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眼看瞒不住,索性将担忧脱口道出。
谢瑛听完,只觉荒谬可笑,悲哀可叹。
崔氏这般急迫的阻止她,原是为了无中生有的占卜,道阿姊若葬回谢家,便会给谢家带来毁天灭地的影响,牵连谢家从此走上没落。
“不是我不想二娘回来,而是她不吉,不吉之人不可污了祖坟,否则不单是四郎,连带着你都得走霉运,阿娘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你们兄妹二人考虑。
十一娘,你不好拿前程做赌啊!”
谢瑛浑身冰冷,如坠病娇。
她看着打扮明丽的崔氏,甚至每一个指甲都涂抹蔻丹,这哪里是丧女的母亲,这分明是没心没肺的怪物。
她以为崔氏不喜自己,却没想到崔氏待阿姊也不过如此。
谢瑛平复下来,沉声道:“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会求陛下将阿姊风光大葬,葬入谢家祖坟,你若再敢占卜阻挠,别怪我翻脸无情。”
“十一娘,你疯了!”崔氏尖细着嗓音,“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兄妹,难不成还是为了自己?!”
“我管你为了谁,总之,日后我不想再见你。”
谢瑛走向秦菀,缓和语气道:“嫂嫂,照顾好自己和阿兄,若有急事,你自己进宫来寻我,只一条,再不要带她同来。”
“孽障!”
崔氏抬手想打她,谢瑛不避,迎面冷冷瞥来一眼。
凌空的手像被扎到,崔氏心慌的避开,她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位,再不是任打任骂的十一娘,再不是随意便能关到佛堂恐吓威胁的小娘子了。
连她这个母亲,都要仰其鼻息,看其脸色。
其实她没完全说实话,占卜的那位仙人说,二娘葬回祖坟,于族中长辈无益,尤其是女性长辈,那不就是克她吗?
这一通闹得不愉,周瑄很快得到信,连氅衣都没穿,自宣政殿骑马过来,看见院里跟几个小丫头剪花枝。
寒冬腊月,也只梅树可供修剪,红的白的,鲜少有几株绿色。
白露打帘,他阔步进门,甫一打眼,谢瑛正在摆弄一双泥人,走近些,才见是一男一女,笔力极好,勾出的神态怡然自得。
他俯下神,凑到谢瑛耳边一同观摩。
谢瑛想让开,被他抄手抱起来,搁在膝上,“哪来的?”
不是宫内之物,看模样应是坊间买的,这些日子摊贩不少卖此类物件的,为着新鲜有趣,也为着添添年味。
谢瑛放到他面前,问:“好看吗?”
周瑄笑:“冷冰冰的泥人,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他们从外头带进来的,正巧被我瞧见,觉得模样俏皮生动,便拿来霸占着了。”
周瑄亲她的手指,道:“你若喜欢,朕给你买十箱八箱的。”
厮磨一番,谢瑛气息微喘,揪着周瑄的衣领说道:“陛下,我想给阿姊求个恩典”
周瑄嗯了声,手指依旧把玩她的青丝。
“请赐阿姊郡主称号,让她入春风光大葬。”
她从那膝盖滑下,顺势便要行大礼,被周瑄一把攥住腕子扯进怀里,“朕允了。”
马上便是上元节,周瑄打算带谢瑛出宫走走,看花灯,坐画舫,感受世间烟火气,这想法很早便有了,年少时总想与她一起过上元节,但身份有别,两人又都避着外人,故而从未在上元单独待过
有件事,在西凉王求娶之时,他该与谢瑛说的。
如今,断然是不能再拖下去,尚衣局的女官织好了衣裳,他去看过,很美,谢瑛穿上会更美。
等谢蓉的丧仪一过,他便与礼部商量日子。
喜欢她以后,做梦都想娶她,被旁人捷足先登,不打紧,最后还是他的。
三清殿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小道在那打扫。
谢瑛从清思殿坐车赶去,绕过太液池,于西北角下车。
她将手抄的经文奉在供案,默默念着过往,想起与谢蓉的点滴,愈发伤怀,便跪在蒲团上许久,起身时,双腿有些疼。
谢瑛从内将门打开,看见一身穿黑甲的侍卫,身量峻拔挺立,手握长矛,一双桃花眼尽是风流神韵,在看见自己时,眼眸弯起,冲她笑着低下头来。
“莺莺,想死九爷了。”
第64章 修罗场(一)◎
大朝会前, 诸国使臣陆续觐见,自正月初三周瑄便忙碌异常,除去白日召见议事,夜间更是时常设宴歌舞, 待耳畔清净, 往往更深夜阑,他便不宜再回清思殿安歇。
除去宋清手底下的暗卫, 禁卫军中亦调拨不少前去守卫, 他不放心谢瑛,却也不好将人看的太牢, 此番她回来,周瑄已然撤了半数暗卫, 然上次珠镜殿大火, 烧的周瑄得了心病, 说到底, 他怕谢瑛再跑。
漆黑的眼眸含着笑,俊白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细腻, 顾九章歪着头,好看的面庞一点点往前靠近。
谢瑛怔愣间,他伸手落在她头顶, 一瞬便挪开。
“莺莺,怎么瘦了?”
