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一步......一步......她离棺材越来越近,里面的东西也一寸寸在她警惕的目光中铺展开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孙承祖的脸,被泥吸干了水分,皱皱巴巴,不像个年轻男子,倒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皮肤白得发灰,烛影在上方掠过,照亮他尚未闭合的眼睛,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宋迷迭以为他活了过来,用阴寒的目光瞅着自己。
  最可怖的是,孙承祖身上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吉服,上绣团花喜字,如繁花簇簇,可点缀在一个死了多日的干尸上,却显得更加诡异。
  宋迷迭喉咙一紧,不自觉吞下一口唾沫,目光却落在孙承祖身旁,那一团尚未被烛光掠到的阴影上。
  是什么?占据了半口棺材,以至于孙承祖的身体被挤到了另一边,一条胳膊都叠在上躯。宋迷迭俯低身子,想将那东西看个清楚,哪知刚看到一只绿色的袖管,身后就传来刘长秧轻飘飘的声音,把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红男绿女,原来真的是办婚事啊。”
  他从宋迷迭的肩膀上探出头,眼睛眯缝起来,却依然无法看清楚躺在孙承祖旁边的人是谁,于是只好取下供桌上的烛台,朝棺材中一晃。
  火光照亮“新娘”的脸孔:黑白分明的眼珠,涂得彤红的嘴唇,两条眉毛直飞入鬓,眉尖过细,像两根针,猛地戳在宋迷迭和刘长秧的心上。
  应该是美的,毕竟浓妆艳抹,可是,却无人能感受到她的美,这美毫无生气,雕饰过重,是即便被华服层层包裹着,也暖不热的一具躯体。
  宋迷迭身子抖动一下,抓住刘长秧的胳膊,“殿下,这是......是个桐木人......”
  “灯花婆婆。”刘长秧将烛台朝下一挥,照亮她手中的一样物事,这东西宋迷迭见过,在尼姑庵中,它被灯花婆婆托在手中,接受香火和祭拜。
  是灯台,和尼姑庵的那只一模一样,不过托着它的人,如今涂脂抹粉,凤冠霞帔,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
  宋迷迭看着棺材中的一对“新人”,一时间难以抉择哪一个更加恐怖,手不自觉抓紧刘长秧的袖子,小声道,“只听说过尸骨亲,还没见过娶一个桐木人的,这孙寅也够狠心的,自己的亲侄子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死后,却还要将他配给一个邪神。”
  刘长秧的目光从棺材中飞出,落在神龛上面,那里,上下三层灵牌上,除却姓名,其它字迹却是一模一样,皆书:灯花婆婆之夫。
  黑色的字体被烛火照得仿佛在震动,书写出绵延了几代的荒唐。
  “宋迷迭,你看看这些牌位,”刘长秧咬着牙冷笑,“恐怕不是孙寅狠心,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灯花婆婆的夫婿。”
  宋迷迭一时间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等抬起头来,目光在那些灵牌上溜了一圈,方才倒吸一口凉气,转脸看向刘长秧,“这......孙家所有的男人都娶了灯花婆婆吗?几代人娶同一个女人,这不是有违天道伦常吗?”
  “侍奉邪神,还顾什么天道伦常,”刘长秧“嗤”了一声,“白天我派人打听到消息,说这孙家人只纳妾不娶妻,我还奇怪来着,如今算是明白了,他们纳妾是为了香火不断,不娶妻却是因为孙家的男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配给了这灯花婆婆。”
  “可是,”他顿了一下,眸光沉落下来,“求神拜佛,都是有所求的,求富贵也好,求心安也罢,可这孙家人侍奉灯花婆婆,求的到底是什么?”
  宋迷迭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了一个画面,时远时近,隐在灵牌上那些不同的名字后面,慢慢地变得清晰。
  她看到了一个小孩子,从敞开的窗户中透出半个脑袋,怯生生望着外面稀稀落落的树影。
  一大团红色掩在树后,一点点地近了,伴着锣鼓声,它身旁的四个轿夫似乎都隐去了,只剩下那团火红,飘进院子,晃悠悠停落在一口棺材旁。
  棺材里是他的曾祖父,后来变成了祖父,再后来,就是父亲......
  他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停放在自己的棺木旁边,缠住他,生生世世。
  所以孙家人才如此放荡,四处留情,连尼姑都不放过,原来,是忌惮死亡,所以生前荒淫无度,拼命透支......
  “唔唔......唔唔......”
  熟悉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几不可闻,打乱了宋迷迭的思绪,她抓过刘长秧手中的蜡烛,朝东侧一挥,烛光所到之处,是一片被照得白花花的地板,根本没有半个人影。于是,她又朝前走了几步,烛火在前面带路,掠出一圈又一圈七彩的光晕。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已经快到墙边了,她却还是什么也看不着。
  那个孩子,分明就在附近,为何,她却看不到他?
