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金十四钗
时间:2022-10-01 11:43:52

  顾蛮生摸了摸鼻梁:“过奖,没想到我还挺有名。”
  陶刚一愣,旋即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保温杯都跳了一跳:“我这是夸你吗!像你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分子在那些差学校里多得是,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大学,怎么就招了你?”
  “怪我,”顾蛮生微蹙着眉头,特别诚恳地解释着,“考数学的时候,我算着进北大应该够了,所以最后一题偷懒没答,结果天意弄人,就差这几分。”
  “报告!”陈一鸣在旁边帮着插话,胡搅蛮缠,“我跟顾蛮生一个高中,他说的是真的。”
  “你这意思是,进瀚大还委屈你了?”
  “不能这么说,做人应当虚怀若谷。”
  说什么对方都能兵来将挡,你气得够呛噎得半死,他却笑意脉脉不疾不徐,短短几句话令陶刚对眼前这个男生有了个基本判断:要搁在民国时期,这人就是草寇,是奸匪,敢揣着两把菜刀雄霸一方。他辩不过他,只能把话扯回正题上:“你别绕弯子,先说说,为什么要打人?”
  “我没有打人,我只是砸吉他。”顾蛮生没打算狡赖,砸了就是砸了,说自己砸失手了岂不是更丢人。他临危不乱,迅速调动脑细胞,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砸吉他这种艺术行为,在我们摇滚圈是有传统的。”
  陶刚又是一愣:“什么?还艺术行为?”
  顾蛮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1964年,有个叫汤申德的老外,他在酒吧演出时突然唱嗨了,想用吉他撞击墙壁多制造出一点声音,结果一不留神把琴头卡在了天花板上,死活拔不出来。这哥们望着满场期待的观众,心想,坏了,这他妈多丢人,还不如直接把琴砸了。没想到插柳成荫,这一砸砸出了摇滚史上的经典一幕,后来的摇滚歌手们纷纷效仿,演出时不砸吉他观众还都不乐意了。”顿一顿,补一句:“我当时正准备演出呢。”
  陶刚都快被他绕进去了,虎下脸说:“别扯这些外国人的歪门邪道,你是摇滚歌手吗?”
  顾蛮生继续诚恳地点头:“您说得我都惭愧了,那我再讲几个中国人的。‘弦断有谁听’的钟子期,还有王羲之的儿子王之猷,他们都砸过琴。”顾蛮生说话时引经据典,神态很正经,但俏皮话频出。保卫处俩小保安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好像没这人不懂的道理,没这人讲不出的故事,听着听着就忘乎所以地乐出声了。
  陶刚被笑声引回了注意力,低声呵斥:“别扯不相干的!听你扯了那么多,你倒说说看,别人砸琴都往地上砸,怎么就你往人头上抡?”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本来是往地上砸,也就胳膊抡高了一点,那位男同学非要杵到我的跟前来。”
  话音刚落,陈一鸣又搭腔:“报告,我作证,那位男同学劝都不听,可能是个傻的。”
  接着陈一鸣的话,顾蛮生装模作样地抱怨:“您说那位男同学杵那儿不好,他脑袋跟铁打的一样,把我的琴都磕掉了一块漆,我都没找他赔。”
  陶刚也算处理过不少校内校外的坏分子,还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这会儿居然还倒打一耙,怪别人站的不是地方。“这件事情就是你挑的头!你指桑骂槐,骂人家学生是猪是狗,还说要把人家都阉了。”
  瀚大的保卫处刚跟附近的派出所签署了警校协作,按陶刚的火爆脾气,恨不能马上把这满嘴歪理的坏分子揪到派出所去,亏得这时候顾蛮生的辅导员来了。于新华将自己的两个学生带出保卫处,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那位男同学伤得不严重,正在校医院缝针呢。
  于新华一介书生,瘦弱清俊,身上常年一件淡蓝色条纹衬衫,每穿必熨,特别平整干净。不上课的时候于新华就与研究所一起搞科研,主攻大容量数字程控交换机。他比顾蛮生长出一个兄长的年纪,了解他家里的情况,知道顾蛮生的父亲顾长河这会儿正在服刑。平日里对这个令人头疼的学生很关照,颇有几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意思。
  上回被抓进看守所虽是乌龙事件,但鉴于顾蛮生这些“前科”,于新华还是担心这会影响他大学毕业后的分配工作。所以他向院领导建议从轻发落,给顾蛮生一个机会。
  事情不大,但该受的教育还得受,该挨的批评还得挨。于新华生气道:“轻微脑震荡也能构成故意伤害,你知道吗?如果那男生坚持要学校处理,你可能会被开除!”
