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宋迷迭总觉得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从那些黑洞洞的阳光照不进的窗口。不甘的目光在她脊背上攀爬,像一条条冰凉的蛇,蜿蜒着向上,来到她的后心。
  她不断地回头,想从窗口中寻觅出什么,有几次,她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一闪而过,只留下两点寒冷的目光。
  她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的灵魂为何在此处流连不去......
  他们,不是孙家那中毒而亡的四十三口人,而是被封禁在丹药中的冤魂,那些孩子,尚未长成,便被杀肉灸骨,自然心存怨恨。宋迷迭忽然想起第一次来到孙家的那个晚上,她在角门的暗影中,看到了一双小孩子穿的虎头布鞋,当时她只觉的那忽然隐去的鞋尖有种不可言说的诡异,现在想起,心头却飘上了一股悲凉。
  多少人呢,那些储存在孙家密室中的一瓶瓶丹药,到底烧了多少个孩子?害了多少条性命?还有小哑巴,他已经被折磨成这幅模样,口不能言,一生为奴,却最终没逃过厄运。
  宋迷迭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加快步伐朝内院走去,穿过一道角门,再绕过一道影壁,就是小哑巴陈尸的屋子。
  可是......
  她的步子忽然顿住,停得太急,以至于身体猛地朝前一倾,差点摔了个趔趄:躺在地板上的小哑巴不见了,可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这里看到他,手脚僵硬,脸色黑青。
  他去哪儿了呢?这院中没有一个活人,一具尸体,又怎会不翼而飞?
  一道白光在脑海中炸开,宋迷迭打了个寒噤:难道那个人又回来了?趁他们离开孙家,到尼姑庵寻找丹药的时候,他又偷偷潜了回来,取走了小哑巴的尸身?
  他迷拐的孩子,半点都不能浪费,哪怕是死了,也要被制成丹药......
  “咯咯......”
  一声轻笑从后方的院落中传来,宋迷迭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是祠堂,难道那个人还没走?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人,而是孙家人祖祖辈辈侍奉的......大奶奶......
  她没再耽搁,冲出房门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子已如一缕清风一般越过院墙,落到祠堂所在的院落中。
  那顶大红的喜轿还摆在前方,轿顶也覆上了一层枯叶,被风一吹,“哗哗”地响着,像曾经环绕在它周围的喜乐。
  宋迷迭紧盯着喜轿:它在动吗?似乎是的,她看到轿子轻轻晃了一下,上面的叶子便随之扑簌着落下了几片,掉在地上,“咔嚓”一声,仿佛有人在轻轻走动。
  “谁在那里?”
  她问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轿帘却被风吹得朝内侧卷起一点,露出一条缝。
  宋迷迭鼻中哼了一声,身子一跃,双手朝前挥动数下,已放出七八支冰凌袖箭来。袖箭同时朝喜轿飞去,从不同的方向直穿而入,只听“哗啦”一声,那纸糊的轿子散了架,被切割成无数碎屑,从半空中飘落而下,在地上化成一滩红泥。
  宋迷迭看着碎屑纷飞落下,眉头却越锁越深,因为被她的袖箭割碎的,只有满地红色的纸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人藏在这顶纸糊喜轿中,哪怕是桐木做的灯花婆婆,都不在这里。
  那么方才的笑声是谁发出来的呢?她听得真切,那笑声中透着邪恶,还有一丝嘲弄,仿佛她是它手中的玩物,永远只能被它牵着走。
  宋迷迭重重地喘气,脸上浮出怒容,脸庞也因此而变得通红。她踩着一地碎屑走上祠堂台阶,一脚飞踹过去,将大门踢开,来到了祠堂里面。
  香案两旁的蜡烛已经熄灭了,日光从大敞的门外流泻进来,只堪堪照亮了一半的空间,剩下的那一半,还被黑暗挟持着,只能隐约看到香案上高地错落的灵牌,似鬼影曈曈。
  棺材也还摆在那里,棺盖也还是敞开的,宋迷迭走过去,看到孙承祖的尸身旁,依旧躺着凤冠霞帔的灯花婆婆,两人肩并肩,挨在一起的手臂交叠,像是永远都不会分开一般。
  这里还和昨晚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宋迷迭小心翼翼绕过棺材,先是俯身朝香案下的阴影瞧,发现那里面没有藏着人后,又直起身来,望向一块块竖在自己面前的牌位。
  灯花婆婆之夫......灯花婆婆之夫......这些被许给了灯花婆婆的男人们,如今都变成了一块块冰冷的牌位,可是他们或许不知道,这香案之上,不会再多添一块灵牌了。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后脑勺重重敲了一下,宋迷迭猛地抽了一口气,身子朝后措出几步,一动不动,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死死盯住香案右侧。
