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心里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来了,忐忑着,半信半疑着,他在床榻下刻下了第一行字。而刻下第二行字的时候,恐怕他已经猜到了刘长秧要对自己不利,甚至,已经听到了那些来拿他的人的脚步声。
没有一点掩饰的,步步逼近,仿佛他是一头被绑好待宰的猪。
想到这里,莫寒烟心头一寒:要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已是不易,要让这么一大家子消失,刘长秧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她脑海中浮起三个字:洗尘潭。
那个他们来西诏第一天,遇到刘长秧的地方,那个肖闯的人不敢靠近的地方,沈氏一族,会在那里吗?
可是思绪方一浮起,就被宋迷迭的一句话压了下去,她接过莫寒烟手里的木片,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上面的刻字,闷声闷气来了一句,“师兄师姐,你们说,沈知行知道沈尉在谋害景王吗?”
说完又道,“听说,这沈知行是景王的陪读,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祁三郎抱着臂冷笑,“怎么可能不知道,下毒啊,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两年,自己最亲近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怎会没有察觉?更何况,那沈知行自幼聪敏,七岁就能属文,民间人皆知沈家公子是不世出的神童,这样的人,会对自己亲爹做的事没有丝毫察觉?”
“可沈尉为何要谋害景王呢?先皇可是对沈家极好的,东宫三师委于一人之身,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宋迷迭的脑袋瓜子是从来也想不明白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的,更何况,这事本来就复杂,只有祁三郎这样通晓人情的人才能理清楚。
“我猜,沈尉之所以甘愿冒险,不光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也是为了他的独子,沈知行。”他说着目光幽深起来,“成也天才,败也天才,沈尉不愿儿子流落西诏,明珠蒙尘,便选了这一条路。而沈知行,我想,他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在看到景王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的时候。可是他等不了了,曾经人群中最耀眼的明珠,现在变成了一颗灰不溜秋的石头,心里的自负在荒凉的戈壁滩一点点流逝,他受不了了,也等不下去了。”
“可如若当年留在宫里,当今圣上也不会放过沈家,沈尉可是先帝的嫡系。”莫寒烟在一旁淡淡道了一句。
祁三郎弯起眼睛,大拇指翘得高的,“师妹心思剔透,其实当年先帝将太子托孤沈尉,也是在帮他。沈尉留在京城,定是凶多吉少,而他在今上眼中最重要的价值,不过是因为他是景王最亲近的那个人罢了。”
“他利用了这份亲近,”莫寒烟说完,垂眸静默片刻,又一次看向祁三郎,“师兄,这刻字虽是证据,可还不够。”
祁三郎摸着下巴,“也是,两行刻字,伪造起来何其容易。”说到这里,眼波微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神情,“师妹说的可是......洗尘潭?”
话到此处,忽然被熟悉的呼声阻断,声音是属于刘长秧的,喊的是“宋迷迭”三个字,可是听起来,又有几分不像。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声音中常带着的懒散全部被榨干了,嗓子紧绷着,每一个字都如裂帛般清厉。
宋迷迭打了个激灵,连忙把手中的木片塞到袖子中,看向莫寒烟求助,“他......他找我做什么?”
祁三郎在宋迷迭后背上拍了一下,“迷迭,挺直身板,现在是咱们抓住了他的把柄,你怕什么?”
说完,扯了宋迷迭出了院子,和莫寒烟一起,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蒸霞殿前,寻人的火把交错起伏,连成一片火海。
刘长秧就站在那一片火海前,远远看到宋迷迭过来,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几步便冲到她身旁,手伸过去,钳住她的手腕,目光闪动不定,泄露出他从不对外人展现的软弱,“宋迷迭,骨头带了吗?”
黑纹停止蔓延的时候,宋迷迭把被火烫得“咯吱”直响的老骨头放到眼皮下面,看着上面的纹路静静瞅了一会儿,方冲坐在旁边的刘长秧道,“圈圈圈圈叉叉,浓云遮日不见明。”
刘长秧的肩膀动了一下,若不是和他离得太近,她几乎也无法察觉,“这是凶兆?”
