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秧顿了一下,遂转身朝枯井走来,身子靠近宋迷迭的时候,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井中望去:厚实的叶子上,搁着把血迹和锈迹交错的镰刀,镰刀旁边,有一只荷包,蓝底如意形,上面绣着三尾活灵活现的锦鲤。
第71章 瓦解
宋迷迭身形轻巧,把石头从井口移开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荷包取出,交到刘长秧手中。
刘长秧把这只沾了泥污的荷包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针脚、布料,任何一点细节都没有放过,等抬起头来时,他眼中已然满是笃定。
“是褚玉的工夫,”他的声音凉了下来,“褚玉到过这里,这两个尼姑的秘密果然不止杀人这一项。”
宋迷迭一脸震惊,“今日我问她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时,俩人皆否认了,而看她们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能掳走孩子的......”
话刚说到这里,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从静恩的禅房中传来,刺破黑暗,如一柄利刃,直扎过来,穿透耳膜。
两人皆是一愣,朝禅房望过去时,发现屋门被打开了,里面依稀有一团黑影,在地上扭动着。
刘长秧和宋迷迭冲了过去,来到屋门前,看到里面的景况,却不由地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一地的血,明汪汪的一大片,几乎要从门边溢出来。静恩就躺在自己的鲜血中,本还在挣扎的身子慢慢变成绝望的抽搐,一下一下,伴随着“咕嘟咕嘟”血泡涌冒的声音,显得极为怪异,不像个人,到像一条扭动着的虫。
血是从她脖子上那个几乎剪断了她喉管的大口子里冒出来的,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奔向了这里,流干净了,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壳。
而静恩脑袋正对着的方向,站着小尼姑妙真,她身后的墙面少了一块砖,空心的,显然是个藏东西的地方。刘长秧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因为妙真的手中有一只瓷瓶子,半尺不到,被她小心翼翼的端在手心。
杀人的剪刀也还握在她的手里,她心太急了,急得甚至来不及放下凶器,就慌着去找那救命的丹药。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于是把剪刀扔到地上,用染满了血的手去拔瓶塞,一次,两次......不知是木塞扣得太紧,还是手指太过湿滑,拔了几次都无法将那小巧的瓶塞拔出来。
妙真的耐心耗尽了,蹲下身,把瓶子用力砸在地上,伴随着一声清冽的脆响,瓶子碎了,十几粒黑色的丸药滚出,沾上静恩的鲜血。
“殿下,这老尼死了。”宋迷迭看到静恩停止了抽搐,眼睛里的光尽数褪去,心中不由地一颤。
刘长秧没说话,他正盯着妙真,那小尼姑很不对劲,眼睛罩着一层疯光,像是浑身所有的劲头都集中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几乎要将她的眼珠子刺破。
刘长秧心头涌进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见妙真毫不顾忌地抓起沾着血的药丸,一把送进嘴里,不由倒抽了口凉气,高声道,“别让她吃。”
身边一阵微风掠起,宋迷迭就像一只蝴蝶,脚不沾地冲过去,落到妙真背后,掌心在她脖后颈轻轻一拍,妙真便张嘴呕了一声,把嘴里的药丸全部吐了出去。
刘长秧舒了口气,随后眉尖挑起,声音却冷得戳人,“妙真,你老实回答,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若是有半句虚言,本王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妙真不知是被宋迷迭拍蒙了还是被刘长秧这句话慑住,她呆呆愣愣地看着一地血污,过了半晌,又将目光转到趴在血污里的静恩的尸体上,眼神中透着些许迷茫,仿佛杀人的那个不是她一般。
“师傅说,”她终于说话了,还是那样小小的怯生生的声音,好像她不是一个染指两条人命的杀人犯,而还是那个潜心礼佛的小尼姑,“师傅说,这丹药烈得很,我这样的身子,吃了之后定然顶不住......”
她笑了一声,抬头,目光晃悠悠落到刘长秧脸上,“她在骗我是吧?我知道她在骗我,这老东西,只不过舍不得自己的宝贝罢了,偏要编出这样的假话来。”
“我听着倒不像是骗人,”刘长秧本还满脸杀气,可听到妙真这般言语,语气竟柔软下来,顺着她说了下去。宋迷迭心中一动,不知他为何要去配合妙真的疯话,可看他的脸,却满是真诚无一丝糊弄,若不是她了解他的为人,还真要被他骗了,“堕胎伤身,可能流血不止,也可能衰竭而亡,我看小师太你身子单薄,说不定是先天不足,若贸然用药,极可能会损伤严重。”
妙真身子一颤,“你的意思是,师傅她......是为了我?她没有骗我?”
刘长秧点头,声音又柔和了几分,“她冒着被官府定罪的风险帮你藏尸,又怎会吝惜一粒丹药?”
