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永安十一年四月十七,广明殿收到快报,上书景王刘长秧已被薪犁军队擒获,因其拼死反抗,被薪犁官兵斩杀,而薪犁王呼揭不日将派人将其头颅献上,作为炎庆皇帝五十寿诞的贺礼。
  炎庆皇帝拿那份急报看了许久,眼神阴晦,口中喃喃道,“脉断于诏,看来预言都是真的。”
  语毕,便许久未再说话,直到殿中朝臣们各个局促不宁,在心中揣摩圣意为何的时候,杜歆缓缓步出,“圣上,请圣上尽快派放虎符,李陇西的陇右营剑指苍南,蓄势待发,就等陛下手中右半边虎符了。”
  炎庆皇帝仿佛刚从睡梦中被人唤醒,看杜歆片刻,方才道,“停伯公,对景王谋反之事你有何看法?”
  杜歆拱手行礼,“薪犁王还算得上识时务,知道献上什么寿礼最合陛下心意。”
  炎庆帝神色恍惚地一笑,“朕不是说这个,朕是在想,那刘长秧从小便揣奸把猾,难道会这么轻易被呼揭捕获,斩杀?”
  杜歆面露不解,“叛贼的头颅再过半月便会送到长陵,届时,殿下亲眼分辨便是。”
  “可是等得太久了,”炎庆帝滞了一下,许久,方转脸看向杜歆,古怪地一笑,“景王十岁之后朕便未再见过他,别说模样已记不清楚,便是能记得清楚,脑袋送过来,恐怕早已不成样子......”
  杜歆思忖片刻,“那陛下的意思是?”
  炎庆皇帝抬头,目光炯炯,去看杜歆和他身后浩浩朝臣,这是他收到刘长秧的死讯后,眼神的第一次聚焦,“朕要亲眼去看看,看看全须全尾的刘长秧。”
  永安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炎庆皇帝一行抵达西诏。刚入禹阳城,便有信使疾报,说李陇西的陇右营反了,从南边向京城进发,不出七日,便能抵达长陵。
  炎庆皇帝想起临行前杜歆请出的一半虎符,从头凉到脚,下令命驻守京城近郊的北府兵和殿卫军讨伐叛军的同时,马不停蹄地率众逃出禹阳城,连都护府的凳子都没有坐热。
  都护府驻军和河西营奉命殿后,然而在炎庆帝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忽然风雨大作,浇透每一座沙丘。可天空中却盘旋着一只苍鹰,仿佛是从边塞古诗中飞出来的一般,眼神锐利,风姿飒爽,展翅便如猎猎旌旗。
  而与那只苍鹰同时出现的,是大燕与薪犁的边境线上,一条绵延起伏的黑线,踏出滚滚尘土,如海潮一般向大燕的方向袭来。
  ......
  ......
  ......
  听到后方一阵踏得大地都在轻轻颤抖的马蹄声时,炎庆皇帝还以为是都护府和河西营的援兵到了,因为他在四天前收到战报,上面说庄子鹄的玄甲营也反了,正从西南方朝西诏挺进,而沿途各军主力在玄甲营凌厉的攻势下,接连被击溃,庄子鹄缴获辎重,收编降兵,聚合十万大军,一路西下,剑指西诏。
  陇右营那边也有消息,李陇西从军队中选出三千死士,杀进北府军指挥大营,取下主将江旬的首级。失去主将后,群龙无首,北府军上下乱成一盘散沙。而此时当地突然狂风大作,骤雨降临,河水暴涨,淹没了北府军大营。
  炎庆帝最后的希望便全落在身后的都护府和河西营上,所以在听到战马嘶鸣,回头见铠甲明光闪烁,参差刀剑直指天空的时候,不禁心头一喜。
  可是,在骤然看到那个骑马行在队伍最前方的身影时,炎庆皇帝身体僵住,喉中犹如被塞进了一块火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年未见,他的样子却似乎没有变化,除了个子长高了不少,依然是那个眼神明亮,身姿挺拔的少年。哪里有一点信报中说的,浪荡纨绔的样子?
