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谢瑛靠在榻上,软软的瘫着。
见周瑄整理了衣裤,似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忙摆手,有气无力道:“陛下,饶命。”
周瑄乜着她,从铜盆中洗了帕子,为她擦拭面颊,唇角,后又握住她的手,将每根手指擦洗干净。
兰汤清香,遮住方才的旖/旎之气。
谢瑛想起正事,不得不撑着身子将经书拿来,放在面前案上。
周瑄又蹙眉。
她咳了下,铺开宣纸,沾饱墨汁递过去笔。
“陛下,夜色正好,咱们一起抄经吧。”
清静心经,字数不过寥寥几百,但搁在手底下有百十张纸,且谢瑛率先坐在对面案上,很是认真的说道:“快些过来抄,今夜要抄一百份,抄不完,不许睡觉。”
“你不累?”周瑄笑,瞥了眼她的手指。
谢瑛攥紧笔杆,摇头:“不累。”
正说着,手中笔一颤,在纸上落了个弯曲的痕迹,她咬了咬唇,状若无恙的画上一横,越往下写,手指越是哆嗦的厉害。
她心中暗暗后悔:甜头不该给的太过,这回还好,下一回又该怎么哄,怕是更难了。
长叹一声,对面坐下人。
谢瑛满意的坐直身体,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笔拿走,搁在笔架山上,接着又捏住那些纸张,挪到自己一边。
谢瑛疑惑地看过去,那目光始终盯着她抖动的手,同情似的开口:“当真不知你在做什么,顶弱的身子骨,分明累的动不了,握什么笔,抄什么经。”
谢瑛不愿激他,有些事得循序渐进,若挑明了,反而不利于发展,抄经便是在日常习惯中,让他逐渐养成平心静气的脾性,更好克制自己。
若说出来呢,怕是多了目的性反而会让他反感。
她起身走过去,双臂缠上他的颈,“那你快些抄,我给你打条络子。”
周瑄嘴角勾了勾,“去吧。”
他体力好,别说只是短短欢愉,便是半宿不睡,他也能熬着抄完百遍经书,提笔运气,只扫了眼经文,他便胸有成竹一气呵成。
谢瑛挑拣好丝线,便见他翻了四页,果真是行云流水,笔力遒劲。
子时,周瑄抄完经书,甫一抬眼,看见那人不知何时歪在榻上,以手作枕,睡得昏天黑地,脸颊还有红印,整个人慵懒极了,膝上还搭着条薄软的毯子。
周瑄走过去,单膝跪地,自榻上握住她的脚踝,将靴履褪下,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又去脱另外一只,手刚搭上鞋跟,听到谢瑛含糊的叫了声。
他竖起耳朵,恰好听清谢瑛的嘟囔。
“别动我的孩子。”
他眼神凌厉,闻言望过去,她虽枕着右手,左手却覆在小腹处,呈保护姿态。
“明允,你取的名字,我都不喜欢。”
“我...”她翻了个身,平躺在枕头上,“我...好饿。”
周瑄忍不住亲她唇瓣,似是觉察到来人,谢瑛忽地张开嘴来,牙齿咬住他的下唇,得意的哼唧。
周瑄抚着她的脸,声音甚是温存:“好,朕再想。”
他坐在床边,心里不断翻涌着希望。
孩子一定不会有事。
翌日的马球会,热闹异常。
伴随着鼓声阵阵,第二场比赛的小娘子们骑着骏马陆续登场,她们穿着干练的窄袖骑服,英姿飒爽,骏马疾驰,掀起阵阵欢呼。
人群中,谢瑛很快注意到斜对面的亭子里,帷帐飘曳,露出平宁郡主爽朗喜悦的面容,她正盯着场上小娘子张望,目光所及,似追着其中一个,很是喜欢。
顺势看去,谢瑛听到有人喊那小娘子“十三娘”,应当也是世族贵女。
她举止生动伶俐,在场上频频得分,生的高挑秀气,十七八的年纪,眉眼间尽是昂扬生机。
又是一记抽杖,球被击打入围,周遭迸发出欢呼。
平宁郡主更是高兴的连连鼓掌,谢瑛明白,这是要为顾九章选娘子,被唤作十三娘的小娘子,应当极合平宁郡主脾气。
一场赛完,平宁郡主亲自为十三娘送去彩头。
一枚青玉簪子,簪头雕着芙蓉,平宁郡主递过去,十三娘福身道谢,不多时,便见平宁郡主亲手为十三娘簪入发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众人说笑着,第三场马球赛继续。
此番是郎君们入场,走在头上骑黑色骏马的那位,正是顾九章。
他晃晃悠悠握着缰绳,好看的桃花眼四下倾泻风流,然在不经意间,他对上谢瑛的视线,只一瞬便挪开。
许是看错了,谢瑛觉得那眼神,竟有种冷戚戚的凉意。
周瑄自宣政殿与官员商议完青州铸钱案,便换了身圆领窄袖襕衫,骑上早已备好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径直去往马球场。
到达时,顾九章正好进了一球,举着球杖与众人高声呐喊。
第99章 风光◎
圣人的到来引起不小轰动, 是以球场上骏马跑的更加起劲儿,鼓声如雷,敲打出密匝的鼓点,哒哒的马蹄混合着鼓声, 刺激着场上所有人的神经。
不知疲惫, 眼里只有那一方小球。
谢瑛看见周瑄,几乎立时猜到他让自己来看马球赛的意图。
仍旧是试探,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比如幼稚的宣示,向所有他认为有动机的男人宣示, 她谢瑛只是圣人一人的谢瑛。
她自然生气,若换作从前, 必定会找他争执, 最后彼此互不相让, 然现在她却能心平气和坐在原地, 等他缓步走上前来,若无其事的坐下。
“好看吗?”
