕了境。”
何相知沉默了。
落千重失去音信,也正好是从一年前开始, 所以他是因为有伤在身,需要静养, 顾不上和她进行影像通讯?
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 她觉得这应该不是真相。
相庐一见何相知神色有异, 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何相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
回到住处以后,她坐了下来,静静凝视着那面通灵法镜很长时间,屡次想要将一缕真元灌注其中,看看水波荡漾过后,对面会不会出现落千重略带诧异的双眼。
最后她真这样做了。
结果那边迟迟没有应答,就在何相知打算将真元散去之时,忽然之间,流动水纹轻轻颤动,勾勒出一张明艳可人的年轻女性面孔。
“你是何人?”她的语气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如同被宠在手心的小公主,“你是落师兄的朋友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何相知沉默一瞬,说道:“哦,因为我不是他的朋友,我和他不是很熟。”
女子:“……”
何相知礼貌问道:“请问阁下与落道友关系如何?”
女子扬着下巴:“落师兄是我的亲师兄,在我入门的时候还是他手把手教我学习基础五行灵术……看到这枚簪子了吗?是他在我成功结丹以后送给我的!别的同门都没有!”
她微微垂着头,似乎想要全方位向何相知展示簪子的精美夺目,就差没在脑门上写着炫耀二字。
“这上面有师兄为我施加的防护阵法,哪怕是元婴期修士的全力一击也无法攻破,你问我们关系如何?”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何相知一眼,“肯定是要比你们两个相熟的。”
女子说完,暗地留神何相知的反应。
她本以为能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失落,结果不仅没有,对方眼底甚至浮现几分喜色。
“那真是太好了。”何相知长舒一口气,“不瞒阁下,我其实是落道友的债主。落道友欠了我八千八百八十八万灵石,原本承诺三年内还清,如今六年已过去却还未见分文。”
女子:“……”
何相知情真意切道:“我并不是质疑太衍仙门弟子的诚信,只不过眼下我有事急需用钱,既然阁下与落道友关系如此要好,能否先替他还上一部分……”
话还没说完,水镜之中的影像剧烈颤动,随即四散开去,化作无规律的涟漪。
这是对方单方面终止的通讯。
何相知挑了挑眉,心想还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姑娘,都不给她继续发挥的余地。
窗外的树梢,雀鸟叽叽喳喳叫着。
何相知托着下颌远眺,渐渐有些心烦意乱,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太久没有和人比剑,一时手痒所致。
于是她寻到了白岳西,亮出长剑,恭敬行礼道:“师伯,请赐教。”
白岳西:“……”
白岳西迟疑了片刻,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我们过两日便要下山。”
何相知了然点头:“我知道分寸。”
话已至此,自然没有不开打的道理。双方不约而同出手,剑意发生激烈交锋,嘹亮长鸣此起彼伏,澎湃流光交织如网,片刻过后,终于尘埃落定。
白岳西的一身整洁长袍变成了颇为前卫的褴褛布条,灰头土脸相当狼狈,血红剑光悬在他的脖颈处三寸,胜负高低已见分晓。
何相知心满意足地收剑,觉得情绪舒畅不少,郁结一扫而空:“师伯承让。”
白岳西无言以对。
他看着未来师侄离去的背影,心想何相知今日的剑法比平时要更为气势汹汹,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吗?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赢一回,好维护身为师伯的面子?
*****
何相知没想到,自己与落千重的再次相遇竟然是在一个无星的夜晚。
实话实说,她当时察觉到有人靠近,还以为是师兄他们正在追捕的魔修——毕竟对方也有着一丝溢散的魔气——因此下意识长剑出鞘,反手砍了过去。
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何相知无声冷笑,心想这样的格挡未免也过于天真,若不能御剑攻击还算什么剑修?
暗红长剑脱手而出,迅速转动锋芒,就要当空刺下。
谁曾想那人忽然轻叹一声:“道友的见面礼未免也太杀气腾腾。”
何相知:“……”
何相知心念微动,长剑便停在空中。
“落千重?”她有些狐疑,“你用了换容丹?”
落千重语气无奈:“没办法,谁让我长得太好看?如今这样的形势,要是还时常顶着那样一张惊天地泣鬼神的俊脸,只怕得平添不少麻烦。”
何相知:……真是熟悉的自恋。
“你先变回去。”
“没问题。”
落千重将她松开,伸手在脸上轻扫而过,瞬间变回了原来的相貌。
何相知微微蹙眉:“你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落千重不以为意道:“可能是因为白日解决了几个魔修,沾染了少许他们的气息。”
何相知:“我听说你受了伤?”
落千重:“一年前的事情。”
何相知:“那怎么不好好呆在太衍仙门修养,跑到这样的偏远小镇上来?”
落千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歪头笑了笑:“难得道友如此关心我的现况,真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何相知:“……”
落千重见她忽然陷入沉默,也收敛起打趣的神色,提议道:“能否陪我喝杯酒?”
何相知:“为什么?”
落千重:“因为长夜漫漫?”
何相知:“可我从不失眠。”
落千重哑然失笑,又说:“其实还因为我想要一醉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