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扣着尸身,既不给谢家,又不肯亲眼去瞧,那具腐烂的女尸如今就搁置在冰床上,每日不断的换冰,饶是如此,依旧往外散着气味。
“陛下,今儿谢四郎又来了,臣没有给他尸身,他说他明日还来,明日不给后日再来,谢家已经挂满缟素,只等尸身入棺,择日下葬。
不然,明儿就给他吧。”
周瑄提笔不停圈注,仿若没有听到何琼之的话,微薄烛光中,他高大的身形被剪出清隽挺拔的阴影,投在窗纸,跳动着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绯色团龙圆领窄袖袍衫,白玉革带勒出窄腰,漆眸深邃,锋芒悉数掩藏在瞳底之中,如今的他,通身都是帝王的威慑肃然,那副生来俊俏的面容,只会叫人觉得矜贵疏离,不敢逼视。
何琼之琢磨着,怕他没听到,又重复一遍:“陛下,明儿把十一娘还给谢家吧。”
“啪”的一声,周瑄手中笔摔到案上,墨汁炸开,洇成一团团的浓黑。
何琼之倒吸了口气,后脊唰的冒出冷汗。
周瑄缓步下来,负手站在何琼之面前,声音阴凉:“你怎么就能确认,她就是谢瑛。”
何琼之低声回道:“女尸所穿衣物,所戴首饰,俱与十一娘相同。”
“再等等。”
何琼之不明白他还在等什么,经查,谢四郎并未挪动大理寺和刑部的死尸,紫霄观四周也未有任何动静,所有谢瑛可能出现的地方,都已安插人手监视,他又能等到什么?
夜里,周瑄步入清思殿,恍惚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背对自己,弯腰收拾帘帷,乌黑的发丝盘成高髻,簪着一对石榴花步摇,绯色对襟长褙子垂在小腿,她转过身来,望见僵在珠帘处的周瑄。
周瑄亦望着她,眼神迷茫空洞,复又缠绕着怀疑震惊。
那女子眉眼与谢瑛有两分相像,明眸皓齿,赧然的低头,她穿着谢瑛的衣裳,发间珠钗亦是谢瑛戴过的,微咬红唇,大着胆子朝周瑄走近,施施然福礼道:“陛下,中贵人让奴婢服侍您安寝。”
周瑄合眼,脑中骤然浮现出谢瑛坠崖,惊慌害怕的喊他:“明允,救我!”
他浑身肌肉紧绷,狂涌的血液激荡咆哮汇至颅顶,阴郁面孔下风暴骤起,犹如能掀翻天地,他攥着拳,太阳穴突突直跳,疼痛像拉扯到极致的弦,他扶额,踉跄一步。
女子搭手,指腹挟着火,沿着那手臂绕到后腰,柔声唤:“陛下,陛下...”
魔音一般,声声割在弦上,晦涩暗哑的响动加剧了尖锐难忍的疼痛。
周瑄一把拂开,后脊抵到雕花隔断,厉声喊道:“承禄!”
守在殿外的承禄闻声打了个哆嗦,忙低头进去,甫一屈膝跪下,便被周瑄一脚踹向心窝,连着倒退了数步,砸着屏风跌倒。
女子被吓得双膝发软,摁在案面才不至于跪倒,可身体仍不住打颤,惨白的脸与谢瑛再无相似,从内到外,写满惊愕恐惧。
不像谢瑛,一点都不像。
她可以装着温顺,装着柔软,也可以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可眼眸里藏着的,是倔强,是执拗,是兀自沉静冰冷果决的主见。
她永远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该舍弃什么。
“滚,给朕滚出去。”
女子连滚带爬摔了好几次,跑到门口又听见凌空一道怒斥:“把她的衣裳脱了,烧掉!”
