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杜歆身子又朝下折了折,“皇上乃命定的真龙天子......”
  话没说完,肩头被炎庆皇帝轻拍了几下,“这种恭维话,他人说说朕也就姑且听听,停伯公大可不必如那些俗人一般。”说完,转身朝龙椅走去,背影被广明殿窗子中透进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人的命,都是靠自己挣来的,正如杜卿靠自己的本事挣了所宅院,朕也是靠自己,赢了这张龙椅。”
  话落,在那把金灿灿的宝座上坐下,目光中含着笑意,“朕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赌呢,只不过,这赌注太大,胜者为王败者寇,朕是把全族人的脑袋当成筹码去拼了一把。”
  他坐正,背脊挺得笔直,“所幸,朕赢了。”
  杜歆终于敢直起身子,“圣上智勇兼资,哪里像臣,只是想多赚几个子儿,死后也能给子孙们多留一些。”
  炎庆皇帝盯住杜歆的脸看了半晌,终于,唇角流出一丝笑意,“朕就欣赏杜卿这一点,直言不讳,从来不藏着掖着。”说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喟叹一声,摇头道,“若是沈尉当年如你一般,那就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了。”
  “沈尉?”杜歆仰起头,“他怎么了?”
  “死了,”炎庆皇帝轻轻吐出两个字,面无异色,“虽尚未找到尸首,但西诏那边来的消息,说沈氏一族,应该已经全部死于景王之手。”说到这里,又冷笑几声,“沈尉啊,当年还不如踏踏实实跟在朕的身边,朕即便不重用他,也不至于像景王这般心狠,将他全族诛杀。”
  “沈尉......确实是个糊涂的,”杜歆摇头感叹,又啧一声,“糊涂啊,糊涂。”
  “那依停伯公看,什么才是不糊涂?”龙椅上的人接得飞快,眼皮子动了一下,泻出一缕精光。
  杜歆俯首,“臣今日斗胆,对殿下说句不敬的话,臣别的本事没有,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看人就和赌一样,押对了,就能一往无前,一帆风顺。而押错了宝,那就等于生生断了自己和家人的前路。沈尉他......虽然后来明白了,但怎奈已经为时太晚,大势已去,只能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任人拿捏。可臣不是傻子,断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步田地的。”
 
 
第84章 侍灯仙
  炎庆皇帝久不做声,就在杜歆的心七上八下了几百个来回,几乎要犯了心疾的时候,帷幔后的人沉着嗓子道出一句,“停伯公是把朕的江山社稷当成一场赌局了?”
  杜歆“嗵”一声重新跪下,两块膝盖骨被震得酸麻,额头抵住冰冷地砖,“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杜卿何错之有?”炎庆皇帝的声音忽然柔了下来,杜歆背上的冷汗却仍未落下,一颗颗惶惶然地立着,几乎要结出一层冰霜。
  “朕很庆幸杜卿你押对了宝,否则,现在尸骨无存的,恐怕就不是沈尉了。”
  说罢,胳膊一抬,“停伯公退下吧,朕已命人送了扇屏风到你新宅里,那是前朝高祖皇帝摆在寝殿里的云母琉璃屏风,你回去看看喜不喜欢?”
  杜歆又颤颤巍巍磕了几个头,方才缓缓起身,蹒跚着步子走出广明殿。
  炎庆皇帝盯住从窗口泻进的一片密密匝匝的光点,许久未动,直到杜歆的背影看不见了,才掀一掀眼皮,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敲了几下,“古往今来,唯爱财之人最易掌控,杜歆啊,为了安朕的心,你真是煞费苦心了。”
  说完一挥手,一个小太监便躬身小跑过来,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安插在杜歆身边的人说什么了?”炎庆皇帝垂眸看他。
  小太监忙不迭地答话,“他说,停伯公闲暇之时,不是赌博就是钓鱼,还有......还有......”
  炎庆皇帝皱了皱眉,“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煮鱼汤,煎鱼肉,炸鱼骨......”
  “行了,下去吧。”炎庆皇帝不耐烦地闭上眼睛,稍顷,眼皮抬起,将那已经走出几尺远的小太监重新叫了回来,“停伯公的长子也到了入仕的年纪,传朕的旨意,封其为吏部考功司郎中,即日履职。”
  “褚玉......褚玉.......”
  声音很轻,却像几缕风,在耳边盘旋不散,一点点吹开褚玉混沌的意识。
  她“嗯”了一声,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一直是张着的,只不过方才前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堵住了,遮挡了她的视线。
  “褚玉......”
  “嗯?”
