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秧面色不变,“还不能确定,耳环需要拿给呼揭王过目......”
“是这只耳环吗?”肖闯从袖口掏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白玉包边,牌饰上刻一头栩栩如生的麋鹿,正是在焦尸身上发现的耳坠子。
刘长秧目光微微一凝,“这东西......怎会在肖将军手里?”
肖闯把手掌握起,耳坠子便从刘长秧眼帘下消失了,“听说廷尉司的人找到一枚,还有一枚在殿下那里,可怪的是,我的人在禹阳城中搜寻王妃的踪迹时,也发现了一枚耳环。”
说完,他扭头看向刘长秧的侧脸,目光深不可测,“您派回来的参军告诉了我耳环的事情,我便拿出我这一枚让他辨认,他告诉我,这耳环和老君沟中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可是殿下,人不可能有三只耳朵,耳环又怎会有三枚呢?”
刘长秧满不在乎地一笑,“这玩意儿虽名贵,但也未必就只有一对。”
肖闯摇头,“我让呼揭的使者看过了,他们说,耳环就是王妃的饰物,是呼揭王专门派宫中艺师打造,世间只此一对。”
刘长秧转脸,目光依然是澄澈的,“将军的意思是?”
“三只耳环中,必有赝品,殿下,您说,是谁另外打造出了一模一样的饰品?而那人,又怎会对呼揭王妃的耳坠子如此耳熟能详,竟然做得分毫不差?”
他说这话时平地忽然起了一阵风,很冷,吹得棉花团一般的云朵飘过,遮住明灿的日光。而刘长秧也被云影盖住,脸孔染上淡淡铅灰色。
肖闯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心头骤然一紧,惴惴起来。他忽然有些后悔和刘长秧单独到这田埂最上方,更后悔,自己为了抢得头功,故意不将此事告知校事府三人。
“肖将军,你一定听说了那晚竹楼中发生了什么,那老贼妇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恶行和盘托出,还在寿辰当天自戮,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肖闯不知他为何忽然拐到这个话题上来,一时间反应不及,跟着便问了一句,“她为何这样做?”
刘长秧一笑,温柔到了极致,便有些不近人情,“那晚,红婆婆也和将军一样,同本王到田埂深谈,只不过,并非是她邀约的本王,而是本王送了封信笺于她。”
他转头看向肖闯,脸上笑意未消,眼睛也微眯,现出下方好看的两条卧蚕,可肖闯还是感到了一股子透心的寒意,从那两颗黑得透亮的眼珠子里袅袅飘出,像两只无形的手,将他死死缠住。
“她收到本王的邀约,愈发不知恬耻,竟说,想和我一夜欢好,如此,便今生无憾。”声音飘进肖闯的耳朵,仿佛被拖长了许多。
“殿下金贵之躯,定不会应了她。”肖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回答,可是嘴巴和舌头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他陷在对面那双眼睛里,那是一片藏着骸骨的沼泽,可是上面,却长满了妖冶的花。
危险、诱人......
“自然,本王为人有洁癖,你送的那些歌姬我尚嫌腌臜,又怎会从了一个妖妇?”声音陡然变得很冷,就像远处山顶,那常年不化的积雪。
在意识尚未完全失去的时候,肖闯突然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他送去景王府的那些女人,从来也探不到一点口信。
“肖将军,”冰凉的手指在他额心一按,又滑下来,将肖闯的手掌掰开,把耳环拿走,“天凉了,注意添衣。”
第58章 复活
萌芽出土,时来运转,当老骨头上呈现出这样一副吉卦的时候,刘长秧一行决定离开老君沟。没有死人复生,厉鬼索命,就和卦象上说的一样,一切坏运势都过去了。
出谷的那日,天边的晚霞被落日染成凄绝的艳红色,如同一片翻涌的火海,瑰丽壮观。阿依抱着秀秀站在田埂上,遥望渐行渐远的一队人马,久久不舍离开,直到霞光沉落,变成几笔淡彩浓墨,才慢慢下了梯田,回到家中。
庭院冷清,只有一只乌鸫站在屋顶,翅膀黑得几乎和天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一对橘黄色的眼珠子透着点亮光,几乎难以发现。见阿依回来,它蹦了几下,也展翅去了,将空空的院落留给新寡的妇人和她臂弯中沉睡的孩子。
阿依把秀秀放到院中的摇床上,自己在一旁坐下,托腮看女儿的睡颜。秀秀在睡着的时候和阿荣最像,眉眼的弧度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婴孩的眼睛一旦张开,便是纯粹的天真快乐,不似阿荣,总是带着一点哀伤的,总是惹得她忍不住去怜悯他。
念及此处,阿依心里忽然破开一个豁口,凄凉汩汩涌入,瞬间填满心田。这感觉,在案子未破时还不明显,在这里住满了一院子的人,嘈杂纷乱时,还不彰着,现在,却张牙舞爪地袭涌过来,连秀秀沉静的睡颜都无法助她抵挡它的侵袭。
