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半月未见的刘长秧,一点没变,还是那样一副人厌鬼弃的模样。
  宋迷迭瞥了烦人精一眼,慢慢躲到祁三郎身后,可她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的,景王殿下的眼风已经扫到了自己,于是与肖闯寒暄了几句后,便朝他们这边走来。
  “宋大人,”颔首回应三人的揖礼后,他看向宋迷迭,面色如常,“你来做什么?”
  宋迷迭强撑起笑脸,“吃......吃席......”
  话落,便听得身旁的祁三郎因憋笑而发出的抽气声,宋迷迭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将头又朝下压了一压,不敢看刘长秧的脸色。
  “吃什么席?”刘长秧的声音传来,却是语气平静,未见异常。
  宋迷迭于是小心翼翼掀起眼帘,见他脸色静谧如水,心中稍稍释然,小声道,“给......给殿下贺生。”
  刘长秧冲她摊开手掌,眸光淡得几乎看不见,指尖差点就怼到了宋迷迭的鼻尖上,“贺礼呢?”
  贺礼?宋迷迭脑子一懵:她可从头到尾都没想到这茬,心急火燎中,小傻子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吞了口口水,默默道了声,“下官忘记了......”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景象:景王刘长秧放着一干客人不理睬,众目睽睽下为难一个小姑娘,而且这小姑娘,看起来还一脸的傻像。
  莫寒烟上前一步,冲刘长秧躬身行礼,“殿下,下官受廷尉司直袁大人所托,给您送上这幅顾恺之的《洛神赋》摹本,望您笑纳。”
  大礼送上,刘长秧也不好再为难小傻子,伸手接过画轴,瓮声瓮气道,“曹子建作洛神赋时,定是满心欢愉,而本王……”
  丢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他绕过三人走下台阶,去招呼那些被他冷落了许久的客人了。
  大劫渡过,宋迷迭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定心绪后,赶紧加快步子随着祁三郎和莫寒烟进府,一刻都不想在刘长秧身边逗留。她全然没有注意到,景王府的侧墙上,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盯住她看了许久,才慢慢隐了下去。
  褚玉从梯子上下来,走到石凳上坐下,一手托腮,轻轻叹了口气。
  刚端了茶点进来的小丫头蔷儿见她这般,忙问道,“外边这般热闹,怎么小姐看了一会子,倒兴致缺缺起来?”
  褚玉蹙眉,自语道,“廷尉司直是当今圣上的人,如此,倒是不好了。”
  蔷儿听得一头雾水,“小姐,你说什么呢?有什么好不好的?”
  褚玉似是没听到蔷儿的话,只叹口气,“她偏偏也是那边的人......”
  蔷儿更听不明白了,“小姐说得她是谁?吹笛的翠姑娘,击磬的柳姑娘,还是跳舞的陈姑娘?她们不都是肖将军送来的吗,自然是那边的人。”
  褚玉笑了,这一笑,才像个九岁的小姑娘,眼角眉梢皆是天真烂漫,“蔷儿,殿下和她们,根本没有.......”她收住话头,摇摇头站起身来,“蔷儿,你去把荷包拿给我再看看,现在离宴席还有一个时辰,有什么地方绣得不够精细的,还有时间再改一改。”
  蔷儿依言朝屋内走去,口中却咕哝着,“小姐,这荷包您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了,花样是自己画的,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绣的,光改就改了七八次,依蔷儿看,它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殿下他一定会喜欢的。”
  话说着,已经跨进房里,嘴巴依然没停,“再说了,就算有什么绣得不够好的,殿下也不会介意,小姐送的东西,还是亲手做的,殿下怎会不喜欢......”