“九爷?”谢瑛用力眨了眨眼,恍若梦中一般。
顾九章高兴的咧嘴, “九爷是不是又好看了?”
“是,可是你——”谢瑛下意识去看周围, 发现三清殿里静谧无人, 原先守在殿外的禁卫军业已调出大门, 参天银杏树下,依稀可见黑甲踪影,“你怎么会在宫里?”
“爷升职了!”他指着黑甲,露出洁白的牙齿,“爷往后就在宫中巡视,你要是觉得闷,爷就去陪你说话。
对了,爷给你带了小礼。”
他从怀里往外掏,目光却一直盯着谢瑛。
“喜欢吗?”一个泥人,巴掌大小,与谢瑛那两个异曲同工,只是这个更加小巧玲珑,女子的发鬓妆面精致,腰间的带子宛若蝉翼般,顾九章献宝似的晃了晃,随即拉过谢瑛的手,放到她掌心。
“好看。”谢瑛惊讶的翻来覆去打量,忽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望过去,“那两个不会也是你送的吧。”
顾九章往墙上一歪,得意的挑挑眉,“那会儿我在队伍中,经过你身边你也没看到,便将东西放到花墙上,那两个小宫女也是缘分,竟拿着给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谢瑛嗯了声,抬眸问道:“小九和大鹅还好吗?”
顾九章愣住,随即眼神灭了光,惨淡的摇头:“被人弄死了。”
大雨天,他给小九和大鹅掘了坑埋下,哭的跟鬼似的。
“节哀。”谢瑛轻声道,怕时间久了招来怀疑,她往外走,解释与他说道:“九爷,往后你尽量避着我,别在人前同我说话....”
“我知道,我会偷摸找你。”
顾九章连连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谢瑛哭笑不得,停住脚步严肃警示:“我的意思,自此见到权当陌生人,也不要暗地来寻我,于你于平宁郡主都无益。”
她说的清楚,顾九章自然也明白,只是他摸着后脑勺,没有应声。
“莺莺,今夜宫中举行大傩,你是不是要去?”
谢瑛回头,不解的看着他,顾九章窜到她跟前,意气风发的抱起胳膊,“这两日排值都是我近前戍卫,你若是去看大傩,多穿些衣裳,看你瘦成什么样子,都没以前圆润好看了。”
谢瑛忍不住笑,“好。”
坊间也有大傩表演,身穿特定服饰的人们带上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具,在鼓声的催促下,极尽生动热闹的舞乐表演,寓意驱除鬼怪,乞求祥和祥瑞。
宫内比坊间则更为盛大壮观,谢瑛记得幼时随谢宏阔进宫,见识过一次大傩表演,只是那会儿年纪小,记不大清了,只觉得眼花缭乱的傩面具极具冲击力,晃动的人形与光影密匝交缠,咚咚的鼓声敲得人心潮澎湃,笼在小披风里的她,被人从后推了把,撞到彼时年岁同样不大的周瑄身上。
她踩到他的脚,看他一双冷冰冰的眉眼,不动声色将自己上下打量。
那会儿第一面,便觉得此人甚是好看,年少便有股矜贵疏离的气质,他抿着唇,眸底淡淡泛着光泽,清俊挺拔的身量,穿了件玄色氅衣,黑发束起,便显得愈发老成沉稳。
谢瑛没有道歉,或许是忘了,或许是被他那冷漠的样子吓到。
她福了福身,转头小跑着去找谢宏阔。
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夜她把周瑄的脚趾踩肿了。
白露找出来件绯红色对襟缠枝花纹袄裙,同色系珠钗步摇,又从柜中挑出件柔软厚实的雪白披风。
“娘子,我还是头一遭看皇宫里的大傩。”寒露搓着脸,接过白露递来的披风,给谢瑛穿好,边系带边憧憬的说道。
“听他们说可热闹了,陛下和百官都会前去观赏,几百个童子做伥子,黄门贵人或扮成方相,或扮成十二兽,沿途的树上楼阁皆会挂满灯笼,照的天地间恍若白昼。”
“今年过的清冷,没听到几声爆竹声,总觉得没滋没味,不像那么回事,还好有大傩表演助兴,否则我都要闷死了。”白露垫脚,整理谢瑛的发饰,举手投足间轻快高兴。
谢瑛垂眸,笑道:“可要跟紧了我,不许走丢。”
今岁有诸国朝拜,场面定会浩大壮阔,人也不会少。
谢瑛戴好兜帽,弯腰自毡帘下走出,迎面扑来一道风,吹得面上猛一阴冷。
沿太液池走来,已有不少官员女眷相继前往,戍守的禁卫军隔几步便有两人,护卫强度比昨日更加严格。
迎面看见熟人,谢瑛停了脚步,等他上前。
“何将军。”
何琼之本就黢黑,现下仿佛渡了层桐油,若不是在灯下,很难辨认出来,他拱手作揖,神态不似从前爽朗,反添了些许沉稳干练。
“十一娘,许久不见。”
