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
“莫寻踪,何人来访烟雨斜阳?”
银衫道者自药圃转出,顺着自家徒弟瞠目结舌食指所指方向望去,微微一怔。
“你……”
疑问未及宣诸于口,少年已轻巧地跃下院墙,双手环胸,露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你好啊,爹亲。”
“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如意,大名原玉澂。”
“你娘……”
“走了很多年了。”
……
原无乡回想着那少年背着双手两眼望天强抑不耐回答问题的样子。
他大概也是怨他的。
身为父亲却在儿子的生命里缺席了那么久,身为丈夫却连妻子何时去了也不知情。
他的阿沅把他瞒得那么紧,偏要等到尘埃落定、无可挽回了,才让他知悉真相。
每每想到她当年是怎样独自挨过担惊受怕的孕期,挨过生产之时的艰辛,最后亡于难产血崩,他便觉得痛彻心扉。
他早该想到啊。
阿沅怎会因他在外奔波而埋怨记恨;纵要与他合离,又怎会吝于与他见一面。
她不是不想见他,而是……再也无法见他。
得知真相,他不言不语地回到卧房,一直呆到无法呆下去。
梳妆台、衣橱、花架、卧榻……整个房间里,到处是阿沅的影子。
银镖当首无所依,白首漂泊何为家。
阿沅不在,家便是没了。
难受地推门而出,他的儿子倚在门边,神色冷漠,闲闲凉凉地说:“节哀顺变。”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似乎还没等他组织语言,那少年便甩了甩手,背着包袱径直离开,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反正已经见过面了,我要去西疆找我干娘,就此别过吧。”
——竟是完全无意留下。
原无乡放下手中信笺,无声苦笑。
信上唯有一句潦草的“尚在人世,安好勿念”。
如意啊……除了报平安,连与他多说一句也不愿意;除了年关,其余时间一概不着家,总是来去匆匆。
转眼已是数年,小小少年已长大成人,父子关系却淡漠得可怕。
“……目前武林传说‘尘世闇夜一百年’,师尊,听闻鷇音子已经找上北宗倦收天了,师尊你……师尊?”
莫寻踪兴致高昂地谈论着近期武林动向,见自家师尊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便停下来观察,这才发现师尊手中拿着的……似乎是师弟寄来的家信。
——当即噤声。
师母和师弟之事,是师尊多年心病。
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起武林事,也太聒噪了。
原无乡回过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道:“不接着讲吗?”
“呃……讲完了。”
“寻踪,吾知晓你有意入世,但江湖险恶,我不希望你也目睹师友至交喋血黄沙,欲复仇,却唯十年面壁,方知何谓江湖。”
莫寻踪未涉世事,仍是一腔热血天真,笑道:“哈,江湖万状岂只一端,吾亦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原无乡见状无声叹息:“无踪,你想得浅了。”
随即,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
北芳秀已再入尘世,或许不久后,南修真也将渡红尘。
“如意。”药王谷中,蹑手蹑脚准备离开的青年被冷冷一声呼唤定住脚步。
“……娘。”
不情不愿地转身,青年迎向那道低矮的人影。
“明知你爹麻烦缠身急需奥援,你又打算躲去哪里?”
稚嫩的嗓音,却带着不容质疑的老气横秋。
“啧,名剑收天、银镖当家,都是武林大人物呢,我能帮什么忙?”
青年吊儿郎当地伸手挠头。
来人静静注视他半晌,叹道:“罢了,随便你吧。”
青年这才露出笑容,凑上前去:“娘啊,你就别操这些闲心了。其实我这次出谷,也是想去探望一下月妹与葬云霄。”
“你还有脸提月儿?若不是你,她怎会变成那般模样。”
“娘,这不怪我哦。她自己跟魔佛同流合污,我若不出手,放任她继续作死,以后可是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干娘。”
已是女童身型的沐心沅倏然转身,深深凝视他一眼:“半斤八两,都不是省心的孩子。”
“喂!娘啊,你这是什么嫌弃的眼神?就因为我不跟爹亲近?”青年顿时有些烦躁起来:“我跟他本来就不熟,为啥要亲近啦?”