  声音忽然没了,褚玉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听到蔷儿发出一声惊叫,“小姐,大事不妙了,荷包的穗子......穗子不知被谁给弄污了。
  雪白的穗子沾上浓墨,就像一只黑不溜秋的泥鳅,墨汁尚未干,握在手心,一片黏滑湿意。
  “是谁弄的,找出来我定要罚她把全府的衣服都洗了。”
  褚玉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嘴上却道,“一定是谁打扫时不小心打翻了墨盒,又知道这荷包是我要送给殿下的礼物,心里怕极了,便不敢声张,你也不要责怪她们了。”
  蔷儿急得团团转,“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莫说洗不干净,就是洗干净了,也晾不干了。”
  “准备生辰需要运送大量新鲜食材,偏门一定开着,”说话间褚玉已经利落地把一件披风穿上系好,手中还握着荷包,“咱们偷偷从偏门出去,到市集上买一根穗子,回来时还赶得上晚宴。”
 
 
第63章 包子
  西诏的天黑得晚,虽然已是戌时,日光还是在长街上铺出一条淡红色的“地毯”,就像景王府门口的迎宾的锦缎。
  褚玉很快就买到了荷包的穗子,虽不如她自己做的那条,但也算凑合。她把荷包挂在指尖,朝夕阳的方向晃了晃,上面的几条锦鲤的鳞片闪动起来,便像活了似的,在一汪碧水中游动。
  “阿弥陀佛,总算是买到了,”蔷儿双手合十,胡乱地拜了拜,然后扯住褚玉的袖子,“小姐,咱们快些回去吧,要是被人发现咱们偷偷溜出府邸,蔷儿就要被殿下罚了。”
  褚玉笑她,“怕什么,殿下至多让你抄抄《孟子》《中庸》,又不会打你板子。”
  蔷儿嘟嘴,“还不如打我板子呢,今天尉迟大人还和我抱怨,说殿下让他写了一片千字文,急得他一宿没睡,还说他当年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的。”
  说完,却没有听到回应,褚玉站在原地没动,目光从兜帽里斜下来,仿佛笼着一团氤氲。
  蔷儿顺着她的目光朝一旁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蒸腾的白气,下面掩着一屉白白胖胖的包子,中间的一个被掰开了,露出里面冒油的肉馅。
  香味儿就是从那只包子里飘出来的,蔷儿也闻到了,很香,可又不是单纯的肉香,里面若有若无透着一股清甜,冲淡了肉的油腻。
  她喉头滚动,忍不住吞咽口水,可是紧接着,抄书的恐惧就占了上风,于是拉住褚玉的手,“小姐,咱们快些走吧,别误了时辰。”
  褚玉的目光依然黏在几个包子上,说出的话竟似呓语一般,“蔷儿,咱们买几个带回去吧。”
  说完,不等蔷儿反对,便挣脱她的手,走到摊子前面,垂下头,半张脸浸入蒸气中。
  “姑娘,要买鬼包子吗?十文一屉,保您吃过难忘。”
  一个声音在摊子后面响起,虽带着南边的口音,却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把男声了,可不知为何,蔷儿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眼前的白气似乎越胀越大,变成了一蓬奶白色的烟,无论她如何努力睁大眼睛,却也看不清对面男人的模样。
  宋迷迭觉得这顿饭吃得难受极了,因为她总感觉有一束目光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冰冰冷冷,极大地影响了她原本旺盛的食欲。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她大可以视若无睹,可这个人,偏偏是这座华丽王府的男主人,如此,她就不能装作没看到了:她吃的每一道菜,喝的每一口酒都是人家的,在他如此不友善的目光下大快朵颐,得要多厚的脸皮才做到气定神闲呢?
  不过小傻子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章法,她用手肘轻轻撞一下旁边的祁三郎,“师兄,咱们送的那副画贵重吗?”
  祁三郎“唔”一声,“真迹无存,虽为摹本,却也是弥足珍贵了。”
  宋迷迭心头一松,嘴角绽出一抹笑意来,“那就好。”
  祁三郎倒被她弄出一头雾水,“好什么?”
  宋迷迭清清嗓子,“这般,咱们就不是吃白食了。”
  说罢,对准了一只炸得金黄的鸽子蛋下手,一边夹菜一边望向刘长秧,目光中忽的就多了几分底气。
  可就在那鸽子蛋马上便要“登堂入室”之时,宋迷迭却看到尉迟青慌里慌张从殿外跑来,早失了平时威武不屈的模样,面皮微微有些发青,“殿下,”他放低声音,“褚玉不见了。”
  刘长秧的脸像是被冻僵了,反应片刻,他扭头看向尉迟青的眼睛,似乎在向他确认这件事的真伪,见尉迟青重重点了两下头,刘长秧的肩膀忽的一震,一言不发便朝殿外走去,在一众宾客或猎奇或震惊的目光中,来到殿外,片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褚大统领的女儿不见了,”见他走远,宋迷迭方回过神来,望向祁三郎,“师兄,小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会去哪里?”
  祁三郎的身子已经微微站起了一点,闻言,在宋迷迭脑袋顶弹了个榧子,“我哪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趁乱。”左边的莫寒烟道出两个字,又面不改色喝下一杯酒,随祁三郎站起,两个人灵巧得就像两尾鱼,身子微动,就消失在大殿里议论纷纷的人群中。
  见师兄师姐皆已离开,宋迷迭来不及细嚼那只终于吃进口中的鸽子蛋,便跟在后头,随他们一起出了蒸霞殿。
  王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护卫、家丁、丫鬟都在急哄哄地四处找人,再加上为数不少出来打听的客人和客人带来的下人,简直是乱象纷呈,不是这个撞了那个,便是那个踩了这个。
  可这样的乱象,却是三人天赐的良机。
  三人趁乱钻进后院,不为别的,却为找到肖闯“通敌”的证据。
  这是他们来景王府的真正原因,小傻子宋迷迭之所以支支吾吾说“吃席”,是因为差点一秃噜嘴,就把真话吐露出来了,那可就不是被刘长秧针对这般简单了。
  三日前,祁三郎无意中在都护府看到尉迟青和肖闯,两人站在一间偏院中,低着头窃窃私语,看起来颇为熟识。看到祁三郎,尉迟青便告辞离开,祁三郎询问肖闯他前来的原因,肖闯便拿出一张请柬,说他是来送这个的。
  “送景王生辰的请柬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光明正大的事,二人为何不在正殿说话,要到一间偏院去,倒像是在防着咱们。”祁三郎事后这般分析。
  “可师傅说肖闯是圣上的人,”莫寒烟柳眉微簇,“难道他已经变节了?”