妙真摇头冷哼,“不可能,我求了她这么久,她都不同意的......”
“她是你的师傅,你若生下孩子,难道她就能独善其身吗?若她真对你无半分感情,干脆给你一颗丸药,一尸两命,杀人藏尸的事也可以全部推到你身上,一石二鸟,岂不乐哉?可是她为了你能保住一条命,甘冒两份风险,你还说,她不是为了你好?”
字字铿锵,像一柄锤子,在妙真坚硬的心房上敲开了一条缝。
“师傅。”她忽然发出悲戚哭喊,爬过去,手摸到静恩的背部,大哭不已,“师傅,我错了,徒儿知道错了......”
刘长秧抱臂在门外看着伏地痛哭的妙真,眼中的温柔体恤却已经尽数褪去,面前的人间惨剧似乎半分不能打动他分毫,他如今只是个旁观者,冷漠地盯视,却又在寻找一个最适合切入的时机。
宋迷迭看着刘长秧:面前的这个人沉稳又冷酷,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俯视着人间的疾苦,掌控着他人的情绪。只是这样的性格,是要经过多少层痛苦的打磨才能练就?
她不知道,刘长秧却等到了机会。
妙真停止了悲泣,抬起头来时,眼睛总算不再亮得吓人,似乎活过来了,只是身子依然在打着颤,像永远不会停下似的。
刘长秧朝前进了一步,声音又轻又慢,“妙真师父,有没有见过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子?”
第72章 观音
“女孩儿?”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妙真脸色稍稍滞塞了一下,旋即却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踏着一地的血污朝外走,经过静恩身边时,身子却陡然立住,眸子倏地垂下,目光在那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上流连,像一只挥不动翅膀的蝶,挣扎了几下,终于被一阵轻风吹走。
她继续向前,衣摆被血染成一个深色的圈儿,把她打飘的双脚拘在中间。有几次,她似乎要跌倒,可借助着最后剩下的一点心气儿,总能重新站稳。
宋迷迭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走到门口,刘长秧就站在那里,目光灼灼,里面像燃着两把火。
“你见到她了?”他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得快要断掉了,宋迷迭听了,心也悬了起来,不上不下,难受得很,她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和不安,所以不免也跟着焦灼起来。
妙真转头冲刘长秧笑了一下,沾了血的手指去撩脸上的几缕乱发,却在惨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我见到她了。”
刘长秧轻抽了一口气,又急道,“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现在她又去了哪里?”
“我只看到了背影,”妙真眉心锁起,用尽心力回忆往事,“前日早晨,我念完晨经后找不到师傅,便去后院寻她,”她说着又朝后一瞥,看了静恩的尸体一眼,面无表情地一笑道,“谁知找到后院,却发现师傅她站在门边,正踮脚朝山下看着......”
“我走过去,问她看什么,哪知她看到我,便很有些紧张地要将门阖上,可后门张阖之间,我还是看到了那个人。他骑着马,正慢慢跺着朝山下走,马背上还驼着一只麻袋,看形状,里面应该是装着个孩子。”
“后来,师傅就把门关上了,我问她那人是谁,她却一个字不答,可当我随她一起走回庵内,却在菜园中发现了一只荷包,没错,就是你手上拿着的这只,师傅把它扔进了枯井中,还叮嘱我此事断不可对他人提起。”
刘长秧喉头动了一下,声音变得喑哑, “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妙真挑起嘴角,“下山的路就那么一条,谁知道他会去哪儿?”
宋迷迭看到刘长秧握紧了拳头,指节绷得发白,心中忽然生出几丝不忍,于是冲妙真问道,“虽没看到正脸,但背影是怎样的?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年纪几何?”
妙真凝神思索一下,慢悠悠道,“应该也就三十多岁吧,肩......很宽,好像全身都是骨架子,没几块肉似的,从背后看,像只老鹰......”说完,幽幽叹了一声,“这孩子有这么多人关心,真是命好。”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竟然还说命好?宋迷迭觉得这话好没道理,转头,看见刘长秧呆立住不动,面色青白,忽然很没骨气地心头一软,走过去道,“殿下莫灰心,至少现在多了一条线索。”
刘长秧垂头看她, “宋迷迭,你这算是在安慰本王吗?”