  于新华面前的顾蛮生还算老实,挨训时一语不发,却用眼睛在笑。那种从眼底流漾出来的活跃的眼波,还有俏俏歪斜的嘴角,摆明了就是面服心不服,还觉得自己没错。
  “两所学校刚刚合并,院里也不想把这事态扩大化,所以检讨书就不必了,那男生要求你给他写封道歉信,你就好好道歉吧。”于新华再三叮嘱,这信必须写得掏肝掏肺诚恳真挚,让对方一看就心变慈、手变软,怨气全消。
  于新华训完话之后,顾蛮生就蹬着二八杠回了趟家。这会儿他真挚不起来,所以突发奇想,打算拿小时候写过的道歉信滥竽充数。他打出生起就是佻达孟浪的混世魔王,拆家里的电器、堵邻居的烟囱、偷爬寡妇家的阳台,简直无所不闹,所以检讨书、道歉信写了足足一笸箩。
  继母唐茹这两天不在家,顾蛮生成年之后,她终于得闲能够自己出门转转。
  顾蛮生没满月的时候,亲妈就死了,三年后顾长河续弦,娶的是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的外来妹子唐茹。尽管年纪相差得大,生活习惯也迥然不同,唐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尤其在顾长河锒铛入狱后,家中主心骨一下塌了,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另嫁他人。但唐茹没有把顾蛮生扔回农村老家,而是淑女变作蛮婆,以一介女流的瘦弱肩膀生生挑起了一个家。对此,顾蛮生始终心存感激。
  当然一开始,唐茹也是跟着顾长河过过好日子的。
  顾长河原本只是一个农民,在国家改革开放还没启动时,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致富的商机。他从当地一些经营不善的国营或集体商店进货,再倒腾去别的城市,从中赚取差价。生意渐渐做大之后,顾长河索性落户在了汉海,办了一家工贸一体化的服装公司。红红火火发展了一阵子,顾长河胃口渐开,主动向当地政府提出将国营纺织厂兼并过来投资经营,这在汉海的发展历史上还是头一遭。顾蛮生依稀对这件事情存有印象,当时针织六厂已经全面停产,父亲顾长河拍着胸脯跟领导说:把这厂承包给我个人,我能让厂里两百多名工人全免于下岗!