她忽然重重打了个寒噤,在这算不得寒冷却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长夜中。于是强迫自己起身,走到灶房,用仅有的食材,煮了两个荷包蛋。
刚出锅的鸡蛋很烫,阿依却几乎是囫囵吞下,让半稀的蛋液在自己喉咙中滚沸,又一路流淌到胃部。
她终于舒服了一点,温腾的食物似乎帮她驱赶走了失去阿荣的孤寂,她打起精神,整理了碗筷后,重新走到院中秀秀的摇床旁,方想伸手试试秀秀额头有没有出汗,那小小婴孩却醒了,也不哭闹,只冲阿依伸出手,去摸她被柴火熏黑的脸蛋。
“唔唔。”秀秀尽量运用她唯一能发出的一种声音,手指触上阿依的脸蛋时,眯起眼睛一笑,似乎要笑到阿依的心里去。可是紧接着,她又提高调子“唔”了一声,手指也从阿依脸上挪开,朝远处抓了几把,似乎是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了?”阿依笑问女儿,回头,刚绽出的微笑却凝成一层寒霜。她颤巍巍站起,踉跄着奔到院外,扶住一株榆树,才勉强稳住身子,抹一把头上淙淙而落的冷汗,又一次朝远处望去。
一盏忽明忽晦的烛火在竹楼洞开的轩榥中跳跃着,隐约映出那二层小楼的底色,密密莽莽的青,衬着后面一团空明的山影,默默牵引起山后的月牙。
它又出现了,在这样的月夜,静静地伫立在那一片焦墟之中,就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般。
阿依感觉心脏骤然一缩,头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便朝坡下跑去,眼睛却还望着远处那盏朦胧的烛火,看它跳跃不定,就像一只忽闪忽闪的眼睛。
肩膀忽然被重重撞了一下,她一个重心不稳,单膝着地,剧痛登时便从膝头传来。可是脑子却一下清醒了,阿依手撑地缓缓站起,强忍住痛看向前面,却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路的尽头,踮脚朝竹楼的方向张望。
夜风将那人身上素色裾袍的袖子吹得呼啦啦直响,撞到阿依的耳中,变成刺耳的嗡鸣。
“姑婆,”阿依认出这是前几日送鸡蛋过来的苗姑,忙唤了一声,一瘸一拐走上前,声音不知是因为痛还是怕,抖得不像自己,“姑婆,为何竹楼又出现了......”她喘了几声,“难道不死不灭的传说是真的?”
像是被针扎痛了,苗姑骤然回过头来,那目光明明是看向阿依的,却又似乎穿过她,落在远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苗姑。”阿依心头诧异,不知苗姑为何恍惚至此,于是又唤了一声。
苗姑怔了一下,似是回过神来,却仍一言不发,甚至连阿依的伤势都没有过问,便匆匆离去,一身白衣渐行渐远,就像一个飘忽在黑暗中的鬼影。
月亮像钩子,挂在在竹楼旁探出的石榴树的末梢,映出几点灰蒙蒙的影子。不多时,影子便化成了渐去的扑翅声,融入幽暗的夜色里,再也没有留下一丝余响。
竹楼重现已有一日,可是从晨曦到黄昏,老君沟中却无一人敢靠近这座一夜之间冒出的小楼,只敢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的田埂上观望,虽然从日出到日落,他们并未看见一人从里面出来。
点灯时分,轩榥中也冒出一抹红光,有人在窗前支起烛台,依稀能看出是个佝偻的身影,似乎,还穿着生前过寿时那件玄色宽袖的女服。田埂上的人受了惊,“呼啦”一下便散开了,仓皇逃走,关门闭户,自此不敢再迈出家门一步。
可是,还有一些人是逆势而行的,十余道身影从十余间院落中走出来,汇聚在一起后,穿过空无一人的树林和街市,朝着前方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去了。
竹楼近在咫尺,她们能嗅到那股熟悉的竹香,也看到月光被树影揉碎,洒在敞开的大门中,似霜非霜。
几人均站定不动,楼中分明是静谧的,可不知为何,她们却似乎听到里面不真切的声音,是漫长的岁月攀爬上起皱的额头而发出的靡靡之声。
终于,她们还是结伴进去了,看着二楼流淌下来的烛光,昔年记忆忽然被点燃,于是便踏光而上,听着彼此的脚步声,走进那方再熟悉不过的天地里。
榻上坐着三个人,轩榥中吹进的晚风卷起幔帐,遮住她们的面孔,可单凭那搁在膝上的手指,和垂在颊边的枯发,她们还是认出了是谁。于是弯腰行礼,声音恭敬地接近卑微。
“恭祝婆婆起死回骸,重返阳间。”
第59章 诱敌
幔帐后的三个人影轻点一下头,那些人便四散开来,各自捡地方坐了,轻车熟路,显然对这间屋子的布局熟稔于心。
昏黄烛光中,十几张脸被映得辨不清轮廓,只那目光却是同样的幽沉,即便镀上一层亮光,却是无法透到深处的。
“这里的人,其实都盼着婆婆们回来的,”苗姑坐在一张杌子上,纻布裾袍拖到地面,像投下了一片暗影,“他们怎敢抱怨?死了几个人罢了,要知在这种年月,安身立命是多么不易,既然婆婆许了他们这么多,那便总要拿出些什么来换吧。”
她声音滞了一下,去看幔帐后面的三张脸,她们正向她看过来,发黄的眼珠子嵌在纵横的皱纹中,黄得像猫儿的眼睛。
苗姑于是瑟缩了一下,指头攥紧袖沿,却轻笑一声,接着道,“好比阿荣,他一个囊空如洗的穷小子,靠什么养活妻儿,若不是婆婆们给了屋田,恐怕,他和阿依早些年便饿死了,多活了这么久,难道不是赚了?”