“你以为吾不知晓你跟你爹说了什么?”沐心沅眸光冷然:“好胆在你爹面前咒吾死,没胆承认自己不省心。”
“呃……”青年的气势立刻矮到了尘埃里,嗫嚅道:“你、你都知道了啊……”
“若你爹知晓吾还活着,绝不可能不到谷中寻吾。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在背后搞鬼。”沐心沅伸手在熊孩子脸皮上使劲拧了一把:“一点也不像你爹,不贴心。”
“啧……贴谁也不去贴他啦。”
“是吗?那再加一条,不可爱。”沐心沅丢下这么一句,径直往谷内回转,吩咐道:“时局混乱,出去自己小心。”
青年捂着被拧得发红的脸,暗自恼火。
老子儿子是天敌,他就是不喜欢原无乡啊。
反倒是娘,只顾老公不顾儿子,偏心眼!
原玉澂鼓了鼓腮帮子,卷起包袱皮果断蹿出药王谷,往妖界而去。
——却不知在他离开后,自家亲娘也卷着包袱皮来到谷口。
“此去凶险,你考虑清楚了?”
药王谷主站旁边,面色不虞。
“这具病躯已撑不了多久,就当废物利用吧。”沐心沅抬头冲着自家师尊笑笑:“反正师尊已为吾备好新的躯体,魂魄回归,便得新生。”
谷主眸光黯了黯,冷声道:“你要去可以,若有变故,别将人带来药王谷。吾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他动手。”
“师尊……”
眼看自家师尊经过多年仍然不肯谅解原无乡,沐心沅只得无奈苦笑,随后俯首一礼:“弟子拜别。”
“且慢。”
“师尊有何吩咐?”
“让破梦与驺山棋一随你一道前往。”
“这……好吧。”
倦收天外出找寻医治原无乡之人,多日未归。
灵犀指瑕与医天子等人在孤舟一字横焦急等待。
倏然间,一道娇小身影化光进入房内。
“谁?!”
灵犀指瑕一惊,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
“吾乃药王谷弟子,奉命一观银镖当家之伤。”
“药王谷……啊!是嫂子的宗门。”
沐心沅瞥了她一眼,径直来到原无乡面前,施展医术,探查伤情,随后祭出三十六玄针,导气引流。虽无法完全解除刑煞之气,却极大缓解了原无乡体内火焚之苦。
医天子在旁侧感慨:“不愧是药王谷门人,果然神乎其技。”
“谬赞。”沐心沅收针,不欲耽搁,当即辞别。
“姑娘,请留下名姓,银镖当家醒后,吾们也好告知情况。”
沐心沅脚步稍顿了顿:“不必。”
目送她匆匆离开,众人虽感讶然,倒也没有过多关注,唯独灵犀指瑕黯然垂眸。
之前她从原无乡口中得知,嫂子已经走了,且亡于道真双秀联手对抗双魔期间。想来药王谷上下皆对师兄有所记恨,也难怪表现得如此冷淡。
原无乡意识朦胧,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帮助自己抚平体内疼痛,竟让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这么多年了,阿沅从未入过他的梦。
他不知是因自己对她的思念不够强烈,又或是她不愿入梦来扰他,岁月流逝,这是他第一次梦见阿沅。
那含笑的眉眼,略带病态的面容,瘦削的身型,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徘徊往复,他竟生出一种宁愿就此不复醒的想法。
疼痛减缓,又来一道清圣之气驱散刑煞罡劲,脑海中的倩影忽然淡去,原无乡急迫地伸出手想要挽留,失态喊出——
“阿沅!!!”
喊声过后,室内一片静寂。
原无乡意识骤然清明,面对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略显尴尬地松开了魄如霜的手:“咳……抱歉,失礼了。”
魄如霜不以为意,笑道:“病患已解,走吧。”
不待倦收天反驳,一道华光顺势卷走了北大芳秀,灵犀指瑕喃喃道:“还有这一招?”