  回应的时候,前方传来一片“咯咯”笑声,褚玉瞪大眼睛,终于看到几条灰蒙蒙的影子,虽高矮不一,但都是尚未长成的孩子,一个个扭头盯着她,她却看不清他们的五官。
  鼻子眼睛嘴巴,仿佛被前方的白光洇开了,连眼珠子的边缘都是毛糙的,看起来像是被放大了,仿若黑色的棋子。
  “你们是谁?”褚玉问了一声,旋即便觉得手掌一紧,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将她朝前轻拽了一把。
  “来......”
  她来不及反抗,步子已经踉跄着出去,被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扯着,小跑着朝前。慌乱中,她看到那孩子脚上穿的虎头鞋,像两团污血,红得扎眼。
  “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褚玉不是不谨慎的孩子,一个从出生就被危险和阴谋环绕的人,此生都不可能与轻率有交集,除了这一次,她因为怕送给刘长秧的礼物有瑕疵,才犯了错,可这仅有的一次错,就将她逼入了绝境。
  她用力拖住步子,手拼命甩开那只扯住自己的小手,目光从前面几道倏地停下的背影上掠过,“我不跟你们走。”
  那几条灰蒙蒙的影子被光线晕得又大了些许,褚玉心中忽然冒气一个念头,惊得她脖颈后面冷汗涔涔:她觉得这几条背影要被光线冲散了,化了,变成光中飞舞的尘埃。
  “走吧......跟我们走......”
  又有声音传来,这一次,褚玉坚定地摆头,“我不走。”
  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他们在这孤寂的尘世依偎取暖,她若走了,那个人就太可怜了。
  笑声又一次响起,清亮的,却掺杂着数不尽的悲凉,褚玉朝后面退出几步,因为那些孩子又一次转头过来,一张张脸都冲着她的方向。
  褚玉“啊”地叫了一声:白光散尽,她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庞,每一张,都伤痕累累,青的紫的淤痕交错在一起,如一张张花里胡哨的网。
  站得最近的孩子冲褚玉眨巴了一下眼睫,眼角倏地滑下两道血泪。
  “侍灯仙。”他说。
  褚玉在惊怕中又一次睁开眼,这一回,她知道自己真的清醒了过来,因为四肢都是酸疼的,这是在马背上颠簸了数日的结果,也是在梦中不可能感受到的。
  她撑起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斜上方一轮土黄色的月亮,一点都不清透,像一张得了重病的脸。
  目光慢慢滑下,褚玉皱着眉在身周环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一座废弃土楼的中央,楼体仿佛冲破土地而出的一朵巨大的蘑菇,中间是一大片空地,黄土筑就的屋子围了一圈,墙面上缀满黑洞洞的的窗,乍一看,像暗夜中眨动的眼睛。
  她重见天日了,虽然在这样一处荒凉恐怖的地方,可这是这么多日来,她头一次从口袋中出来。
  褚玉心中一阵悸动,试着挪动一下僵紧的腿脚,便要从地上爬起来。
  “别动,被灯花婆婆选中的人,才能从这里离开。”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冒出来,将褚玉吓了一跳,她喘着气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这才发现离自己三尺不到的地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是一个小孩,双手环膝坐在地上,脑袋埋在两臂之间。
  褚玉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梦中见到的一张张鬼脸:难道她还未曾从梦里醒来?还是说,那些孩子从梦里追了过来,跟着她的步伐,踏入真实的世界。
  “灯放在谁人背后,那人才能走。”
  可那孩子又说话了,说话的时候,脸终于朝褚玉的方向一抬。
  她舒了口气:那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脸蛋,虽然被恐惧浸润得苍白,但分明是带着生气的活人的脸。
  可下一刻,褚玉一颗心又重新吊起来,因为这个奇怪的称号让她想起梦中那孩子最后留下的三个字:侍灯仙。于是瞪圆眼睛冲那重新垂下头的小孩问道,“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灯花婆婆又是谁?”
  “嘘。”小孩儿却不想再答她,褚玉看到他交错在一起的手指关节白得发青,身子也在轻轻地哆嗦,显然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和恐惧,遂不再多问,转过脸去,将目光投放向别处。
  她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里不止一个孩子,只是方才她刚醒过来,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所以未曾发现这些蜷缩起来的七八个小小的身影。他们环成了一个圈,每个人都抱膝而坐,脑袋压得很低,不敢左右观望。
  他们在怕什么?不是说,灯台放到谁身后,谁就能离开这里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诚惶诚恐,仿佛生怕自己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
  褚玉想不明白,但恐惧是会传染的,她心头逐渐被一股子寒意侵占,如一块坚冰在心窝里化开,扩散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唰”的一声,正对面冒出一束火光,仿佛是黑暗里凭空长出来的。褚玉猛然瞧见,被黑暗遮蔽了数日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泛出一点酸意来。
  可是很快,她就意识到那光是什么了,于是揉揉眼睛,身子朝旁侧了一侧,瞪大眼睛看向前面。
  是从黑暗中挪出的一盏铜制灯台,在泥泞的地面上蹭出一条长痕后,稳稳当当停在对面那孩子身后。
  褚玉没看到是何人将那盏灯推过来的,或许,真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臂吧?