  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宋迷迭试图去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灵光,可是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它真实的模样,肩膀忽然被刘长秧抓住,紧接着,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惊得她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在脚下。”
  宋迷迭明白了,可是已经迟了,脚下的砖块忽然动了一下,就这么一个瞬间,飞快地朝两边平移开来。“唰”的一声,她甚至来不及推开背后的刘长秧,就和他一起跌落下去,身子重重砸在一块坚硬冰凉的石板上。
  宋迷迭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里面嗡鸣,可好在这历经百战的身体反应远超于她的大脑。她看见头顶那片光明,便抓住刘长秧的胳膊,另一只手抠住身旁石壁的壁缝,使劲朝上一跃,想重新钻出地牢。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上面的砖块重新合拢,将他和她封在地下。
 
 
第79章 死路
  蜡烛折断了,却仍在苟延残喘,努力吞吐着最后一丝火光。宋迷迭忙将它拾起来,小心翼翼护在手心,上下左右照了一圈。
  六面皆是光秃秃的石壁,显然是一间人为打造的地牢。刘长秧说得没错,这是一个陷阱,可是无论她怎么百般小心,还是落进了这个陷阱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真是猪脑子,怎么就没想到这里有地牢呢?”她朝自己脑袋顶猛拍一下,口中恨恨骂了一句。说完,忽然想到刘长秧,背后冷汗直冒,心想这次是完蛋了,还不知要被他怎么斥责,于是怯生生转头看他,“殿下,是下官大意了,让您......让您身陷险境......”
  刘长秧还坐着,两条长腿大喇喇伸开,仰头看着宋迷迭的苦瓜脸,不怒反笑,倒让她吃了一惊,“宋迷迭,你的轻功世间无双,方才,若非本王抓住你,恐怕你也不会轻易被这间地牢困住,倒是我拖累了你。”
  这人竟然会说人话了,宋迷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还未容她感叹一番,刘长秧忽然从地上站起来,两手拍了拍,盯住她十分暧昧地一笑,“反正都被困住了,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你说,咱们俩做点什么好?”
  这句话说得很轻,宋迷迭却听得耳垂都麻了,连忙朝旁侧迈出几步,身子贴紧石壁,“殿下要做什么?”
  刘长秧啧一声,敛起笑意,“宋迷迭,本王是说咱们俩得好好想想要如何脱身。”
  果然又被他给耍弄了,宋迷迭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咬紧牙关,鼓圆腮帮子。
  刘长秧只觉她的模样着实可爱,面上却不动声色,清了清嗓子道,“这里面一定有一道暗门,咱们方才分明听到了小哑巴的声音,他却不在这里,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已经从暗门出去了。”
  他说得十分在理,宋迷迭于是暂时将心里的火气压下,走到墙边开始逐一寸寸摸过去,试图找到开门的机关。指肚所到之处,是一片湿滑的冰凉,宋迷迭心思一动,一句话便从嘴边冒出,“这石壁为何湿湿的,难道外面有水不成?”
  话音没落,耳边忽然传来“吱呀”一声,一扇门从她身后的石板上旋开,像一张撑得大开的嘴巴。
  宋迷迭心里一喜,忙走过去,回头冲刘长秧道,“怎么我还未曾摸到开关,它就自己开了?”
  刘长秧的眉尖挑起一点,目光盯住她身后的门洞不动,半晌,方道出一句话,“宋迷迭,你说孙家为何要从山上引一条溪流下来?”
  宋迷迭还没来得及思索,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门洞外面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震天动地,如万马奔腾,紧接着,冒着白沫的河水便冲涌进来,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过地牢的每一个角落。
  宋迷迭被水舌卷了进去,身子重重撞向后方的石壁,但手却被刘长秧死死拽住,像两株盘亘在水中的蔓藤。
  宋迷迭屏住呼吸,努力瞪大眼睛,看向刘长秧:景王殿下的发髻散了,发丝被水卷起,仿佛飘在空中一般。那对本就乌黑的眸子被水冲刷得更加透亮了,琉璃似的,于是平时被他小心藏好的情谊便流露出来,毫不遮掩地,倾泻到她的眼底。
  宋迷迭觉得心脏狠狠一动,连忙咬紧下唇,拼命把这忽然而至的心猿意马收起,她另一只手朝上面指了指,示意刘长秧和她一起游上去,打开地牢的顶门。
  刘长秧点头,两人便如两尾鱼似的游到上方,一起伸手去推那块石板,可用尽了全力,石板却是纹丝不动,没有半点打开的迹象。宋迷迭心里一沉,方才太过紧张,竟然忘了机关密道靠蛮力是无法打开的,而地牢的开关根本不可能设计在里面,所以这唯一的“生路”,竟一条死路。
  想到这一层,她心头一紧:怎么办?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心气一松,胸口便传来一阵刺痛,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好歹还是习武之人,闭气也能比常人久一些,可是刘长秧呢?