三位老妪听闻此言,默不作声,倒是后面的那些妇人纷纷附和,都说阿荣是个不知好歹的,明明已经占尽便宜,却还如此不知足,闹出这样多的事来。
说罢,却还是不闻三位婆婆回应,于是苗姑起身,走到案旁,拿起剪刀将烛芯剪了,见室内顿时红亮起来,朝床榻瞥了一眼。
恰此时风小了,幔帐落下,三位婆婆的面孔忽然就鲜明了起来,眼睛、皮肤、头发......她们和以前毫无二致,只是每个人的手上都多了一柄扇子,搭在膝头,她看不清楚上面画了些什么。
苗姑心头骤然一紧,面色却是不便,笑了一下,继续道,“还有我家那个挨千刀的,每日对我非打即骂,我实在忍不下去,便逃来这里,可是他竟穷追而至,当着婆婆们的面,踢断我一根肋骨,若不是当日婆婆们为我做主,恐怕,今日也是没有我这个人了。”
“以前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红婆婆搭了一句话,此后便又不再多言。
室内自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红烛偶尔“噼啪”一声,惊得人无法安坐。
如此又沉默了片刻,苗姑缓缓站起,冲身后的十余条影子扫了一眼后,躬身道,“见到婆婆们无恙,咱们姐妹也就放心了,不妨碍婆婆们歇息,这就先去了。”
话落,就见红婆婆冲她们点头,道,“夜黑风大,善自珍重。”
一行人遂顺阶而下,相较于来时,步子却是慌乱了许多,只听其中一人小声道,“果然试出来了,苗姑你当日分明是被打落了两颗牙齿,这楼上的三位竟然忘了。”
苗姑不语,步子却越迈越快,竟是恨不得一步迈出竹楼。可是走到楼洞,步子却猛然一滞,她轻抽一口凉气,背后的冷汗却是倏地冒出,密密匝匝地铺了一片。
竹楼的两扇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月光被挡在外面,只留一室的阴晦。可偏在这个时候,脚下一声窸窣的轻响,俨然是从下面那间地窖中传出来的。苗姑只觉一颗心乱跳不止,面上却还强自镇定,可后面却有人躁动起来,颤声道,“听到了吗?莫非是......是缸中的死人......”
“别混说,”苗姑厉声制止,“死了便是死了,怎能复活?这种事,别人不懂,你还不明白吗?”
话音刚落,便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像是水缸裂开了,紧接着,还有一声拖长了的呜咽,从地窖传来,似鬼哭一般。
“是明安,”后面有人哭了起来,“他身材高大,一只缸装不进去,所以只能斩断手脚,装入两只缸中,你说,是不是明安找我们复仇来了。”
“缸早已被移走了......”苗姑咬住牙关,紧紧握住扶手,“这其中定有蹊跷,千万莫先自乱了阵脚。”
身后的人暂且冷静下来,可是每一个人,都盯住地窖的出口不动,因为地下的声音变得嘈杂,水缸破裂的声音,走动的声音,依稀,还有军靴摩擦地面的“蹭蹭”声。
这些声音是向着地面来的,片刻间,便已到了地窖口,却又在那里站定不动,只投下五六条黑乎乎的影。
终于有胆小的按捺不住,冲到门边,拼命拽那两扇竹门,眼睛斜向黑影,口中断断续续地告饶,“军爷莫怪,军爷饶命,那日是我不该,我不该......”
王司的身影终于从黑暗中踏出,脖颈和头上的伤口固然惊心怵目,可那致命伤却在腹上,那里,被镰刀砍开了一个三尺长的豁口,深可见骨。
他当然不是被玉婆婆和彩婆婆杀害的,一把裁衣的剪刀,怎能治得住在硝烟中摸爬滚打的都护府长史?那日在负伤后,他听到有人唱着山歌朝竹楼的方向走来,便跑去呼救,他气喘吁吁,回头指认凶徒,可一句话尚未说完,上腹便忽的一凉,紧接着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洒在脚下的红土上。
老君沟中,有三位传说中的婆婆,却并不只有三位婆婆,她们从来也不是三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受了伤后、被遗弃后、遭背叛后,执着于疯狂报复和索取的女人。
“从未有什么不死不灭,只有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罢了。”有声音从地窖飘来,落在耳中,竟像飘游了几百年,不那么真切。
“是一群人,还是三个人,其实就连你们自己,也很难分得清楚了。奔逃至此的女人,背后的故事总是大体相同,又各有不同。你们彼此倾诉安慰,久而久之,一代人的故事也成了下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老死,下一代便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