周瑄长臂一揽, 拨开她肩头的落花。
三月初,海棠开的正盛,红的白的挂满枝头, 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味。
“嗯。”谢瑛自桌上端起茶盏,啜了口,目光依旧跟随执杖飞奔之人, 眼见着顾九章又要进球,周瑄侧身支着太阳穴, 堪堪挡住她的视线。
“他好看还是朕好看。”
谢瑛愣了下, 被他包住手, 捏了捏掌心,酥/麻感沿着指尖倏地遍布开来,她想抽回,周瑄攥的更紧,指腹摩挲着细腻,眼神漫不经心扫着。
“嗯?”
照实来说,两人自是各有风姿。
顾九章的好看恰如夜色中绽开烟花,明亮璀璨,浓热风情。
周瑄的好看更像埋藏地下的酒,随着时日增长,愈发浓醇醉人。何况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优越感,令他总有种不自觉的傲慢,自以为是,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讨厌的,可由他做来,反而甚是自然随意,正因为这种随意,旁人看来,他便多了疏离压迫之感,迫于威严,不敢直视。
谢瑛思索的光景不过一瞬,周瑄却觉得漫长难忍。
“你好看。”
神情微怔,须臾间拎唇笑起来。
中途吕骞赶至马球场,与周瑄低头秉了几句,两人很快离开,朝着紫宸殿方向纵马奔驰。
谢瑛坐了会儿,亦觉得日头开始转炽,便起身沿着太液池散心。
入春后,太液池畔的几株海棠树开的极为肆意,远远看去,犹如漫天飘雪,地上覆了薄薄一层,迎着光,那股甜香气一点点打透呼吸。
谢瑛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绑着攀膊的顾九章,手拿球杖,气喘吁吁的跟来
他面色潮红,眼睛明亮,张了张嘴,又咽下去。
谢瑛纳闷,遂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问:“可是百花苑有事?”
仿佛他和她之间的牵扯,也只剩下百花苑,他来寻她,也只能用此借口。
方才在球场,顾九章意气风发,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让满场目光皆追随自己,尤其是她!
明知点到为止,明知该克制自己,后脊的伤痛捱不住,他咬牙硬挺,只因看见她与旁人一般,为自己鼓掌喝彩。
何曾如此癫狂,却只道心神俱乱,否则也不会痴痴跟过来。
顾九章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球杖拄地,面容沉肃。
白露见状,忙退后避开两丈远,谨慎观察四下。
有些话,若不问出口,这辈子便再也没机会了。
“你方才看见我进球了。”
他没有称呼“莺莺”,润了润嗓子咧唇笑着。
谢瑛跟着一笑,看向他虚扶的腰,说道:“郑凤起的医术果真厉害,不过你也要量力而行,莫要逞强出风头,省的腰疼。”
“早就好了,丝毫不碍事。”说罢扭了扭胯,很是轻松的模样。
“我打的怎么样?”
“特别好,”谢瑛略微压低了声音,朝他使了个眼色说道:“等你定亲,我和陛下定会去讨一杯喜酒。”
顾九章脸色沉下来,不似方才的轻松。
谢瑛没发觉,兀自又道:“那位十三娘,我在京中没有见过,是不是京外的宗室?她相貌举止很是大方飒爽,性格与平宁郡主投缘,八成是你日后的准娘子了。”
她顺势一指,透过树荫指向远处的马球场,隐约能看见平宁郡主的帐子,十三娘正与她谈笑盈盈。
“我不会娶她。”
简单冷淡,顾九章瞟了眼,收回视线。
谢瑛愣住,“今日的马球会可是郡主娘娘特意为你求的,你们在府里没有商定好吗?”
顾九章闭眼,烦躁的靠在树干上。
“你若是不喜欢十三娘,那便要赶紧同郡主说清楚,别平白耽误了人家,场上还有不少小娘子,总有看对眼的,不是?”