沉水香的气味萦绕在死寂的大殿,嘶吼完的周瑄,仿若颓败的孤兽,抵着隔断剧烈喘息。
谢家门口的两尊汉白玉狮子,也都穿上缟衣素服,颈前挂着白花,沿着大门往里看,一派纯白,但凡入目所及,皆用白绸装饰,厅中摆着空棺,,棺盖搁置在地上。
崔氏和秦菀面色苍白,揽着谢临隐隐啜泣,谢宏阔肃冷着脸,觑向一言不发的谢楚。
“陛下,求你将十一娘的尸身还给我们。”
“她同谢家断绝了干系,死不死的轮不到你们哭丧。”冷笑着伴着讥嘲,周瑄挑起棺椁上的白绸,信手扯落。
众人呼吸屏住,瞪大眼睛盯着他的举动。
“来人,将府里所有白布全都扯碎,焚毁,若再敢挂,朕,诛你全家。”
“陛下,求你赐我妹妹安宁!”谢楚弓腰,屈膝朝他跪下。
周瑄瞟了眼,声音凉湛如雪:“她没死。”
跪立的谢楚不着痕迹的怔住,不敢抬头,不敢呼吸。
“便是死了,也不占谢家的坟地。”
阔步踏出厅堂,身后侍卫将扯落的白幡缟衣全都扔进火盆,扬成灰烬。
珠镜殿,白露和寒露哭的喉咙沙哑,眼眶通红,每每想起谢瑛,两人便忍不住掉泪,后悔当时没有跟着去大慈恩寺,即便娘子不允,她们死皮赖脸上车,至少能挡剑,能拖延,娘子也不会坠落山崖。
扭头看见空空的床榻,不禁抱头痛哭。
周瑄进殿时,她们起来抹泪福礼。
妆奁上的珠钗首饰,冰凉毫无生机,不似戴在她发间那般鲜活娇美,他摁着案面坐下,自嵌螺钿铜镜中望见自己,隐约中,也能看见她柔婉的脸,手指落在他肩膀,虚虚环着。
他侧身,只摸到凉浸浸的空气。
承禄拿着刚到的密报前来,周瑄启开,修长如竹的手指竟有些不听使唤。
最后的指望,他五味杂陈。
他希望她能出现在信中,可又惧怕她出现在信中。
“青州云六郎处,不见谢十一。”
悬在心口的剑倏地扎下,周瑄喉咙涌上温热,身躯往前一趴,珠翠步摇瞬时被血染透。
“报应。”
他抓着铜镜抬起头来,阴翳的面上溢出冷笑。
第38章 朕此生唯一屈辱,受她所赐◎
深夜,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周瑄披着外裳,坐在案前查看王家和孙家的案录,看到中途,眉心紧锁, 阖眸, 仔细回想当日刺杀情形。
除去他自行安排的黑衣人外,另有两伙死士参与其中, 孙家受不住刑罚, 已然招供,而王家凭着外戚关系, 刑部官员畏手畏脚,至今都没落到实处。
他起身, 提步往外走, 承禄忙提来六角宫灯, 躬身跟在旁侧。
西殿凌阴, 夜里尤其冰冷,走下去还未开门, 冷气便沿着缝隙无孔不入的钻进骨里,承禄打了个寒颤,搓着手继续往前。
侍卫看到来人, 当即行礼欲启开石门。
周瑄忽然止步,他停在门口一丈远,瘦削劲拔的身躯像是骤然醒转, 兀的一颤,抬头, 幽黑的瞳仁折出深邃的薄刃,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他动了动唇,承禄听到两个字。
“回去。”
今日是圣人第一回 下凌阴,欲看谢瑛“尸首”,可临了,不知又怎么了,令刑部官员,大理寺官员悉数赶至大狱,要夜审王家。
王瑾的牢狱与四皇子相隔不远,侍卫去提人时,便能听到四皇子鬼哭狼嚎的叫喊,他快要疯了,半年多没人同他说话,钝刀子割肉不过如此,他抓着栅栏,瞪圆的眼珠透过缝隙往斜对面看,时而疯笑,时而咒骂。
王瑾带着脚镣出来后,四皇子哈哈拍手。
“父皇,儿臣知道你缘何要选老六了,他比你还狠,比你还毒,他连自己的舅舅都能手刃,哈哈哈....
老六,四哥自愧不如,四哥佩服你啊!”
王瑾阴森森的瞥了眼,转身往光火处走去。
四皇子紧紧扒着门,声嘶力竭犹如绝望至极,破开的声音在暗牢中不断回响,反复撞击着耳膜,他松了手,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一张张脸,先帝的,王皇后的,母妃,他们在笑,又在哭。
他捂着耳朵,面额青筋暴起,近乎癫狂一样忽然咆哮起来:“皇后,皇后不是自尽的,她是被你害死的。”
狱卒望着他,一言不发,就像数月里日复一日的无视,不管他喊叫,威胁,利诱,卑微或是任何试图引起注意的任何方式,他们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无声无息,却足以令曾经高高在上的四皇子崩溃,绝望。
“老六,你比我可怜啊。”
堂上严阵以待,大理寺和刑部分列两侧,王瑾目光晦暗,瞥向太师椅中端坐笔直的周瑄,不禁冷笑一声,颓然垂下眼皮。
到底是先帝的儿子,当年先帝将他们贬谪江南,驱逐出京,原以为足够雷厉无情,不成想青出于蓝,如今他儿子比他做的更绝。
还以为会惦记血缘亲情,终究比不过手中实权,只要危及他的皇位,他便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上柱国的封号言犹在耳,挂到门上的匾额还未摘下,坊间关于王家要出“二后”的流言却戛然而止。
帝恩寡义无情。
他那好外甥,端的是清俊尊贵,目中无人,阴凉的眸光对上,复又轻视挪开。
“既已承认贪墨,阿党,侵占官田,私冶铁煮盐,为何不认弑君?”
王瑾嗤笑:“为何?陛下心里一清二楚。”
周瑄不动声色打量他的反应,见他满腔憋屈压抑怒火,不似说谎模样,他暗自叩着桌案,慢条斯理道:“表弟表妹为了舅舅四处奔走,朕以为着实不妥,既惦念舅舅安危,不若便让他们到狱里...”