  肩膀被戳了一下,宋迷迭收回思绪,看向刘长秧,只见他指了指下方那扇门,用口型冲她说出一句话:从那里出去。
  宋迷迭浑身一震:是啊,水能涌进来,证明那里是通的,虽然通向何方她不清楚,但如今,那是唯一的出路。更何况,方才没有水涌进来的时候,门洞外黑乎乎的一片,现在,却有一线微光闪动,只是那么一丁点,却给了两人冲破黑暗的希望。
  她冲刘长秧点了点头,两个人于是头朝下向着门洞游过去,手抓住门框用力一推,来到了外面。
  光线更亮了,借着光,她看到这里是一条狭长的隧道,显然是静心修葺的,隧道那头一抹白光随着水波飘晃,像一轮黯淡的月亮。
  有光就好,向着光的方向,总能出去......
  宋迷迭扯了刘长秧一把,想将他推到自己前面,可这一把却没有扯动,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像一块马上就会坠下的石头。她着急地转过头,只看到刘长秧吐出的一串气泡,朝自己飘过来,而他的脸隐在后面,看不清楚。
  “坚持一下。”
  这几个字宋迷迭是在心里说的,手指配合地在他僵冷的手心捏了几下,刘长秧却似乎感觉到了,双腿踢蹬,在宋迷迭的助力下游到她的前面。
  宋迷迭双手扶在他的腰上,加了一把力,两人的速度便快了起来,直冲前方的亮光去了。可是眼见光线越来越强,强得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左侧的隧道石壁忽然“轰隆”一声,被水流冲出了一个豁口,犹如一只巨手猛然探出,把本就疲惫不堪的两人冲散了。
  宋迷迭被水流卷向后方,手指却仍在刘长秧腰间推了一下,把他送往前方的光亮。
  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连屏气的力气都耗尽了,脑袋方才又在石壁上磕了一下,嗡嗡地响。于是口鼻一松,便接连呛了几口水下去,胸口冷热交夹,像是要炸开似的,疼痛难耐。
  可她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一具杀人机器,所以即便意识开始模糊,手指却仍然死死抠住石壁的一条缝隙,指甲被掀掉了半截,都没放手。
  眼前更黑了,两股水流从不同方向朝她袭来,冲撞着她酸麻的眼球和即将涣散的意识,如两条巨蟒,争先恐后地要将她扯向下面,那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她被它们挟持,身不由己,又吞下几口水,身子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手指一根根从缝隙中脱出。
 
 
第80章 灭口
  宋迷迭绝望地在心里哀鸣了一声,下一刻,僵冷的手指被另外一只手死死捏住,指甲抠进肉中,带来一丝微痛。
  身体朝上窜出几尺,她被一个和自己一样冷的躯体环住,脑袋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胸口。
  “元尹......”眼皮耷拉下来的前一刻,她看清楚他的模样,于是唤出他的名字,唇边溢出一声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恶心的嘤咛。
  “脑袋又磕到了,本来就傻,又总是反复受伤,真的变成傻子了,可怎么办?”
  听到祁三郎的声音时,小傻子终于苏醒了,含混咕哝几声,似是对他的言辞表示不满。
  祁三郎蹙起眉头,单手撑起宋迷迭上半身,手掌略微用力,在她后背一拍,助她把含在口中的水吐出。宋迷迭深吸几口气,勉强将眼皮子撑起,目光惶措着四处转悠,似是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看清了身边的刘长秧,于是手伸过去,抓住他的袖口,生怕他丢了似的,“殿下一切安好吧?”
  气息危浅,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
  “宋迷迭,”刘长秧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眼睛里却像点了两把能将人灼痛的火,“我说过的,你不要事事都挡在本王面前。”
  夭寿了,祁三郎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暗骂一句,转头去看小师妹,却见她还是一脸懵懂,显然什么也没听明白,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眼角却忽的瞥见刘长秧目光下滑,落在宋迷迭的胸口上方的位置。于是一掌过去将刘长秧推了个趔趄,顺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宋迷迭的肩膀上。
  “好你个登徒子。”现下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祁三郎把宋迷迭护在身后,手指用力朝刘长秧指了几下,准备将这不知礼义廉耻的小子好好训斥一番。
  可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几声鸟叫,啾啾啭啭,三声高,两声低,虽清脆婉转,却像一把利刃,把寂静的长夜划开了一道口子。
  祁三郎猛地竖起耳朵,“寒烟在叫咱们,”他的目光顺着涓涓细流飘向前去,眼角泻出一缕寒光,“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说完,把宋迷迭搀扶起来,另一只手扯住虚弱的刘长秧,三个人歪歪扭扭,顺着蜿蜒的溪流,朝前堂的方向跑去。
  莫寒烟站在前堂和后院之间的天井里,现在,每一间屋子都被她和刘长秧的两个护卫点上了灯,橘黄的光从那些大敞的门和窗子里流泻出来,在院中交汇融合,化成一团混沌的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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