“也不能算是凶兆,你看这里,”她指着一条笔直的黑线,它朝着东边蔓延,汇入到一片密如蛛网的线条中,“前途未卜,除非......有贵人相助。”
刘长秧从凳子上“唰”地站起,嘴角绷紧,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贵人?我要是等着贵人相助,早死了一百次了。”
宋迷迭还未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平时他人讨厌一点,嘴巴厉害一点,但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调侃之意,不会让人感觉到压力。可面前的刘长秧,却黑云罩顶,她和他离着一点距离,已经被他身上罩着的那层寒气所染,忍不住把凳子朝后挪了一点,小心翼翼拿起案几上的老骨头抱紧。
“卦象上还说,褚玉已经出城了,”宋迷迭小心翼翼看着刘长秧的眼色,声音低了一点,“是朝......朝东面去了。”
“是什么人,掳一个小姑娘做什么?”站在宋迷迭身后的祁三郎问了一句。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话时房门被打开了,尉迟青满面愁容,阔步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褚玉的贴身丫鬟蔷儿,小丫头步子有些飘,跨进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幸亏被尉迟青拽住才没有跌倒。
见了刘长秧,蔷儿一下子哭出了声,“殿下,我和小姐去给您买荷包的穗子......回来时小姐看到了卖包子的,小姐被香味儿所引过去了……可是这以后蔷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是尉迟大人把蔷儿摇醒的。”
“我在一条胡同的墙根下发现她......她的,”尉迟青回了一句,看向蔷儿,皱眉道,“为何在宴会前你要同褚玉偷偷摸摸去......去买穗子?也不知会殿......殿下一声?”
蔷儿哭得更凶了,泣不成声,“小姐给殿下绣了荷包作为生辰贺礼,可是穗子污了,所以才着急忙慌带着我出去的。”
宋迷迭心头一动:原来这家伙如此在乎别人都没有给自己贺礼,怪不得他一整晚都对自己没有好脸色。这么想着,她偷瞄了刘长秧一眼,却正看见他眼中愁云惨雾,却又仿佛燃着两把火光。
“你看清楚卖包子的人的长相了吗?”
蔷儿摇头,“没有,他带着兜帽,脸完全被遮住了。”
第65章 出城
“是何人要拐走褚玉,她一个孤女,没有任何价值,除非,是为了她背后的刘长秧。”是夜,当三人滑下山坡,来到洗尘潭旁边的时候,祁三郎还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可若为了要挟景王,那人好歹会留下一封书信,不管是为了政治上的让步也罢,为了谋财也好,他总得让景王知道他要什么,而不是带着个小姑娘出城。”祁三郎看着前面黑得发亮的一汪潭水,默默地地摇了摇头,“难道,祸端出在褚玉身上?”
莫寒烟叹口气,手抓住一根铁链转动,铁链的那一端,是那颗闻名遐迩的千斤锤,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却是用玄铁掺入了血舍利烧制的,三个成年男人都搬不动,却被弱质纤纤的莫姑娘舞得虎虎生风。
“师兄,心无二用。”她看了祁三郎一眼,示意他话太多了。
宋迷迭在一旁接茬道,“就是就是,这是景王府自己的事情,刘长秧方才着急忙慌的去找肖闯,一定是要告诉肖将军一声,他准备出城找褚玉了。”
祁三郎一笑,“迷迭,你不知道今上曾下过一道谕旨吗?”
宋迷迭被他的故弄玄虚惹得有些心烦,接了一句,“啥?”
“景王刘长秧,非死不得出西诏,”祁三郎舔舔嘴唇,“要是能出,以他的秉性,还会去找肖闯,早带着人出城了。就算肖闯真的和刘长秧有私,他也不敢放他出城,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宋迷迭不解,“明知此事难成,为何还要去找肖闯?”
“褚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明知没有胜算,也必须一试......”
祁三郎忽然止住了话头,他听到身后一阵风声,紧接着,脸颊一凉,千斤锤舔着他的面皮飞向潭水,溅起一丈来高的水花。
水下传来“嗵”的一声巨响,莫寒烟冷着一张脸从祁三郎身边走过去,虽一句话未讲,却终于令祁三郎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他和宋迷迭一起走到莫寒烟身边,望向前方的洗尘潭:千斤锤落下的地方,腾起了一股白烟,像有人在水下哈气似的,袅袅着上升,消融在夜幕里。
未几,耳边传来一阵“噼啪”轻响,从水中央慢慢蔓延过来,一点一点,挪移到三人跟前,仿佛有人从那个肉眼不可抵达的幽深暗境爬出,踩踏着湖底的碎骨,来到岸边。
声音到了水边便消失了,潭水中重新安静下来,湖面如黝黑镜面,映出上方的寒月。
宋迷迭想起洗尘潭的传说,忽然觉得月亮的倒影很像一只邪恶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从湖底下看着她。
她浑身一凛,不由地朝潭水伸出手,袖中暗箭对准湖面,以防不测。身旁的莫寒烟和祁三郎也绷紧身形,做出防御姿态,等待着那个藏在暗处的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时间点点过去,潭水回应给三人的,却是一片死寂。那声音消失了,消失得半点不剩,好像方才他们听到的,不过是心底的恐惧凝成的幻音。
莫寒烟后退几步,胳膊拉住铁链猛地一扯,铁链叮铃作响间,千斤锤已从湖中飞出来,暗影带着飒飒的风声,像一只在黑暗中疾驰的鸟。她另一只手朝前方一抓,接住千斤锤,手掌触到锤身,口中发出“嘶”的一声,柳叶眉深深蹙起。
祁三郎心头一惊,挥手便将它从莫寒烟的手心中拨开,千斤锤掉落到地上的草丛间,骨碌了几圈,便停住不动了。
“师妹你怎么样?伤到了哪里?”祁三郎怛然失色,端起莫寒烟的手掌仔细查看,可就着月光,他却并未发现手掌上有伤口,只微微有一些发红。
“是冰......”宋迷迭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她俯下身子,脚尖戳了一下千斤锤后又收回来,“师兄师姐,锤身上包了一层薄冰。”
“而且是万年不化的寒冰,”莫寒烟把手掌从祁三郎的手心抽出,“摸上去像是针扎一般。”
“这水面下是冰层,”祁三郎喃喃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表情,“所以方才的白气和声音,是冰层被砸裂后发出来的......”