谢瑛拿帕子擦了擦汗,头微微有些晕眩。
总是这般,稍微饿着便受不住,才将将用过,没有两个时辰,又饿了。
“顾大人,若无事我便回了。”
“等等!”见她要离开,顾九章忙跳上前去,挡在旁侧。
白露看的心惊胆战,唯恐哪里窜出个人,胡乱编排,遂不觉往谢瑛身边靠了靠,提醒道:“娘娘,小厨房炖的汤羹约莫好了,咱们走吧。”
顾九章忽然伸手,吓了谢瑛一跳,然他只是从她发髻上捏起一片花瓣,捻在指间。
轻笑:“皇后娘娘,臣退了。”
拱手低头,随即举起球杖,转身吊儿郎当离开。
瘦长的身形,逐渐被日光拉出淡淡的影子。
谢瑛怔了片刻,摸着小腹又是一阵晕眩,忙道:“赶紧回去,别晕在途中。”
夜里才知,谢楚从青州赶回,正在紫宸殿述职。
周瑄命承禄通禀谢瑛,道稍后晚膳一同享用。
他们议事至戌时,谢瑛却也饿不着,拿桌案上的果子垫饥。
待殿门敞开,听见谢楚低沉的声音,谢瑛啜了口茶,起身走去。
席上,周瑄提到魏公选关门弟子之事,言外点明秦菀曾找谢瑛帮忙,谢楚默不作声,握着杯盏的手收紧,头愈发低落。
“陛下,臣回去定当嘱咐内子,不得因琐碎叨扰皇后娘娘。”
周瑄余光扫到谢瑛,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朕之告诫,实则是为了谢家长远考虑,谢宏阔之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你虽不是皇后亲兄,却也胜似亲兄,而今更是她唯一母家倚仗。
要记住,谢家做任何事,都要掂量清楚,于皇后而言有无影响,是否会令她处于风口浪尖,被人指点抨击。”
“陛下!”谢楚的脸色灰败狼狈,谢瑛委实看不下去,抽出手来阻止,“用膳吧!”
她夹过去一箸鱼肉,暗自打量谢楚的神情,本就是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如今整张脸仿佛从土里扒出来,浑无血色。
她理解周瑄说这番话的意图,重在敲打,警醒。
她更知道周瑄为何说这番话,为了她,为了让她的皇后位坐的高枕无忧。
但,对面所坐之人是她的兄长,她的家人,看他低眉顺眼任凭斥责的时候,焉知谢瑛心里如何不自在。
她与兄长年龄相差较大,印象中他总是一副大人样子,不苟言笑,听从谢宏阔差遣安排,娶妻生子,投靠四皇子阵营。
他这一生都在顺从,从未忤逆。
够苦了,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有那样一位父亲,且不是亲生的。
离宫的马匹杵在延英门旁,仆从躬身垂首站立,谢瑛执意将他送到此处,周瑄不愿在此事与她相悖,遂跟过来,将披风解了裹住她纤细的身子。
兄妹两人跨过延英门,再往前,便是殿中省。
漆黑的夜里,唯有高墙楹门处悬挂的灯笼,映照出浅薄光火。
她怕黑,眼下却正站在黑影里,仰着头,不知在同谢楚说什么。
周瑄如是看着,眼眸愈发阴郁幽冷,他抿着唇,手指攥到发白,连旁边的承禄都能觉察出他此时的心情,不甚好。
很恶劣。
战战兢兢望过去,偏皇后娘娘仍与兄长交代没完,时而侧眸,时而轻笑,说到谨慎时两人则会凑近些,尽量不让外人听见。
幽静的延英门,戍守禁军都在远处,外人指谁,除了圣人,恐怕没有别的。
承禄揩了揩汗,听见圣人幽幽开口。
“承禄,朕有多久没有用药了?”
“回陛下,已有半月多。”
他还能忍,指甲掐进肉里,面上笑的云淡风轻。
谢瑛总算交代完,看谢楚跨上马背,沿着延英门一路往南,身影消失不见后,方缓缓转身,满面失落。
“说这样久,都聊什么了?”周瑄扯起她的手,放在掌中搓了搓,状若无意抬起眉眼。
谢瑛只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不过寻常家事,嘱咐阿兄注意身子。”
方才她瞧见谢楚手腕的刀痕,虽佩戴护膊,可上马时扥开一角,能清楚看到新留的印子,不是之前的痕迹,而是明显初愈合不久。
谢楚也病了。
只不过病的更久,在他第一次拿刀自/残时,谢瑛恐惧,害怕,为他做护膊,叫他珍重自己。
她以为谢楚已经好了,在谢宏阔死后,却不曾想,他只是潜藏的更深,不叫她看见罢了。
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并非谢家人的身份?
周瑄凛眉,知晓她隐瞒却没有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