他身后跟着两列黑甲卫,个个精壮魁梧,训练有素。
谢瑛不知他为何被调遣派去边境,只知道在她遁走后没多久,何琼之便娶了御史台刘中丞的女儿刘若薇,刘家乃言情书网,与何家正好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何大娘子对于这门婚事很是宽慰,故而婆媳相处成了京中佳话,谁都知道何大娘子疼爱媳妇,而刘若薇自小教养极好,温柔娴静,谈吐文雅,虽然何琼之在大婚后没几日便奔赴边境,但刘若薇没有一丝抱怨,反倒兢兢业业操持起何家,与何大娘子携手打理的井井有条。
谢瑛笑道:“没想到你成婚如此迅速,我都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何琼之弯唇笑了笑,“我也没想到,贺礼等你日后见了我娘子再补上,总之不能便宜你。”
“好!”谢瑛应声,“你家娘子喜欢什么,我也好投其所好。”
何琼之皱眉,摊手:“你们姑娘家的心思,我可猜不准,但我知道她不是个挑剔的,但凡是你送的,她就喜欢。”
两人告别,谢瑛继续往开阔地域走去,准备表演的黄门小童都在屏障后忙着换衣,天寒地冻,时不时有风吹得灯笼四下摇曳。
谢瑛握着手炉,跺了跺脚。
很快,当中堆积如山的木柴被点燃,随着鼓声阵阵,带傩面具的小童张牙舞爪的从屏障后走出,跳着诡异的舞,踏实的靴履踩在青石砖上,发出咚咚的鸣响,他们念念有词,低沉的翁鸣汇聚在一起,有种惊骇巨大的爆发力。
衣袖被人扯住,谢瑛回头,忽然愣住。
“恬姐儿?”
云恬眨着乌黑的眼睛,嘴唇紧抿,她穿了件窄袖长褙子,外面虽罩着披风,可谢瑛认得,那还是自己在云家时给她买的,定也不如从前那般挡风御寒
清凌凌的眼睛浮起泪花,云恬攥着她衣袖,嗫嚅的开口:“嫂嫂...”
这一声,叫谢瑛没法答应。
云恬眨了眨,泪珠沿着腮颊滚落,她慢慢靠近,小声道:“嫂嫂,我能抱抱你吗?”
谢瑛点头,云恬环住她腰身的时候,她亦回抱住云恬,小姑娘跟谢瑛进门时一样,明澈的眼睛,不谙世事,她性情也极其安逸,仿佛只有在绣花样时才有无穷的精力与热情。
谢瑛拍拍她的后背,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温和的眼眸。
云彦站在灯下,白皙素净的脸上神色淡淡,绣青竹纹大氅被风吹卷着拍到树干,许久不见,他瘦的厉害,眼圈陷进去,比之从前多了股冷清沉肃,他捏着拳,半晌,才微微拎出一个笑。
谢瑛回了个礼,云恬拿帕子开始抹泪。
“嫂嫂,我很想你,做梦都梦到你。”
云恬捉住她的手,不舍得松开。
谢瑛不知怎么安慰,索性直言说道:“恬姐儿,虽然我不在云家了,可你还是像我妹妹一样,我们没有分开,我们只是换了种相处方式,你有事情可以找我,不方便的时候,你写个拜帖托人递进宫来,只要我得空,便会见你。”
“可你再不会回云家了。”云恬泪汪汪的看着她。
话音刚落,云彦走上前。
颀长的身子投下阴影,将谢瑛罩在其中,他没有看她,眸光微微低垂,“恬姐儿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单纯只是想你,没有别的意思。”
云恬咬着唇,又扯了扯云彦的袖子,“阿兄也想嫂嫂。”
云彦闭眼,少顷声音带了厉色:“恬姐儿,你再浑说便立时回家!”
云彦从未凶过云恬,小姑娘一愣,委屈巴巴的哽咽起来,伯爵府如今大不如前,自从曹氏在宫中被掌掴,自觉没脸面出去应酬,又逢云臻受训回府,母女二人镇日抱头痛哭,以泪洗面,关起门来议论旁人是非,怨天尤人。
忠义伯还好,只夜里回府听曹氏唠叨埋怨,可怜云恬,那般喜静的小娘子耳畔不得安宁,曹氏与云臻自己说觉得无聊,便偶尔去往云恬院里说话,偶尔叫云恬去梧院禄苑小坐,她们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小坐便逼着变成长坐,久而久之,云恬不去作陪,便是不孝顺,不恭敬。
云彦临近年关才从外地回京,他一回来,伯爵府好歹有了笑声,曹氏说话又能直起腰杆,恨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缠着云彦哭诉这许久的委屈伤痛。
今夜原本只云彦一人进宫,可他见云恬实在可怜,便将人一道儿捎上,想让她看看热闹,忘却伯爵府的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