  可这般望他,王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与记忆中,那个在御花园浮碧亭中作画的小太子联系起来,白衣广袖不沾凡尘,仿若谪仙一般的人物,在历经十年风雨后,并未染上沧桑,并未磨尖棱角,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淡泊明静,若闲花落地,可却和那个时候的他,完全不同了。
  王勰远观那白衣少年郎,忽然有些心虚,于是故作高声,“刘长秧,为了篡权夺位,你竟与外族勾结,卖国求荣。”
  刘长秧不答,只远远看他,双眸中容纳山河万千,却是无喜无忧。
  王勰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着,心头未免震颤,却仍道,“你奸同鬼蜮,行若狐鼠,蛰伏十年,终于还是暴露了狼子野心。”
  刘长秧还是不答,依旧定神看他,王勰却渐渐落下冷汗,想到十年前,也曾有恨他入骨的言官将这些词一字不差地用在自己身上,虽然那人最后被五马分尸,但亲自看到血淋淋的尸块,他心中那口恶气仍是不能消除。因为处刑前,那人指着站在城墙上观刑的他大声咒骂,“弑君篡位,奸佞小人,我咒你被乱刀砍死,万箭穿身。”
  背后忽的窜来一阵凉风,王勰打了个哆嗦,蓦然抬头,却看到铅灰色的浓云全部被风赶到不远处的西川的这一边,以那山脉为界,另一边,却是阳光普照,明媚恣意。
  未几,大滴大滴闪亮的雨珠子从天空中密密地洒下来,砸落地面,腾起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模糊了远处刘长秧的面容。
  半川烟雨半川晴,一绺灰蒙一绺明,风破嫩芽春不远,柳摇新绿草才萌。
  王勰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骇,这感觉,其实很久之前便有,否则,他也不会对那远处站着的少年如此小心防范。只是现在,它一股脑全涌出来,浸得他四肢冰凉。
  脉断于诏,断得哪里是刘氏一族?断得分明就是他王勰处心积虑偷来的一段人生。
  “唰”的一声,王勰看到一只羽箭朝自己飞来,风驰电掣,“当啷”撞掉他头盔上的红缨。
  永安十一年五月初八,炎庆皇帝王勰死于两军混战,首级悬于禹阳闹市,身体被数十军士分割。
  长陵。
  被锦妃从睡梦中叫醒时,王勰最小的儿子王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所以在被宫女迷迷糊糊带出寝殿外,看到冬青的时候,他皱起眉,很不耐烦地勾勾手,“冬青,把夜壶给本王拿来。”
  冬青听了并不着恼,只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直到锦妃屏声敛气地将儿子扯走,还是站着未动,目光随王樉的背影沉落在夜色中。
  杜歆在后面笑道,“小孩子并不知道头顶的天是会在一夜之间全变了的。”
  冬青扭头看他,眼中含着一丝怜悯,“停伯公,我并不是怪他,我只是在想,皇兄当年也曾如他一般,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永安十一年八月二十四,刘长秧登基帝业于广明殿,号曰新德皇帝,建元永延,即日起为永延元年。
  冬青已经有两个月未见到皇兄了。
  刘长秧刚登基那阵子,他被他日日带在身边,读书、练字,甚至,皇帝还经常把大臣们呈上来的折子拿给他看,要他评断论述。冬青甚至连睡觉都在宣室的西暖阁中,两兄弟同吃同住,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两个时辰。
  可后来的一天清晨,皇兄忽然在晨起后吐了血,至此,他便被宫人们带到了猗兰阁居住,虽然和宣室只隔了三重门四道墙,却再未见过新德皇帝。
  他也曾无意间听人说起,皇兄得了重病,无药可医的重病,可是他多次到宣室去打听,找褚玉,找尉迟青,甚至最后还去找了停伯公,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讳莫如深,不愿如实相告。
  这日冬青昼寝片刻,刚起身走到外间,便看到昨日被皇兄任命为自己师傅的杜歆在伏案写字,他踩着窗外漏进的光斑,轻手轻脚步绕到杜歆身后,偏头,看他写的是:“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冬青看那手落笔如云烟的好字,滞了片晌,轻声道,“长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停伯公,这便是皇上尊名的由来吧。”
  杜歆刚好写完最后一个“旂”字,闻言,便回头冲冬青行礼,“殿下。”
  冬青搀扶他起身,“师傅,先帝希望皇兄继承大统后勤于正事,不荒怠光阴,所以才定下师傅取的这个名字。”
  杜歆看着冬青乌黑的头顶,眼中有静待花开的从容,“陛下他亦希望小殿下如此。”
  他说着将那幅字呈上,花白头颅压在双臂间,“殿下昨日送来那么多拜师礼,老臣也没有什么好回赠的,若殿下不嫌弃,就留下这幅字吧。”
  冬青听这话,心中惊诧不已,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去,恰在此刻,皇帝身边的内侍走进殿中,冲手足无措的冬青行礼,“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第140章 好日(完结章)
  宣室内温暖如春,嗅不到一丝药气,反而,还有一股子清香,沁人心脾。
  冬青还未进内寝,便听里面两个宫人议论,一个说,“昨晚又听到怪声了,嘁嘁喳喳的,也不知是什么。”
  另一个说,“本来以为出了耗子,中常侍大人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可咱们屋内屋外地找遍了,也没看到耗子,”说罢放低了声音,“你猜怎么着,陛下看见我们进进出出,便放下手中的折子,冲我们几个笑道:‘哪里有耗子,你们不知,这宣室中是钻进了一只小野猫呢。’”
  说话间冬青已经走进来,两人看到他,神色慌张行了一礼便匆匆走了出去。冬青于是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进寝殿,刚进去,便觉方才在外面闻到的花香味更浓了,于是抬眼去寻,果在案几的花瓶里看到了一捧淡紫色的不起眼的小花,又在皇帝的塌上看到了几只,就这么散放着,也无人收拾。
  他认出这是一种叫“迷迭”的野花,却也没有多言,因为皇帝正站在窗边,听到他问安的声音,已转头招呼他过来。
  两月未见,冬青却觉得皇帝的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虽依然清癯,但看起来却神清气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冬青见他这模样,心中便笃定那些说他重病的传言都是假的,心头跟着一松,整个人顿感畅快不少。他走到皇帝身旁,同他一起去看外面的景色,却见几只狸猫在花园中跳来跳去,有的扑蝶,有的弄草。
  冬青一乐,“原来皇兄宫中是进了只狸奴啊。”
  皇帝长指敲着窗台,脸上漾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此猫非彼猫,朕宫中的野猫可比他们漂亮多了,也,缠人多了,连龙床都敢上。”
  说罢见冬青神色震恐,便又自己一乐,清了清嗓子,垂眸去看外面的狸猫,过了一会儿,眼中渐渐染上一抹暗色,“朕像你这般大时,便常见一只狸奴出没御花园内外,想必现在这里的猫儿,都是他的猫子猫孙。”
  说到此处,便又转脸看向冬青,“冬青,你是不是觉得这些猫儿甚是可爱?”
