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她像他们一样落荒而逃会怎样?如果不逃,又会怎样?这真的只是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的游戏吗?那为何还要将屋子打通,又为何要让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只身走进土楼?
玉儿,朝光的方向走......
心中的声音更大了,振聋发聩。
褚玉一把抓起灯台,手护住上面几乎要熄灭的光,缓缓站立起身。她迈过横在脚边的尸体,脚尖触碰到了僵硬的手都没有停顿半分,只将目光凝在那豆大的火光上,跟着它,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料想中的脚步声跟上来, “咔哒......咔哒......”却是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
褚玉于是走得更加平稳,不急不慢,钻过一个个墙洞,走过一间间屋子,就这样闲庭信步一般,来到下堂。
左手边就是土楼的出口,褚玉转了个身,朝那扇闭合的木门走过去,伸出手的那一刻,心中未免忐忑,怕它是锁上的。可是木门在她的推动下,“吱呀”一声便开了,月光洒进来,不够明亮,却足以慰藉她枯涸的心房。
褚玉踏出门槛,走到外面,看着前方葱葱郁郁的树林,苍翠茂盛,被风招惹出不同的姿态,好似已经换了一个季节。
她这是走了多远?又是到了哪里?
“咔哒......”
那人也终于从土楼中出来了,木鞋踩着土,不再响了,步子也似乎变得轻快了,不再像个桐木人。
他走到褚玉身边,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脸上的面具镀上月光,诡异退掉几分,坑洼不平,倒显得有些可笑。
他伸出一只手,一只比旁人多了根指头的手,将面具扯掉,露出那张褚玉见过几面的脸:鼻骨眉骨凸起,眼眶深陷,里面的光像是淬炼过的,亮得惊人。
“终归还是你胜出了,也不枉我颇费一番功夫,把你从戒备森严的景王府骗出来,”六指笑了一下,“褚玉,你为何不跑?”
“逃跑的人会死,”褚玉安安静静看着他,“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
六指靠在树上,月光把他的身形勾勒成镰刀的形状。他肩膀宽大,手臂奇长,没有怎么俯身,便轻而易举地拆开脚边的包裹,捡了块面饼,扔到一旁的褚玉怀里。
褚玉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土楼中的蛛网和灰尘,于是小心把面饼上的脏拍掉,这才在上面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再三,方才吞下。
六指咧嘴笑,露出白亮的牙,“快死的人了,还这般讲究。”
褚玉于是又咬了一口面饼,淡淡道,“元尹说,过一日便要过好一日,如此,才不会辜负光阴。”
六指听她这话,颇有些诧异,歪着头,脑袋从树影下探出,“你知道自己要死了?”
褚玉头也不抬,慢悠悠道,“那些孩子全被你杀了,我虽从土楼中出来,但最终,也会和他们一个下场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四五条人影从树丛中钻出来,皆一袭黑衣,见了六指,全都拱手行礼,他却一言未发,只用下巴颏朝土楼的方向一抬,那些人便会意,小跑着钻进下堂的门洞,又重新把门带上。
“我没看错人,”六指的目光从眼角倾泻出来,落在褚玉身上,“你聪明,根骨奇佳,又有这个年纪少有的胆识,”他抿唇冷笑,“这样的孩子练出的丹药,才能治得了我爹的病。”
“炼丹?”褚玉抬头,脸被月光映得莹白。
“杀食其肉,灸骨为丸”,六指从树影中走出,来到褚玉身旁蹲下,饶有兴趣地去看她。褚玉稚气未消的脸庞上,终于爬上了一丝惶色,这细微的变化像一剂奇药,让六指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小孩子骨质洁净清透,用他们的骨头炼制的丹丸,能治世间各种奇症。”
褚玉看着他的一对鹰眸,许久,方缓缓道出两个字,“真狠。”
说这句话的时候,土楼中忽然冒起火光,把它的每一只窗都染红了。褚玉打了个哆嗦,她听到里面“噼噼啪啪”的灼烧干草的声音,紧跟着,嗅到一丝焦香,愈来愈浓。
六指用他第六根指头搔着下巴微微一笑,“小姑娘,你说你没活够,可过几天终究还是要踏上死路,现在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不是觉得还是像他们一般,死在这里比较好。至少,不用日惊夜怕,饱受煎熬。”
褚玉看着他许久,终于淡淡一笑,重新将面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地品,慢慢地嚼,仿佛她吃的是这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六指重新站起身,双臂在胸前抱起,“你在等他来救你?”