  搞有奖销售,搞按件计酬,搞那些比资本家更资本家的经营活动,别人一个月挣一两百块钱的时候,顾长河的年收入已经达到了一百万。因此,顾蛮生是过了一阵子阔少爷的日子的。他住的是三层楼带小花园的别墅,出入都有红旗牌轿车接送。
  可惜十分红处便化灰,顾长河在一九八五年年底的时候遭人举报,一番奔走折腾未果,终于在第二年因投机倒把罪、行贿罪、流氓罪三罪并罚,判了十年。
  唐茹是个细心的女人,把顾蛮生从小到大的重要信件都收在了陪嫁而来的一只红木匣子里。顾蛮生从大衣柜子里找出那只匣子,找到了自己少年时期写的检讨书,也找到了父亲顾长河在牢里时写给家人的信。说是写给家人,其实都是写给儿子顾蛮生的。顾蛮生值青春期时,他却身陷囹圄,所以顾长河特别怕儿子不理解自己,从此心头烙下阴影,难以抬头做人。
  当时顾长河对来带他走的经侦警说,我全配合,就是请别当着我的儿子面铐我。承办民警体恤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最后取了一条唐茹的提花丝巾,盖在了男人被铐住的双手上。
  首富被抓的新闻轰动一时,据报纸记载,顾长河是个损公肥私的贼,是个囤积居奇的坏分子,但在年少的顾蛮生看来,这个男人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勇者,是个敢闯敢试的时代先锋。
  匣中信有的有些年头了,泛着岁月陈旧的淡黄,透着檀香紫檀独特的微香。顾蛮生忽然兴起,将这八年来父亲的全部来信都取出来,按着时间顺序,一张一张信纸铺展开,一字一字地认真阅读起来。
  开头都是一声“见信如唔”,四个字工整又大气,相当漂亮。顾长河经商之后特意练过字,就怕别人说他农民出生没文化,做不成大生意。顾蛮生的字也漂亮,但是比父亲的潦草一些,不上心时更是神鬼莫辨。
  顾长河因三罪入狱,判得最重的一条就是“投机倒把”。所以刚入狱时他很不淡定,早期的信里最常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跨省流动得有证明,跑业务还有政府部门的介绍信,都是白底红字盖着公章,怎么能说是“投机倒把”呢?
  大约是两年前,顾长河的信开始淡定了。十四大顺利召开,改革开放大刀阔斧,新目标就是由市场经济体制取代计划经济体制。
  那时起,顾长河闻见了高墙外清新的空气。
  这些家信不再充斥郁闷,夹杂愤气,取而代之的都是好消息。
  半边是大浪淘沙的艰险,半边是令人受用终生的财富,这是每个时代在巨大变革时期必然的衍生物。顾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对儿子说,即使在里头我也能感觉到,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与奇迹的时代就要来了。
  通过父亲的信,那些辉煌与苦难共存、反叛与理想糅合的故事在顾蛮生眼前一一闪回,他忽然想到,如果将这些书信整理成册,放到阳光下晾一晾,将会是一本好书。顾蛮生红着眼眶将父亲全部的书信读完,起身来到窗边。早春三月,这天亮得出奇的早。远处,暗色的天与地互相衔接吻合,鲜活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跳动,勃勃欲出。
  他推开窗,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第4章 相见争如不见
  曲颂宁因轻微脑震荡,躺在校医院的病房里。按说这点轻伤是不用住院的,但曲母太紧张,非要儿子留院观察几天不可。
  曲母本不打算善罢甘休,谁把他宝贝儿子砸进医院,谁就得被扭送去派出所。曲颂宁只得劝慰母亲,大家以后都是同学,酒后情绪失控也能体谅,没必要为一点口角揪着不放。可乌泱乌泱一拨被顾蛮生占了便宜的汉科男生不同意,坚持要他追究,好狠下一回顾蛮生的面子。曲颂宁想了想,也就遂了大伙儿的意,故意冷下脸对顾蛮生的辅导员说,打人者必须以书面形式郑重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姐姐曲夏晚从病房外进来,见弟弟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书,像是一个字没看进去,便坐在了他的病床边,笑着说:“看你这么无聊,我陪你聊聊吧。”
  难怪那天顾蛮生一眼就觉得曲颂宁眼熟,这对姐弟是双胞胎,小的时候是男女莫辨一模一样,长大以后才日渐迥别。姐姐曲夏晚身材高挑,眉眼婉媚,弟弟曲颂宁更是蹿着长的,身高早早过了一米八,五官非常凌厉清俊。
  曲颂宁放下手中的书,对姐姐说:“我见到你常常提起的那个顾蛮生了。”
  曲夏晚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院迎新晚会上,我这头就是他砸的。”曲颂宁抬手,指了指自己刚缝完针的脑袋,笑笑说,“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怎么不跟妈说啊,要知道是他,我非撕了他。”曲夏晚真的对顾蛮生挺生气,有眼不识荆山玉,活该别人都对他有偏见。