  是灯花婆婆吗?
  她在心里将这四个字反复诵念几遍,虽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却仍一眨不眨盯着火光背后,期翼从那片幽沉的黑暗中看出点什么。
  似乎真的有东西藏在里面,褚玉隐约听到了她粗重的呼吸声,可很快,她发现这呼吸声源自这些绕了一圈的孩子,他们虽死死闭着眼睛,却难免感受到了灯火的光亮,呼吸急促,有几个,甚至忍不住轻啜出声。
  而正对面的,那个被灯花婆婆选中的小男孩,却没有抽泣,褚玉觉得他似乎连呼吸都要暂停了,汗水正从他的额角落下来,在那张布满泥泞的小脸上冲刷出一条条白痕。
  他抖着腿站了起来,转了个身,手朝下一捞托起地上的灯台,两只脚互相搓了几下,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朝黑暗中迈出一步,又是一步,褚玉看到他从头到脚在打着哆嗦,仿佛随时能瘫倒在地。
  可他还是朝前走了,身子本来被油灯的光裹住,后来,便渐渐地远了,小了。
 
 
第85章 死门
  这般,便能出去了吗?
  褚玉仰着脖子朝前看,心里抱着一点期待,却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远处土楼的一只窗户亮了,红光闪动,褚玉知道,那孩子已经走到了土楼中,很快,就能穿门出去,来到外面。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手指抠着衣摆,等待着他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可是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抽泣,“阿兄......阿兄......”
  褚玉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孩儿,却见他也如自己一般,抬起头看向那盏红色的窗,哆嗦的嘴唇念叨着哥哥。
  “是你的兄长吗?”她冲那小孩儿问了一声,下一刻,却看见他单薄的肩膀猛地沉下,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听不到的“啊。”
  褚玉被他惊惧的模样惊得一抖,连忙望向窗户,却发现那扇本来还闪动着红光的窗暗了,几声微弱的惨叫和呻吟夹在一阵狂风中,卷过来,撞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静默了,包括那个方才还在叫着兄长的孩子。他似乎被吓傻了,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脖子仰起变成一条细线,再也没有一点声音能从那里面挤出来。
  褚玉也好不到哪里,一口气憋在嗓子中,再难出去,将胸口堵得生疼。
  “咔哒......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像有人穿着木屐,缓缓朝这边走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这些围坐了一圈的孩子们的心头,砸得心弦震颤。
  声音愈发近了,所有的孩子似乎忽然被这声音惊醒,全都重新低头抱住双膝,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褚玉终于知道他们为何都要保持着这样的坐姿了: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就可以不被她看到,不被她选中了吧。
  她也用胳膊将自己环紧,额头轻轻搁在膝盖上,眼睛却仍旧瞟着前面。她能听到那声音更近了,依稀,还有一点别的动静,“唰......唰......”
  那个人,她似乎拖着什么,是什么。
  褚玉猜到了,可是想闭眼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张灰白的脸从黑暗中透出来,后脑勺搁在地上,不知是被粗粝的地磨破了还是受到重创,所到之处,留下一条暗红色的血渍。
  孩子的脚被那个人拎在手里,上半身拖在地上,杀了他的人就像拖一只刚狩到的兽一般,拖着他,绕着他们的外围走。可是褚玉看不到“猎人”,她被黑夜藏得好好的,她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咔哒......咔哒......”
  一步步,来到自己身后。
  血腥味扑过来,褚玉一只手用力掐住另一只手,指甲扎进皮肉,她觉得那颗几乎被磨碎的脑袋离自己很近了,头发蹭着她的后背过去,带来一片濡湿,是他的血。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孩子们都不愿被灯花婆婆选中,因为前方根本没有什么生路,而是一扇死门。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就只是为了戏弄这些畏惧死亡的凡人?
  褚玉咬住嘴唇:死亡,几乎是渗在她血脉中的东西,因为太熟悉,所以一度,她丝毫不畏惧它,甚至还希望它能快些找到自己,成全她与父母相见的渴盼。
  可七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热病,高烧辗转不退,体力消噬殆尽,终日昏睡不醒。
  也是那次,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早逝的双亲,爹虽长着威武的络腮胡子,却是一脸慈霭,掐住咯吱窝将她托举起来,一连转了好多圈,转得她脑袋都晕了,只能不断地告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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