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知道,九爷一直挺盼望见她再打哈欠的。
九爷的表兄弟王家的瑜少爷就挺喜欢随安,还夸她,“你这个伴读好,安静,有念书的样子。”
九爷从鼻孔里哼笑:“道貌岸然。”
随安面无表情。
九爷问:“你不服?”旁人不晓得,他可是一清二楚,这货一听先生念书就发困。
随安俯身,“奴婢并非不服,只是觉得用道貌岸然这个词来形容奴婢有些浪费。”王子瑜跟褚翌听了哈哈大笑。
林先生洋洋洒洒的讲了一个时辰,他讲课的时候是不会盯着九爷看的。
随安觉得这样很好,否则一低头要是瞅见自己学生在打哈欠或者打盹,那得多糟心啊,绝对会早生华发的。
讲完课,布置了两则作业,一则让九爷抄写文章,另一则是做一首诗。
九爷照样无视,待林先生走了,自己站起来也走。
却又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随安低着头收拾书案,没听见他说话,抬头一看,九爷已经甩着袖子走了。
随安将书案收拾干净,也不敢再耽搁,看了自己着装还算得体,径直关了书房的门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褚家原来是寒门,能兴旺起来多亏了褚帅在外征战。褚府这几年随着褚帅的功劳越大也是几经扩建,现在的褚府占地百余亩地,家中子弟众多,也有从老家晗阳依附过来的族人,因此褚府十分繁盛。
幸好褚帅以军法治家,赏罚严明,比起其他高门世家时不时闹出来的后院笑话,府里向来还算安稳。
九爷的书房院子在整个褚府的后方,再后头是后花园。随安从院子里头出来,往前走出半里地才算到了褚府的主母老夫人所在的徵阳馆。
在门口正好碰见提了食盒从外头进来的棋佩。
棋佩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之一,跟紫玉一样等级,随安觉得能混到老夫人身边做大丫头,走路也得带风,简直都能把大部分男人踩在脚下。
随安虽然连老夫人的脸都记得不熟,但对于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或者其他丫头都还记得清楚,见了棋佩恭敬的见礼喊了一声“棋佩姐姐”,又问,“姐姐这是打哪里回来”。
棋佩笑着回了礼,手里的食盒交到身边的小丫头手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裙,笑着道,“外家太夫人过来,老夫人高兴,说太夫人喜欢大厨房里头刘大做的千层酥,我这才去立等取了来。”
又问随安,“你怎么有空过来。”
随安是奉命过来见老夫人的,按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该都晓得才是,但棋佩问,她也不好不说,便道,“是老夫人命我等九爷下了学过来一趟。”
棋佩闻言若有所思,抿了唇笑道,“老夫人最疼九爷,总归是好事。”说着重新拿过食盒,又牵了随安的手一起进了门。
一个二个的神神秘秘,随安只觉得心里长毛。
正房东边的宴息室里传一阵笑声。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禀了老夫人。”棋佩说着松了她的手,提着裙摆进了屋。
随安应了,站在门外不由的就紧张了起来。
说起来,她虽然姓褚,却不是褚府的家生子,而是签了死契卖身进府的,论起出身还比不过这府里的家生子,就更比不上那些夫人们的陪房或者贴身丫头了。
这些人都更能享受到府里的恩典,而她这种,若不是当初因为认识几个字被留下,说不定连这府里的粗使丫头都做不得。
前两年她在府里一直担心父亲的身体,好不容易等他老人家身子骨养得有了一点起色,可听李松说秋里下地翻土的时候又扭了腰……
有个这样温柔到柔弱的父亲,她虽然当初逼不得已卖身进了府,但一直还想着能够出去奉养他晚年,最好能找个上门女婿,可这也只是她的妄想,目前,她连赎身银子都没有攒出来。
可怜的,她每每攒够一两银子,父亲那边必定要病一病,这钱赚的时候难上天,花的时候却似流水。
她已经十三岁了,府里的丫头通常满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成亲,大部分都是嫁给府里的小厮,或者有时候褚帅还要要些漂亮的丫头赏给身边得力的干将。
若是不等府里安排……,前年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赎身出去,听说交了足五十两银子。
她这样的,该妄自菲薄的时候就要毫不吝啬的妄自菲薄——反正她觉得自己要是赎身,主家肯定不会要五十两这么多的!