  “我这不是担心破坏了你的金玉良缘么。”
  “呸,”曲夏晚笑着啐了一口,却又忍不住想探探弟弟的口风:“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痞,嘴欠,既不宽厚,又不忠直,但整体还是个有意思的人。”那天他站在活动室门外,将顾蛮生与陈一鸣的浮夸表演全看在眼里,对顾蛮生的印象是典型的北方侉子,但不得不说,对方确实令他印象深刻。曲颂宁想了想,又嫌不够地补了一句,“追你的臭小子车载斗量,就数他最有意思。”
  不怪顾蛮生没认出自己的“准小舅子”,他一心求偶天天上门的时候,曲颂宁根本就不在国内。汉科跟日本某名牌大学有个交换生的项目,曲颂宁品学兼优,曲父又是国内通讯领域的专家,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这个交换生的名额。然而他没想到人走事迁,交换了一个学期后回到汉海,居然发现整个学院被拆分出去,跟瀚大合并了。
  “怕你住院太闷,妈让我给你带来的。”曲夏晚奉父母之命前来探视弟弟,见没大恙,就准备回去了。临走时,她自己的布包里取出一只随身听,搁在了曲颂宁的床头。这只随身听是曲颂宁离开日本时,一个关系不错的日本同学送给他的。
  姐姐走后,曲颂宁一边躺在床上闭目小憩,一边听着walkman里的窦唯。这个眼神犀利、气质清冷的摇滚青年是天后王菲的男朋友,一经出道就红遍了大街小巷。但曲颂宁对他的认知不是来自充斥八卦的小报,而是一盘不经意间听见的卡带。那哪儿是一盘卡带,那是一片生机怏然的树林。
  窦唯唱得好,“离别了昨天去拥抱希望,告别夜晚等待天亮”,曲颂宁跟着默念歌词,一首歌还没囫囵听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OO@@的动静,他扭头看了过去,看见一张对折的纸片,被人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曲颂宁赶紧扯下耳机下了床,先将纸片捡起来,再赶紧打开病房的门。门外空无一人,医院灯光惨淡,四面白墙像伤寒病人的脸。曲颂宁回到病房里,将纸片展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封道歉信。只不过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一封,信上字迹非常稚嫩,像是出自一个小孩儿之手。信的开头几句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陈叔叔,您好!前天下午我偷偷溜进你家拆了你的收音机,还趁你大号的时候把你反锁进公厕,又往里头扔了一只□□。老师常教育我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我为我这次的不谨慎深感惭愧,并在此向您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被人发现……”
  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亏得这封道歉信没写多长,否则非把这信上的“陈叔叔”活活气死不可。信纸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话,字迹一下子大气起来了,横竖舒展了,撇捺豪放了,曲颂宁知道,这代表着这个混世小霸王长大了。
  “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份检讨,只有‘第一’的仪式感才能充分表达我道歉的诚意――对不起,顾蛮生。”
  这封道歉信蒙混之意明显,但当落款的三个飘逸大字落进眼里,曲颂宁还是绷不住一张脸,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曲颂宁仍躺在校医院里,里里外外被检查了个遍。经医生再三确认无恙,才劝动了母亲,总算获准回了家。
  曲父曲知舟原是汉海邮电研究所的教授,如今两校合并,他也顺理成章成了瀚大的教授。曲母贺婉莹原本是汉科的教职工,嫁作□□之后早早赋闲在家,一腔心思便全扑在了儿女身上。曲颂宁去日本交流归来,正赶上曲父工作调动,一家人都忙里忙外,还没工夫正经围坐一桌,吃一顿饭。所以为了这顿迟来的团圆饭,贺婉莹一早就带着保姆张罗开了,基本都是儿子爱吃的菜,战场从菜市场延续到厨房,煎炒烹炸烧焖炖,忙活得热火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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