宋迷迭正想着如何回避这个问题,却忽听“砰”的一声,像从天而降的一个雷,在她身旁劈开了似的。
两人同时转头,正看到院中的观音像从中间断开了,上半身落到地上,脑袋碎成几瓣。
而妙真,就趴在碎掉的观音像旁边,头上赫然一个大口子,冒着红白相间的脑花。
她撞碎了脑袋,在这座日日诵经上香的观音像上。
宋迷迭跑过去,看到妙真半阖的眼睛,眼球是灰暗的,从中找不出一丝的生气和暖意,她忽然有点明白了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何意,于是蹲下身,手掌轻轻在小尼姑脸上一抹,拨下眼皮,使她和这污浊的世界再无一丝瓜葛。
“殿下,她死了......”宋迷迭忍住伤感,目光一瞟,无意间落在旁边观音像的脑袋上,不觉抽了口气,身子僵住,像被人点了穴一般。
“宋迷迭?”刘长秧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去扯她的手臂,“你怎么......”
后头的话被全数吞下,刘长秧的眼睛慢慢瞪大,和宋迷迭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借着刚刚泛白的一抹曦光,他们看到观音端庄慈祥的容颜变了模样,覆在外面的那层壳碎掉了,露出里面真实的面目。
这哪里是什么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是一个面容阴鸷的妇人,眉峰隆起,长面方腮,似笑非笑。眼睛微微抬起一点,露出半截眼白,像两只戳人的钩子。
侍奉了这么久的佛,原来是假的,难怪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只是妙真,直到死的那一刻,都还被蒙在鼓中。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宋迷迭瞠目结舌,睫毛扇动几下,不敢再看那老妇的眼睛,她觉得那对眼珠子里像是长着手,看久了,就要被它抓住,万劫不复。
刘长秧长眉颦蹙,咬牙冷笑,“尼姑庵中拜邪神,胆子够大的,这静恩师太,背后不知藏着什么秘密。”说完,又咬紧嘴唇,“只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抓住这条线,说不定能将她背后的那条大鱼钓出来。”
宋迷迭听得似懂非懂,刚想问清楚一点,忽听院门外一阵窸窣声传来,于是屏气冲过去,脚尖一挑,便将院门踢得大开。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清晨的雾气中,高个子是个中年男人,布衣布鞋,拉一辆平板车,上面搁着线香、蜡烛、灯油等物,矮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十三四岁年纪,眼睛生得又圆又大,满脸青涩。
瞧见院中的死人,孩子“唔”了一声,后退几步,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男人也吓得魂飞天外,叫了声“强盗”便要跑,可跑出几步,又回来扯那孩子,怎奈手脚已经软了,拽了几下不仅没扯动,自己也跌倒在地,互相抱着抖成一团。
第73章 哑巴
宋迷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反正她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后,那两个人还是在哆嗦,像筛糠似的。直到刘长秧让两名护卫把他们带到妙真的禅房,当着他们的面掀开床板,又当着他们的面把里面的“泥人”敲开,让两人亲眼看到那具已半腐了的尸体时,他们才停止了哆嗦,在床榻前扑倒。
年龄大的男人哭喊着叫了声“少爷”,对着腐尸的方向磕了几下头,又高声道,“少爷,咱们终于找到你了。”
被妙真杀死的男人叫孙承祖,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宅子就在两里地外的山脚下。孙家人信佛,每年都会给尼姑庵布施不少香油钱,还会定期送一些用品上来,以供祭祀之用。
两个男人是孙家的仆从,今天就是奉孙家族长孙寅,也就是孙承祖的叔父之命来送东西的。没想不仅目睹了一场惨案,还在这里看到了寻了多日的孙承祖,而且,还是已经死了多日的一具尸体。
痛哭了一场后,那男人便让小男孩留下来,他自己则慌慌忙忙下了山,要将此事通禀孙家人。
小男孩不敢违令,只得留下了,可是看着室内外三具尸体,他吓得不知该在何处落脚,只敢躲到菜园中,贴墙站着,哆哆嗦嗦地抠弄自己的手指。
宋迷迭觉得那小孩儿可怜,倒了碗茶给他端过去,小男孩却没有接茶,瞟了宋迷迭一眼,继续去抠自己已经掉了几层皮的指头。
宋迷迭碰了钉子,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见刘长秧朝这边走来,毫不顾忌地跨进满是稀泥的菜园,来到两人跟前。
“小兄弟,跟你打听点事,你们家主和静恩师太很熟稔吧?”他的声音如和煦春风,任谁听了都不会不为所动,然而小男孩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只留了个冷漠的头顶给他们。
刘长秧一贯脸皮厚,碰了钉子也不会回头,更何况,他可不像宋迷迭一样,只有端在手里的一碗已经凉透的茶水。他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元宝来,递到小男孩眼皮子下面,“小兄弟,你这几日见过一个女孩子吗?比你小三四岁,矮一头,或者,你见过一个男人吗?骨骼粗大,骑着匹马......”
话没说完,手里的元宝就被推了回来,刘长秧挑起长眉,却见那小男孩缓缓扬起脑袋,冲他摆了摆头,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口中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不会说话。”宋迷迭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小男孩不言不语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他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