  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顺着目光飘过去,落在那个崭新的牌位上。
  可是明明昨晚,它还没有被放置在香案上,今天,却稳稳在此处落脚,和他的族人归于一处。
  “孙寅,灯花婆婆之夫。”
  宋迷迭念出上面的字,停顿片刻,发出一声她自己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一个都不会放过的,一个都逃不出的。”
  刘长秧在山间的小路策马疾奔,树影打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将那张脸衬得阴晴不定,像隐在飘晃的水波后面。
  他不时朝后张望,在回了第十八次头的时候,终于看到小傻子的身影去远处而来,悬着的心方才落定,甩动马鞭,口中“驾”了一声,继续朝前方疾驰。
  可是刚跑了没几步,又听到了另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依稀还有几声呼喊,刘长秧于是猛扯缰绳,停下马,又一次回头望向后面,在看清楚了来者何人后,冲那被一团烟尘裹挟着的身影点了点头,“阿青。”
  尉迟青快马加鞭,追赶了一日一夜,终于赶上了刘长秧,同时,他也带来了一个和褚玉有关的消息。
  “殿下您生......生辰前的半个月,府里来了一个班......班子,里面都是江湖艺人,吹拉弹唱的都有。我回去后,把这班子里的人一一调......调查了一遍,发现里面少......少了一个人。”
  “据班主说,少的这......这个人,是他们在西诏临时招进来来打杂的,那人知道他们要到景王府表演,就说不要多少工钱,只想进去见......见世面。可是宴会当天,那人,却不见了。”
  “想见世面,却......却没有参加宴会,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掳走褚玉的那......那个人。他知道在景王府不好下手,便故意弄污荷包穗子,引褚玉出府,趁机把她掳......掳走。”
  刘长秧锁住眉心,“看来这条线,他许久之前就埋下了。”
  尉迟青点头,接着道,“我问了班主那人的模样,班主却说他总是带着帽......帽子,还用汗巾遮住嘴和下巴,想起来,却是当真记不得他的样......样貌,不过只有一点,那人比常人多长了一根指头。”
  “六指?”刘长秧轻声问道。
  “没错,而且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尉迟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字一句道,“虽然那......那人平时说话很少,但班主还是听出了他的口......口音,因为班主走南闯北,经常在一地一待就是几......几月,所以对许多地方的口音都是熟悉的。”
  刘长秧盯住尉迟青,“他是哪里人?”
  “班主说,他是金……金光湖附近的人。”
 
 
第83章 鱼
  “金光湖远离中原,居民多是以渔猎为生的渔民,性格粗野,尚未开智,倒像是会做出拜奉邪神炙骨为丸这种事的。”祁三郎接了一句,见刘长秧沉着脸没有说话,转而看向宋迷迭,“师妹,你怎么也心事重重的?还在为小哑巴的事伤怀?”
  “小哑巴的尸首不见了,”此话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宋迷迭舔了一下嘴唇,接着道,“更怪的是,孙寅的灵牌也被摆到了香案之上,上面也一样写着‘灯花婆婆之夫。’”
  “那人又回来过,取走尸首,供奉灵牌,”刘长秧咬牙道出一句话,旋即寒着脸冷笑,“倒是有胆识,敢在本王眼皮下以身犯险。”
  话刚落,便听旁边尉迟青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脚踝,于是侧目道,“阿青你受伤了?”
  尉迟青抹一把头上冷汗,“赶路太急,一不小心被这畜生甩下马背了。”
  见宋迷迭三个人走得远了,刘长秧才在蹲在自己身边的尉迟青背上轻拍了一下,“好了,别装脚疼了,他们都走远了,有什么事,现在可以对我讲了。”
  尉迟青利索站起来,朝前望了一眼后,方才抱拳道,“殿下,属下已经按照您……您的吩咐,把鱼放出去了,”说着,他低头掰掰指头, “如此算……算来,应该再过上四五日,鱼儿就能到……到长陵。”
  刘长秧略点一点头,抬起眼帘时,目光穿破头顶稀疏的枯枝,落到上方一线清澈的长空上,停留片刻,方才又看向尉迟青,眉宇间尽是愁云,“阿青,褚玉落在那样的狂徒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尉迟青握紧拳头目露凶光,粗声道,“殿下放心,我阿青就……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救出褚玉。”
  刘长秧凝望他许久,轻轻道出三字,“我信你。”
  说完,便起身上马,手牵动缰绳,准备再一次上路,可是口中的“驾”字尚未说出,便又一次回头,看向也上了马的尉迟青,眉心轻锁,“阿青,你江湖阅历甚广,可曾见过或听说过蛇头纹身?”
  尉迟青愣了一下,“蛇头?纹身?”