但是,就是十两银子,她现在也没有。
再想一遍,仍旧还是觉得前途暗淡。只能暗暗祈祷老夫人过几年能看在她伺候九爷读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主动放了她归家。
虽然在心里暗暗思忖,可身体却绷的极紧,像面对未知危险的小动物一样,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
没多久帘子一晃,一个身穿绯红色棉线小袄的娇俏少女出来,四周一望,见了随安道,“原来你在这里,快进来,老夫人叫你呢。”
随安跟着她进了屋子,垂了眼睛只觉得足过了七八个站在屋里伺候的人才到了老夫人跟前。
她站定,行礼:“奴婢随安给老夫人请安,给太夫人请安”。
第三章 通房丫头的人选
上首的老夫人声音温婉,对了旁边的一位老安人道,“母亲,这就是老九的伴读丫头。”话里对九爷这个小儿子格外的亲昵。
王老安人笑着点头,“这丫头行,看着干干净净的,难得的是不见妖娇,可见翌哥儿是认真读书了。不像外头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内里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老夫人噗嗤一笑,“母亲可别偏了他说话。他哪里是读书的料子,只求他认识几个字我就念佛了。”
王老安人不理会老夫人,正色打量了随安,又道,“这丫头眼睛好看,脸也圆圆的,有福相。”
随安一听这话心里的毛一下子蹿得老高,摇曳着像芦苇一般。
一般夸人能夸到有福相的,那八成接下来要说到姻缘,丫头们有福的,呵呵,大部分都成了爷们的通房。
她真没那意思,并且看九爷的样子也不像对她有那意思的意思,这也是他们主仆相得的地方。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转过年,翌哥儿就十五了吧,也是时候放人在他屋里,我……”
王老安人的话没说完,碧纱橱那边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母亲,我的九连环放哪里了?”
随安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褚翌。
褚翌一过来,先头那话就打断了,很显然他早就知道外祖母在这里,上了炕就挤在王老安人怀里。
老夫人没奈何道,“这孩子,侄儿侄女一大群了,还撒娇。”
王老安人可喜欢外孙跟自己撒娇,见状伸手摆她,“你也说了是孩子,孩子可不关辈分的事,孩子就该做孩子的事。”低头问了褚翌早膳吃了什么,最近可有什么爱吃的,想玩的……
九爷一来,后头丫头们鱼贯而入,捧盆递帕,又有着意取了九连环送过去的。
随安恨不能时间赶紧过去,她也好随着人流退下,怎耐老夫人并没有忘记她,正色问道:“林先生来了也有段日子了,你可清楚他的喜好?”
林先生来了之后就住在九爷书房旁边临街的一个小院子里头,他性子孤傲,不要伺候的人,老夫人便叫人传话命随安多看着些,免得那些粗使的婆子不尽心怠慢了。
随安其实也仅仅是多关注了一下林先生的穿衣吃饭,其余的林先生不喜,她也没有硬贴过去。
主母问话,随安恭敬的回道:“林先生喜欢穿棉布衣裳,饭食上偏向南方菜,饮茶极其讲究,曾指点过奴婢两次,林先生的起居的地方不要人伺候,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说是在自己家里也是如此。”
老夫人见她说的还算在点子上,点了点头道。
转头却是对了王老安人解释起来,“这位林先生,说的好听点是降将,难听点百无一用,偏您女婿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巴巴的把他送了来,还打南边把他的家眷也找到,说是人在路上了,我这又要准备宅子,竟是没有头绪。”
王老安人就笑,“常话说客随主便,你尽着好的安排,他们识不识抬举的,又有什么关系?”
语气里头对林先生并没有多少尊重。
随安觉得应该是都听说了林先生举白旗投降的缘故。
时人重视气节,林先生既然上了战场,不战而降确实是会遭人鄙夷。
老夫人也点头道,“我这里是看九哥儿跟着他还算安生,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着顿了顿,转头对了随安,“你既然晓得林先生的习惯,那等林先生的家眷来了,还是你去理一理,需要什么,管你紫玉姐姐要。”
来之前紫玉的那眼神儿叫随安发毛,现在一听是这事,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老夫人不重视的事,不代表她一个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敷衍了事,面上依旧慎重的应了。
老夫人便对王老安人道,“您别看她年纪小,心里倒是有一杆秤呢。”
褚翌在王老安人怀里哼笑,指了随安道:“她这样的一杆秤,不是缺斤少两,就是赔的血本无归。”
当主子的看不起奴婢是常态,要是把奴婢当成朋友才叫奇怪。
随安不动如山,心里却腹诽道,您能忍下林先生,不是也是害怕褚帅回来揍你?
王老安人见她不说话不反驳倒高看她两眼,这之后随安告退,老夫人才悄悄问王老安人,“您看这个丫头怎么样?我仔细看了有段儿时候了,想把她放到老九房里。”
她说这话也没背着褚翌,褚翌一听就皱眉,“我不要什么房里人,也不要那破丫头。”
打小儿他身边就围满了丫头,对他有没有那意思他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少爷的心高气傲,去温存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丫头?