  “人为财死,肖闯贪财是出了名的,景王说不定就利用了此人这个弱点。”
  祁三郎分析得不可谓毫无道理,再加上肖闯在老君沟的举动本就令人生疑,所以三人决定与他一起赴宴,趁此机会,查找证据,没有最好,有的话,那他们的所有计划都要暂停,回禀祝洪后才可再做筹谋。
  三人兵分三路,欲求速战速决。
  宋迷迭钻进一座小院时,迎头正看到几个美人儿,她认得她们的脸,不光人脸,连身子也认得。因为她曾在刘长秧的卧房里见过她们,当时,几个人皆是赤身露体,寸丝不挂。
  宋迷迭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窥到了她人的秘密,于是侧身躲到旁边的林子中,静候几人离开。透过树影,她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手搭在小腹上,冲身后两个姐妹嗔怨,“在都护府,每次伺候过将军,夫人都逼着咱们吃避孕的丸药,没有孩子倒也无话好说。可为何到了这里,殿下从不迫咱们喝药,这肚子还是没有半点起色?”
  后面的女子跟上来,嘟着嘴,也是一副幽怨模样,“看到月信我就心烦,可是它偏生喜欢我,没有缺过一月的。”
  第三个女子道,“姐姐们略宽宽心,殿下年富力强又温柔体贴,日子久了,还怕没孩子不成?若是现在就灰心,倒不如把殿下让给我一个人,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三人终于说笑着走远,宋迷迭抹了一把额头上浮起的汗,猫腰从林子里出来,一溜烟钻进院子。
  她把每一间屋子都认真搜了个遍,可这里除了绫罗绸缎,就是胭脂水粉珠钗首饰,几个姑娘过得可不如她们外表那般考究,屋子里凌乱不堪,各色物品堆成一团,再加上黑灯瞎火,宋迷迭不小心被地上散着的一摊衣服绊倒,打翻了妆奁上的粉盒,沾了满头满脸的白粉,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乍看去,不像人,像一只从阴曹地府来的鬼。
  真是倒了霉了,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鬼脸”叹气,刚用袖子擦了几把,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鸟叫声,惟妙惟肖,旁人听来,绝不会怀疑这不是一只真鸟。
  可是宋迷迭是认得的,于是也来不及擦脸,便循声去了,不走正门,飞身越过一个个墙头,终于在从一间位于府邸最西端的院子的墙头翻身而下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三尺之外,一间厢房门前的祁三郎和莫寒烟。
  “师兄师姐,发现什么了?”她朝两人奔去,却见祁三郎避瘟似的朝后斜了下身子,嘴角轻轻抽动。
  “迷迭,你的脸......”莫寒烟蹙着眉,旋即却摇摇头,摊开手掌送至宋迷迭眼下,眼角微微一抬,“你看这是什么?”
  莫寒烟细白的手心里,托着一片木条,边缘整齐,显然是被利器割下来的,木条上,刻着一行字:“沈知行于永安十年十二月初二为寻父留宿景王府。”
  还有第二行,比第一行字小了不少,歪歪扭扭,有些还缺了笔画,似是在慌乱中刻下的:“若沈某失踪,后来者须知,沈家满门皆是被景王刘长秧所害。”
 
 
第64章 证据
  宋迷迭倒抽了口凉气,转头看向莫寒烟,“师姐,这是?”
  祁三郎眼角余光斜向身后厢房,冷笑一声,幽幽道,“这两行字刻在榻底,我方才搜寻时发现了它,便将它削了下来,”旋即笑容敛起, “咱们没找到肖闯通敌的证据,没想,却找到了景王诛除沈氏一族的罪证。”
  “看来沈知行为了寻找沈尉,曾来过景王府,他一定猜到沈尉落到了刘长秧的手中,所以想替父求情。可刘长秧丝毫不念旧情,不仅没有放过沈尉,还借此机会除掉了沈知行。”莫寒烟很少说这么多话,可是这一刻,看着身后这间厢房,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沈知行死亡前的那备受煎熬的几个时辰。
  他一定疑心刘长秧了,否则不会到这里来。可是他心里也明白,沈尉所做之事是不可饶恕的: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在当今圣上的授意下,在刘长秧的饮食中投毒,计量极小,但长此以往,人的精气就会被耗尽,出不了五年,便会体衰而亡。
  手段不可为不歹毒,更何况,沈尉是刘长秧的师傅,是先皇托付重任之人。
  对曾经的太子太傅,刘长秧应该不止有恨,更多的,恐怕是伤吧。情分越深,就会伤得越重,渗入骨血,化成无法克制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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