  冬青和皇帝熟了,在他身边半点也不拘谨,双手撑住窗台,顽皮地打秋千,一边玩一边道,“猫儿爱撒娇,见人便躺倒打呼噜,确实可爱。”
  皇帝的目光忽然被拉得很长很长,从冬青的瞳孔中,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在先皇的指引下,去看狸奴打滚理毛,萌态尽现的样子,可是突然间,它却如箭离弦,冲过去咬断小鸟的脖子,回头,嘴角龇出鸟儿鲜亮的翎羽。
  “朕每每看狸奴的脸,便会想起王勰,”皇帝忽然沉下声音,“冬青,还记得父皇是为何败给这刁滑小人的吗?”
  冬青听了这话,忙从从窗台上下来站好,看着皇帝,认真说道,“父皇当年已经疑心王勰,想将那回京述职的奸人困在长陵,可王勰却以家中老祖父迁化为由,请命回乡。王勰的祖父是父皇的外祖,对父皇疼爱有加,父皇不忍老人家灵前无子孙尽孝,便放王勰归乡。”
  说到这里他眼睫一颤,“虽一路派了人监视其行踪,可那奸人早暗中做了安排,兽穷则啮,反扑起来格外凶猛,所以才有了宛城一役,父皇率军亲征,中了奸人埋伏,最后......”
  他不再说话,晶莹泪花凝于眼睑,过了半晌,忽觉手被牵起,很暖。
  刘长秧拉住弟弟的手,另一只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柔声道,“冬青长大了,以后即便心里难过,都要藏起来,不许让旁人看见,”说着朝园子里那几只狸奴一指,眸光倏然暗下,“因为它们,会一直都在,撵不跑,甩不掉的。”
  冬青听了这话,心中骤然忐忑起来,仰头望向皇帝,“皇兄和停伯公今日都好生奇怪,说出的话好像......好像......”
  他不敢说,毕竟尊卑有别,可那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帝要离开了,而且是一去不归,从此,这座宫里的重檐瓴瓦,便要压在自己身上了。
  可他担不起,也不愿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分离......
  于是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怎么都停不下来。
  刘长秧看他哭,不觉心烦,反觉得稚子天真,甚为可爱。因为他知道,冬青应了的事便一定会去做完,就像,他许诺给杜歆做一碗糖渍青梅,便一定会送到,他答应赵奂要好好活着,也一定会践行。
  就像,十年前,他在母后灵前立誓,绝不会对恶人菩萨低眉,后来,也都做到了。他杀了沈尉父子,没有念丝毫旧情,可事情的真相却又并非像世人传得那般残酷。
  “沈家其他人都活着,”刘长秧将秘密对冬青吐露,这一刻,压在他心头许久的忧抑也终于随之纾解,“朕也并未真的刮了沈尉,只是将他秘密处死了。”
  明君开创治世,仁君守成无为,暴君严酷残苛,刘长秧相信,冬青听懂了他最后的“遗言”。
  夕阳渐落的时候,冬青终于从宣室离开,他踏出殿外,看远处天边喷出一道灿烂无比的霞光,蔚为壮观,心情也跟着澎湃起来,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皇帝在背后唤他,于是收住脚步,转身,便见刘长秧也走到殿外,站定,同他一起去看天边仿佛燃烧起来的晚霞。
  “你要答应朕一件事,”刘长秧嘴角含春,手搭在冬青的肩膀,“永远不要攻打苍南,立书为证,世代相传。”
  冬青怔住,方要问为什么,却觉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略略一紧,耳边传来皇帝温柔的笑声,“因为,我在那里啊。”
  永延二年二月初十,新德皇帝驾崩于宣室,无嗣。
  黄泉谷附近的猎户村夫们近日发现了一件怪事。
  他们本以为过山风是女人,可这些天却有数人在花丛树影中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据见过的人说此人生得高大挺拔,秀美颀长,仿若神祇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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