宋迷迭起身,合掌拜了几拜,“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下面有鬼。”
祁三郎摇头,“高兴什么,水下都是冰层,咱们还怎么下去找沈知行?”
“沈知行”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湖面上忽然刮过一阵很轻的风,轻得像人的呜咽,扑在三人衣服的下摆上 ,仿佛长了爪子,想就势攀爬上去。
三人皆愣住,可就在此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了山谷上方,仰头望去,便见一蓬蓬马蹄奔腾溅起的沙尘。
宋迷迭盯着几蓬黄烟,小声咕哝,“谁有这样的好雅兴,半夜不睡出城狩猎来了?”
这话仿佛一根冰冷的指头,在莫寒烟和祁三郎的脊梁骨上猛地戳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旋即便朝山坡上跑去,只对落在后面的小傻子丢下一句话。
“景王私自出城了。”
宋迷迭把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三遍,品过味儿来时,祁三郎和莫寒烟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山坡上面,好在她轻功极好,起身追赶,只在树头上飞窜了数下,便也来到了山坡顶上。
黄烟已经散去,几个驾马疾驰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凭三个人六条腿是怎么都不可能赶上的。
而三个人的马都在对面的山坡上,虽祁三郎已经吹了口哨唤马儿过来,可是等它们赶到,刘长秧他们早就走远了。
千钧一发,莫姑娘轻吼一声,整个人朝前跃出一丈余远,手中金刚锤飞出,带着长长的一条铁链,如蛟龙般出洞,冲着最后面一匹马就过去了。
千斤锤砸到马屁股上,那马儿两条前腿骤然一软,扑地跪下,上面的人来不及避险,从马头上方飞出去,蹭着地面滚出几丈远,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前面几匹马纷纷停了下,趁这当,三人从后方赶上,喘息未定间,见一人从最前面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跃下,身披软甲,军人扮相,摘掉头盔,却赫然露出一张如春晓之花一般的白净脸孔。
不是刘长秧又是何人?
他走上来,锁眉将扑在地上的护卫搀扶起来,见人无大碍,才走到三人前。
宋迷迭抬起眼皮察其颜色,她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愠怒,却不知怎的,觉得眼前这张平静的脸孔比平常还要吓人。
“本王今晚一定要出城,”刘长秧并不拐弯抹角,也不想耗费时间,“如果你们不打算以下犯上把本王捆起来送回去,那么就不要拦着我。”
说完便转身朝坐骑走去,长袍曳地,拖出一道长长的灰痕。
“殿下忘了皇上的谕旨?”祁三郎被刘长秧的气势慑住,语气忽然就不那么坚定了。
刘长秧此刻已经翻身上马,咬着牙冷笑,颀长身影被黑夜衬托的像冥府的使者,“今天,就算是玉帝老儿都拦不住我,何况是他。”
他......
宋迷迭心中叫苦不迭:谁敢用“他”来称呼当今圣上,看来这刘长秧是下定了决心要亲自去找褚玉了,就像他说的,他们不可能用绳子把他捆回去,可如此,他们三人便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思忖的当,刘长秧已经驾马重新上路了,马蹄声响起,黄沙扑面而来,呛得几人咳嗽连连。
“师兄师姐,我跟着他,你们去回禀肖将军,看他怎么定夺。”宋迷迭的马儿正好从后面的黑暗中钻出来,她来不及多想便飞身上马,朝刘长秧一行人跑去,声音随着马蹄溅起的烟尘,飘到祁三郎和莫寒烟耳中。
第66章 骨相
第二日黄昏,一行人才在一间酒肆停下歇脚,茶掌柜端上来的热茶点心很香,气味而飘到孤零零牵马站在一旁的宋迷迭鼻子里,引出她腹中一串九曲十八弯的肠鸣。
她什么也没带,没有干粮,没有银子,她哪里想得到,只是跟师兄师姐到城外寻找沈知行的尸体,却演化成了一场长路漫漫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