山龙隐秀忙道:“别想太多。”
医天子和澎狮狮揶揄一笑,唯独原无乡眸光微黯。
他的阿沅已经不在……那果然是个梦吧。
隐蔽的山洞中,沐心沅冷冷注视着眼前空棺,语调殊无起伏。
“驺山棋一,你怎样看?”
“若以吾召阴之能亦找不出,那便只剩一种可能性。”驺山棋一面上满是盘算之色:“……人还活着,自然无法招魂。”
“果然吗……”沐心沅无意识叹了一口气。
“呃……师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自逆海崇帆之乱后失踪已久的莫寻踪站在旁边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为什么让我去挖坟?谁还活着?”
沐心沅不言,手书一封信笺,递给莫寻踪:“你前往北宗,将此信交予道魁央千澈,记住不可声张。”
“找北宗?师母,为什么不去找师尊……”
“别多问,照做就是。”
“……哦。”
莫寻踪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洞中只剩沐心沅与驺山棋一面面相觑。
驺山棋一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怀疑此人有问题?”
“不只是他,当年所有人都需要排查。只不过,目前看来,他的嫌疑最大。”沐心沅踱到棺木之侧:“吾苦思多年,始终感觉南北之争起得太过突兀,倦收天个性孤傲,却绝非恃强凌弱之人,当年他的反应与作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驺山棋一,你曾为苦境阴智之首,以你观来,一个修为高深、心性单纯、重情重义之人,如何?”
驺山棋一略一思忖,果断回答:“他将是一把最好用的刀。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你会如何使用这把刀?”
“以情义要挟,略作矫饰,使其照吾之计划行动。若情分足够,吾有充分把握让他依吾心意,摧毁吾之打击目标。”
沐心沅眉目不动,却不由冷噤:“……真可怕。”
“这是御人之道,亦是攻心之计。”驺山棋一并非第一次被人指为可怕,闻言毫无所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动?”
沐心沅自认不擅心计,虚心求教道:“不如你站在旁观者角度,思考一下阴谋者将会如何行动?”
驺山棋一沉吟片刻,抽丝剥茧:“嗯……目前道真面临的问题,黑海森狱首当其冲,南北纷争紧随其后。黑海乃外忧,暂且不论,道真内部,南北分|裂,北宗形同散沙,南宗更是分化出拳域等支脉。这样的局面,若适当加以撩拨,必会使这盘散沙更加分散。”
“怎样撩拨?”
“北宗内部矛盾不及南宗,若要下手,南宗是最好的目标。”
“你的意思是?”
“若银镖当家与南宗握手言和,必不是幕后之人喜闻乐见的局面。所以……加深银镖当家与南宗的冲突,事半功倍。”
“吾从你口气中似乎听出,你已猜到对方下一个目标?”
“听闻拳域与银镖当家剑拔弩张的局势已经开始缓解,若此时再对拳域下手呢?”
“嗯……”沐心沅倏然一惊:“不妙!”
“不必慌张,吾已让破梦前往拳域。”失去昔日争胜之心,驺山棋一面色平和:“说不定此行还能钓出更多的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
槐破梦和驺山棋一为什么还活着,请务必看看我专栏里的《单身狗不完全记录》!否则会懵逼233333
简单来说,药王谷主→剑之初的养父→救了碎岛一家→把熊孩子槐破梦揪回药王谷念书→驺山棋一加入药王谷战队。
道真智商太感人,葛仙川太恶心,就让棋一女士来开个挂吧,虽然她这个阴智首也不咋样,好歹比道真那帮人管用→_→
第20章 第二十章
拳域突遭攻击,九指骄雄与灵犀指瑕虽感莫名,倒也并未怯战。
自他兄妹二人脱离南宗,多年来亦招揽了不少能人异士,精心排演阵法,颇有所成,抵御外敌绰绰有余。
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却是来自拳域内部的反戈一击。
“策……策师?!”
遭人偷袭,九指骄雄愕然回首,却惊见自己信任有加的心腹正双眼含煞冷立身后,拳上刑煞之气密密萦绕,即将酝酿下一波致命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