“陛下!”王瑾脸上肌肉抽动,隐忍的眸光压下愤怒,他动了下脚,镣铐发出沉重的响动。
“罪臣没有弑君。”
他重重叩下头去,颤抖的背影仿佛一夜间苍老许多。
周瑄将堂审交由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协理审核,随即抽身离开,王瑾欲言又止,膝行上前。
周瑄顿住脚步,侧脸冷声道:“朕究竟为何办你,好生想想吧!”
牢狱身处,四皇子的哭笑声不绝如缕,阵阵穿入周瑄耳中。
望见他的身影,四皇子登时提起力气,抓着栅栏哈哈笑出眼泪:“老六,你比我可怜,你比我可怜呐....”
幽幽目光一扫而过,眼看着周瑄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叫的愈发尖锐,犹如要炸裂头皮般,抓扯着木栏,指甲嵌进木屑,他跳着脚喊:“老六,你回来!”
周瑄脚步疾行,脑中不断回过当年旧事,谢瑛同自己闹翻,他彻夜难眠,去往淑景殿时,推门看见悬梁自尽的母后。
半空中,她脚上的鞋掉了只,露出雪白的绢袜。
那一瞬,周瑄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他站在门口,脑中空白惊惧,反应过来,他手脚不听使唤去抱王皇后的腿,怀里的人冰凉没有温度,僵硬的膝盖都无法曲起,指尖划过他的脸,再不像从前她抚摸自己的柔软。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断唤着母后,不断摇晃她的手臂,可她睡着了一样,安详沉默。
十八岁之前,所有人都爱他;十八岁之后,他才知那爱皆有企图。
宫人都道先帝宠幸贵妃,王皇后受辱自尽,彼时的周瑄恨透了先帝,离京时他像丧家犬般,身边只有一个何琼之。
然时至今日,陈年往事渐渐揭开真相。
才知真相远比想象的更加丑陋。
王家大郎二郎相继卷进逆案,王皇后忧思郁结,如处沸鼎,既不能舍弃母家,又不愿忤逆圣上,两相权衡,她饮下毒酒,含恨而亡。
先帝顾念夫妻情分,在她死后并未追究王家,而是驱逐出京,又因喜爱周瑄,故步步做局,以王皇后悬梁的假象,借以顺理成章遣周瑄赴边境历练,贵妃和四皇子一党皆以为王家倒台,周瑄失宠,自己于储君之位有了指望。
君心狠戾,连亲生儿子都会算计。
这天底下,真心难寻,唯权力不负。
雕仙鹤香炉白烟袅袅,冰鉴不断滴落水珠。
何琼之看了眼供词,不由蹙眉,问:“陛下,现场有三方死士,如今只有孙家认罪,难道王大人果真没有参与?”
周瑄嗯了声,扶额揉了揉太阳穴。
“那剩余两方,会是谁?”
何琼之琢磨,心里有个念头,然不敢讲,周瑄瞥了眼,道:“如你所想,是朕替王家动的手。”
何琼之讪讪一笑:“臣没这么想。”
周瑄不置可否,往后靠在椅背,淡声道:“谢瑛都猜出来了,你会没想到?”
“臣愚笨。”
“朕对付王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谢瑛刚刚好,没什么比皇后之位更有诱惑力和说服力。”
何琼之低下头,尽管一压再压,还是没能忍住,“陛下筹谋之前,可想过她知道实情会如何难受,被当成诱饵推出去,被她曾经信任喜欢的人亲手推出去,她已经跟谢家断了关系,您还要一寸寸斩断她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她所拥有本就少的可怜,谢家如何您比我清楚,您不该这般对她。”
周瑄望着他,幽眸映出清浅的光:“厚朴,朕给过她机会,可她宁愿选择犯险,也不肯向朕求饶。”
“陛下所谓的机会,是金屋还是日后您三宫六院中的某一位?”
“至少朕没想让她死。”周瑄冷冷乜着他。
何琼之深吸一口气:“但陛下就是在逼她赴死。”
静谧的大殿能听见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幼时玩伴,交心过命的情谊,此时此刻,却将往事历历撕开,何琼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言。
索性硬着头皮继续:“陛下从开始便知道她会怎么选,又怎能说给过她机会。她活在谢家,爹不疼娘不爱,处处受掣肘,她什么都能自己担了,她又怎会习惯依靠旁人解决问题。
您说她无情,可您从认识她那一日起,便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缘何现在非要折掉她的羽翼,让她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不是谢十一,您也不会喜欢那样的谢十一!”
痛快!
慷慨激昂后的情绪达到巅峰,以至于暂时的狂妄遮住后怕,何琼之攥着拳,仰视他深邃冷静的眼。
“从前年少,喜欢她所有模样,以至于被抛弃时,许久没有回过神。”
“为她寻借口,为她开脱,自以为是觉得她一定有所苦衷,在我你我厮杀陷入绝境濒临死亡时,她跟云六郎大婚,全身而退。
朕绑着一身纱布躺在床上,不死不活,她和云六郎帐内鸳鸯,浓情肆意,说不喜欢就能转头嫁人,你可见过比她还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