  刘长秧目光垂下,脑中回忆着那天见到的黑色图像,它隐在宋迷迭胸口湿透的衣衫下面,露出朦胧的轮廓,“也就拇指甲盖大小,但确实是一只蛇,我能看到它竖起的瞳孔和口中的长信,看着虽精巧,却很有些威武之姿。”
  尉迟青更加听不明白了,“殿下,您是……是在何人身上看到这个图案的纹身的?属下在……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也不少,倒是从未曾听人提起过。”
  刘长秧没有答他,手牵动缰绳朝前走,目光却落在前方山路,那已经化成了三个黑点的人身上,“那就留意着点,查到了什么,及时回禀。”
  天光破晓的时候,杜歆终于舍得从堆放着骨牌和筛子的赌桌旁站起,推开有为递过来的一盏清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对着初升的朝阳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又弯身逗弄几下蜷在门槛旁的一只懒猫,方才走向早候在不远处的一顶轿子,在车夫和有为的搀扶下攀爬上去。
  “老爷,回府吗?”有为坐在马夫旁边,回头朝轿中问了一句。
  “不回,”杜歆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几日天气甚好,天气转暖,鱼儿回巢,咱们去溪边......垂钓。”
  “可是老爷,您整晚没阖过眼,不怕身子吃不消吗?”
  杜歆“嘿嘿”地笑,“这一晚没阖眼的代价,是赢了张家公子的一座偏院,那院子刚建成三年,背山面水,雕金琢玉,有为你说,此等大好事砸下来,难道我现在还睡得着?”说完,掀开帘子看着街上渐渐腾起的烟火气,笑弯了眼,眉尾被风吹得朝上掠起, “出城,去百转溪。”
  沙滩边的小溪,叮叮当当地向前跳跃着,像一根银线,缝拢了沙滩和两岸。
  杜歆坐在一张马扎上,身上披着有为强加上的斗篷,手指捻一根竹竿。杆子微弯着,另一端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像他稍显佝偻的背。
  身旁的竹篓中已经摞着满满一筐鱼,如他所说,肥鱼归巢,现在,是垂钓的好时节。
  竹竿的那一端动了几下,显然,又有鱼儿上钩,杜歆却并不抬杆,眼睛看着鱼竿前方三尺外,那一尾露出脊背的鱼儿身上。
  它已经沉下水面,可是这一眼,就已经足够,他看到了它背上的鳞片,不似别的鱼那般齐整,梳子齿似的有次序地排列着,鱼鳞是斑驳的,空缺的地方,便露出下面灰色的鱼身。
  一般人当然是观察不到的,即便看得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不会记得鱼鳞的形状。可他是杜歆,三元及第的杜歆,耳闻则育,过目不忘。
  杜歆收起竹竿,把最后一尾鱼扯下丢进竹篓,起身又打了个呵欠,冲身后的有为笑道,“今天手顺,这么一会子功夫,就二十来条,不能再钓了,夫人已经把鱼给邻里们都送了个遍,现在大家恐怕已经喝鱼汤喝得想吐了。”
  有为忙将竹篓背在身上,口中叨叨着,“可不是吗,夫人见了这么一大筐鱼,许是又要大发雷霆了,老爷,别说邻舍们了,就是咱们家的猫,现在见了鱼都翻白眼,没有一只乐意吃的。”
  杜歆伸手在有为脑门上弹一下,“浮夸。”
  说完,手扶住他的胳膊顺着滑溜溜的沙滩朝前走,哪知刚走出几步,就见府上看门的小厮正一溜烟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老爷,皇上召见,夫人让您赶紧回家换身衣服进宫去。”
  杜歆跪在广明殿里,头埋在两袖之间一动不动,像一只把脑袋藏在翅膀里的鹌鹑。
  龙椅之上的炎庆皇帝一眨不眨看了他半晌,终于,发出一声轻笑,笑声回荡在大殿中,余音撞进杜歆的耳朵。
  “停伯公快平身吧,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依朕看,就是有人妒忌朕平日里对你恩宠过甚,所以才奏了这么一本。”
  杜歆却不敢起身,只将头抬起一点,看向帷幔下方炎庆皇帝的脸。他的脸很白,像一只刚剥了壳的鸡蛋,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白如玉。
  周正的长相,却被两道谁人也看不透的目光笼着,就像带着一片人皮面具。
  “臣不敢,臣以后再也......再也不赌了......”杜歆嗫嚅着,头又朝广明殿坚实的地砖磕了一下,鼻子贴在地上,嗅着殿中常年弥漫不散的苏合香的气味。
  直到,看见炎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靠近,几乎贴到他头上的长冠。
  “杜卿啊,还非得朕亲自搀扶你起来,”炎庆皇帝叹了一声,伸手扶住杜歆的胳膊把他拉起,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停伯公年纪也大了,得顾着些自己的身子了,朕的基业,还要靠杜卿帮朕守着呢。”
  杜歆忙朝前躬身,口中絮絮道,“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积了几辈子的福分,臣今后一定洁身自好,再不踏进赌坊一步。”
  “哎,”炎庆皇帝轻挥一下手,“我朝从未禁过赌局,就是朕,闲暇时也会斗鸡走狗,又怎会因此事迁怒停伯公?再说了,朕已派人打听过,停伯公从不弄虚作假,巧立名目,之所以能赢,靠得皆是自己的本事。”说到这里,幽幽一笑,目光钻进杜歆的眼底,“谁不想赢?朕若不想赢,今天,也不会坐到这把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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