他挑起浓黑眉尖,嗤地笑出声,“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孩子能从我手心里逃出来,”他说着抬起手,另一只手抠弄多出的第六根指头,仿佛要将它掰断一般, “哦,也不是,我倒忘了,曾经,真的有一个小孩儿逃了出去,后来,他被我找到,插在木棍上活烤了。”
边说边嗤嗤笑,目光轻落在不远处,土楼中升起来的丛丛黑烟上。
褚玉还是没有说话,依然在啃着手中的面饼,她没有必要与他多费唇舌,因为全世界最好的元尹,一定会来救她。
就像那一年,她还小他也还没长大的除夕夜,两人坐在一起剪纸,褚玉怎么都剪不出一个“福”字,不是缺了一半,就是剪成了细细的一个长条,像个病秧子似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喜庆。
后来索性放弃了,丢了剪刀,倒在榻上呼呼睡去。醒来的时候,元尹还坐在案旁,对着烛光仔细端详着什么。褚玉走过去,这才发现他手中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福”字,外面包一圈镂空的梅花,每一朵都栩栩如生,好看极了,将旁边放着的她剪出的残次品衬得更加惨不忍睹。
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做成,褚玉心里想着,偷偷把自己的“福”抓到手心,搓成一个纸团。元尹见她闷闷不乐,把手心里的“福”字轻轻拍在她脑门上,捧着她的脸左右看看,笑道,“我们玉儿,真是个有福的人啊。”
“有什么福?孤女一个罢了。”还是不高兴,于是声音小小的。
“我在一日,就断不会让玉儿受半点委屈。”这可是景王殿下少有的正经话,褚玉于是高兴了一点,刚要咧嘴笑,又被他怼了一句,“不过玉儿,你以后还是不要剪纸了,等你剪成了,景王府怕是连如厕的纸都没有了。”
褚玉想到此处,不由地“噗嗤”笑出声,这声音惹得六指不悦,于是拧紧眉梢,目光错错落落,探向褚玉的脸。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过了许久,他抬头望向漫天黑烟,忽然道出一句话,说完,见褚玉望向自己,黑亮的眼睛仿佛淬满星光,便接着讲了下去。
“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他冲她亮出自己多出的一根手指,“因为这个,他们都觉得我是怪物,所以我唯一的玩伴,是一根木头桩子。”
六指笑了一下,声音隆隆,“我在那根木头桩子上画上眼睛鼻子眉毛,把它当成一个真人,每天和它说话,天冷的时候,还会给它披上块麻布取暖。可也就因为这样,同龄的孩子就更不愿意搭理我了,他们觉得我不仅生得奇怪,还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着实吓人。”
“所以有一天,他们砍倒了我的木头桩子,我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地碎屑,连那块麻布,都被撕成了碎片。”
“我哭着跑回家,可是到了院外面,却犹豫了,踟蹰半晌,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你很奇怪吧,一个孩子为什么连进自己的家门都要犹豫再三,更遑论,他当时满心委屈,不是应该更想得到家人的安慰吗?”
说到这里,六指咧开嘴,想笑,却没笑出来,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融进夜色中。
第88章 小天
我的家是一个没有声音的地方。
六指笑了一下,“你一定会奇怪吧,一个祖孙三代的家,怎么会鲜少听到人声?”
褚玉是有点好奇,因为她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爹,每次入她梦的时候,都聒噪得让她后悔自己生了两只耳朵。
六指轻“呵”了一声,“我的祖父,是个沉默且严肃的人,他这辈子只有我爹一个孩子,同他一样寡言,却懦弱多病,对自己强势的父亲唯命是从,从不敢违拗半分。”
祖父不爱说话,父亲不敢说话,母亲要照顾常年卧床的父亲,忙得无暇说话。
而我,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便知道不能吵闹,因为聒噪和这个家是格格不入的,就像寂静的荒原上忽然飞起的一只鸟,那么突兀,很容易便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
所以每次哭闹,母亲便会在祖父和父亲的目光中,慌乱地将我抱起来,跑进屋里,或打或骂或想尽法子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闭上嘴。
这不容易,可久而久之,即便是一个小孩子,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家不喜欢活泼的、热闹的,不,是一切和生气相关的东西。
我也发现,祖父发黄冷肃的眼睛里,父亲沉默无澜的嘴角,似乎都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我不知道但却和我息息相关的秘密。
而就在我满腹委屈地跑回家的那天,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对了,我的家,是一条两层的渔船,苗家人世代打鱼为生,我也曾一度以为,我这一生,都要执一条小船,在金光湖茫茫的碧波中游荡。