王老安人拍了一下褚翌的胳膊,“我见你大哥哥都不敢这样跟你娘说话。”老夫人是褚帅第二任继室,先头故去的原配继室都留下了几个孩子,现在也尊称老夫人母亲。
褚翌不再言语,却仍旧低了头把玩手里的九连环。
老夫人见他没了声,这才对了母亲解释道:“老九十四岁了,老大在他这个年纪都成亲两年了。”
“先时我怕他性子不定早成亲说不定要掏腾坏了身子,一直压着,有上门说亲的也被我推诿了过去。
“不过岭王叛乱之事已定,老爷迟早要班师,我琢磨着等老爷回来,他这亲事也要搬到台面上说一说了,到时候再往他房里放人,显得我跟老爷打擂台似得,也让新媳妇没脸面。”
王老安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褚翌撇了撇嘴,起来告退:“七哥说平郡王寻了把好剑,儿子也想去看看。”
老夫人打发走了他,又接着跟母亲道:“随安这丫头,寡言少语,心里有数。您不知道,她刚来的时候,老九拿着书当柴烧,整日里说要学大老爷当劳什子将军,我都忍不住火气捶了他好几次,偏随安问他的小厮,是不是当将军不用念书识字,又问那些兵法阵法要略是谁写的……老九竟然听到了心里,打那以后虽然也是混日子,却磕磕绊绊的熬了下来,好歹没把师傅们气吐血。
我又暗地里试了她几次,对了财帛也不动心,难得的是这份儿定力。她又识字,放到老九房里,替他管着他的那些东西也还算稳当。
现在老九身边的几个丫头,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大字不识一个,想抬举也抬举不起来。若是现从外头找,又不知蹉跎多少时候才能寻一个可心的。”
王老安人缓缓点头:“你说的在理。”
随安还不晓得这些故事呢,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们倒是知道一些,但是主子不明确的表示出来,谁也不会乱传。
随安这边接了新活计,就忙着列单子。
人生四大事,衣食住行,林先生的家眷来了,先头第一件事就是住下。
这院子么,当初是林先生自己挑的,位置也不错,还有个小门能通到外头街上,出行也方便。
只是也不是没有任何缺憾,便是因为后头有个水塘,冬天要格外阴冷些。
林先生又是南边儿来的人,这头一年的冬天格外难熬,到时候家眷们来了,用的炭最好一次领足了,免得冻着客人,也免得她后头跟着受累。
再就是屋里的布置,林先生雅致,房里也没什么富贵的物件,他的家眷们可就不好说了,随安按着客房的家具清单列了两份单子,添添减减的,依照中庸之道终于列成了一张单子。
譬如这床就选了上好的黄杨木,黄杨木硬,易雕刻,刷了枣红木漆,显得亮眼,又散发淡淡清香。
其余的面上的东西看着平淡,但细节里头又体现着精致,譬如女眷们的梳妆台,那镜子就是上京里头的中等人家也用不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从老店里头买了好的来。
这样总列下来,要添加的大约有二三十件,如琉璃风灯,四季如意屏风,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茶具等等不一而足。
更因为林先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十岁,想来是读书的,所以随安又准备了文房四宝,虽然不是多么珍贵的,但也是家里爷们寻常在用的。
她这里寻思了一通,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便另外抄了单子,拿着去找紫玉。
谁知紫玉见了她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随安那本来已经慢慢卧倒的寒毛瞬间又直立了起来。
拿着单子也不着急交给紫玉,只一味儿的说软话:“好姐姐,有什么事您可得提点着我些,只别瞒着我,到时候一下子砸我头上,我可找您抹泪儿。”
紫玉握住她的手,笑着捏了一下随安的腮帮子,“小丫头看学会排揎人了,我可不怕,只怕你到时候喜得合不拢嘴,不肯出来见人呢。”
随安心里一沉,姑娘家躲羞,一般就是说定了亲事。她年纪这么小,不到放出去的年纪,那些想做媒的管家婆子也不敢打包票说能让主家将她嫁出去。那么能叫她躲羞的,也就只有入了哪位爷们的眼,她是九爷的丫头,若是被别的男人看上,九爷那性子,不打死她就是恩典。
她心里沉重,面上却不敢显示出来,仍旧夹缠了紫玉:“姐姐就跟我透露一二吧,免得我回去抓耳挠腮的想不通透。有那些琢磨的功夫,我都能给姐姐画几张花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