可是那天,在我踏上船板,四处寻不到母亲,无意间闯进舢板下一间从未进入过的暗室的时候,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都颠覆了。
我看到了祖父,他跪在暗室的角落,身旁放着的一盏油灯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金色,就像金光湖涤荡的波纹。
祖父身旁放着一只麻袋,扭动着,里面传出“呜呜”的声音,我听到祖父说了句什么,吹熄灯,高高举起灯台朝那麻袋砸下……
怪不得祖父不喜欢小孩子的哭闹声......我看着麻袋被鲜血一点点染成红色,没忍住惊叫出声。
祖父缓缓回头,看见已经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子的我的时候,不惊不恼,反而,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存,却令我不寒而栗。
“好,比你老子强多了,你爹第一次见我杀人的时候,比你长了四岁,无声无息就晕过去了,天儿,你倒像是个能成事的。”
他招手唤我过去,我的两条腿已然不听使唤,却仍不敢违拗他的命令,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他的身边,蹲跪下来,在他的示意下,解开麻袋。
我看到了一张脸,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头骨被灯台砸碎了半边,一颗眼球掉出眼眶,滑到嘴角。
我再也憋不住了,脑袋嗡嗡作响,依稀听到祖父说什么“婆婆”,什么“铜灯”,却什么都顾及不了,起身仓皇冲出船舱,一路沿着浮桥跑到岸上,才撑不住大口吐了起来。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的脸,意识稍微清明一点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张脸后面躲着的另外一张脸,那是祖父跪拜供奉着的,一座木像......似乎是个女人,云髻高飘,插着簪子。
是什么?是谁?
正哆嗦着,身体似乎都飘到了云间,后背却被一只手轻轻一拍,我回头,看到一个人,手中握一把红绿相嵌的枣儿,琥珀似的眼睛看着我那两颗泛红充血的眼珠。
“不会是晕船了吧?我娘说,晕船的时候吃点枣子就舒服了。”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比我大两岁,和娘到金光湖投靠亲戚,她不是渔民,所以身上也没有那股子臭臭的鱼腥味儿。
她递过来的枣子很酸,吃一颗下去牙能倒下一片,以至于后来,我带她到旁边的山林中摘野果,她吃下去的时候,把一双透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天,我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
她从不叫我六指,因为她说,她自己也不叫什么双目,两耳,五指,所以便也不能叫我六指。
我同她一起,每日上山爬树,下河抓鱼,把时间全部填满,不给自己留下一点闲余去忆起那天。而祖父,似乎也把那件事忘了,见到我,还如以前一般沉默严肃,以至于我几乎快要把那个麻袋中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一场噩梦。
直到有一天,我遍寻她不着,鬼使神差地,跟着心中的一个声音,又一次来到舢板下的那间暗室门口。
门半掩着,里面的人似乎知道我要来,所以没有锁门。我却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踏进门槛,直到,听到祖父唤我的名字,他说,“小天,你不想来见她最后一面吗?”
她也被祖父装在那口麻袋中,手脚皆被一根粗绳绑住,嘴巴中塞着一块破布,除了“呜呜”哼唧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无声无息留下,沾满了洁白的脸庞。
“你爹的病更重了,需要一副极好的骨头才行,我遍寻不着,没想,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是来找我的。
祖父看看她,又看看我,脸孔被身后的灯光映出阴森的轮廓,“小天,咱们苗家人,是不能有朋友的,我们祖祖辈辈只能侍奉灯花婆婆一人,除她之外的,当成牲口便是。”
他朝一边侧开身,我终于看到了后面的木像,灯花婆婆,她在对我笑,仿佛在等待着我奉出终生,为她效命。
“小天,过来。”
祖父招手示意我过去,见我站着没动,便皱紧两条花白长眉走到我跟前,扯住我的手把我拽到在灯花婆婆面前,将那盏还燃着的灯台塞到我的手中。
“唔,很简单,对准她的脑袋,敲下去便可以了。”
“你杀了她。”褚玉似乎在六指脸上看到了一点变化,就着月光,就像一根蛛丝被轻轻牵动了一下,带动起整片蛛网的震动。
他脸上浮起一个促狭笑容,“杀了,他抓住我的手敲下去的,她的血喷出来,溅了我满脸,不过人还活着,身体抽搐着,眼睛却是看着我的,似是心有不甘,于是老东西又打了一下,她这才不动了。后来她娘寻她不着,就疯了,每日在金光湖旁边徘徊,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
六指又笑了一下,“也问我来着,我说她死了,她娘却不信,不过当天晚上,她跳到了金光湖里,尸体在七天后被渔网捞出来的时候,已经烂得看不出模样。”
“她是你唯一的朋友,你却杀了她,也杀了她的母亲。”褚玉咬着牙,牙根却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