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摆齐一桌好菜,曲知舟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饭厅里的娘仨就得一动不动地等着。一个家的主心骨没上桌,谁都不准动筷子。曲家规矩大,老学究的脾气也大,曲知舟一直走的是“严父”路线,工作起来尤其六亲不认,倘使在他看书写字时打扰,他能当场把书本笔墨摔在对方脸上。
贺婉莹就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对一双儿女宠爱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曲家姐弟受了二十年“一边鞭子一边糖”的教育,保持着根正苗红的喜人势头,都没长歪。
一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对面盛意难却,曲知舟好容易劝服对方收了线,这才重新回到了饭桌上。贺婉莹听出是工作上的事,往丈夫碗里夹了一块鱼腹上的雪白肉膘,问他:“联通公司的人?”
联通公司,全名中国联合通信有限公司,年后刚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了成立大会,群贤毕至,曲知舟作为国内光纤通信领域的专家自然也受邀参加了大会。他点头道:“那边的领导邀我过去。”
“还是别去了,新成立的企业也不知道后边发展怎么样,比不上研究所旱涝保收。”曲知舟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感兴趣,也不太明白,“刚把电信局从国家邮电部独立出来,这又成立了联通公司,拆来拆去的,不都是国有企业,多此一举,有什么意思?”
曲颂宁年纪虽轻却颇有见识,不待父亲考验的目光扫来,就先一步开口道:“当然有意思了。全世界的电信业都在飞速发展,改革势在必行,这样拆分是为了在我国的基础电信业内引入竞争,有竞争才能提高效率、兼顾公平么。”怕母亲听不懂,曲颂宁特意往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继续道:“就好比你买鱼,如果只有一个鱼摊,那就是垄断,鱼贩提价有恃无恐,鱼肉也不一定新鲜。”
比喻挺生动,贺婉莹笑了:“你妈好歹也是高知,又不是傻的,不用你说的这么详细。”
曲知舟倒也没想过离开干了半辈子的研究所,但他对儿子的看法很赞同:“联通成立,总书记还亲自题了词,‘发展电信事业,为现代化建设服务’,这说明什么?一个学院的拆并不算大事,电信改革的浪潮是真的要来了。”
父子俩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曲母不禁嗔怪道:“好了,你们爷俩也真有意思,就爱在饭桌上聊国家大事,活活把别人的好胃口都糟践了。”
“妈说的对。每回爸和小宁说话,比新闻联播还没劲,我就不爱听这个。”曲夏晚主动给弟弟夹菜,先盛了一碗参鸡汤,又用筷子撕下了鸡腿一道放进他的碗里,“呐,你刚刚出院,用鸡腿把嘴堵上,好好补补。”
女儿刚一帮腔,贺婉莹就似想起什么,反倒调转注意力,把矛头对准了她:“春节那阵子常来的那个小顾,最近怎么不来了?”
小顾应该指的就是顾蛮生。一家人同桌吃饭,忽然话题转向一个外人,曲颂宁想起了那封不同凡响的道歉信,愈发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道!”曲夏晚一听这名字就来了脾气,菜不夹了,饭也不吃了,噼噼啪啪地撂碗摔筷,动静弄得很大。她担心顾蛮生对自己只是心血来潮。
“不来最好,那个顾蛮生看着就不踏实。”尽管只遥遥看了这么两三眼,贺婉莹本能地就不太喜欢顾蛮生,她觉得他像活在“演义”或者“野史”里的人物,一生必将与顿挫波折相伴,“我记得你说过,他爸是不是还在坐牢?”
曲颂宁心中微微一震。他对顾蛮生的观感大抵与母亲相同,倒没想到这人真有这么复杂的家庭情况。
曲夏晚有意护着顾蛮生,只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是投机倒把。”
曲颂宁及时帮着姐姐打圆场:“英雄不问出处么。再说了,这是特殊历史时期的遗留问题,当一个国家还在摸石子过河,个人的步子迈得太大,总难免会出些问题,跟品行什么的没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跟你们爸爸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们怎么就没被抓起来?龙生龙,凤生凤,我看那顾蛮生吊儿郎当的样子,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曲母对顾蛮生的偏见显然已经根深蒂固,姐弟俩互相看了一眼,都识趣地咽下了后话。
一顿气氛还算愉快的晚饭后,曲颂宁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比一般男生的干净,住院时的东西还都塞在一只旅行包里。曲颂宁自立惯了,不要母亲替自己收拾,自己动手忙碌起来。他从包里取出姐姐带来的那只随身听,目光一瞥又落到书桌上――
书桌上还摆着另一只随身听,也是一个日本同学“送”的。
曲颂宁将两只随身听拿起对比了一下,都是蓝白相间的金属机身,乍看没区别,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原来书桌上的那只做工粗糙,“Sony”底下还有一行不伦不类的白色中文小字,说明了它是来自中国的仿品。
触物生情,曲颂宁很快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当交换生的那段经历。
与那些同龄的日本男生相比,曲颂宁身材更挺拔,长相更清俊,因此也格外受异性欢迎。木秀于林难免遭人嫉恨,虽说日本同学里友好的占大多数,但也有一小撮“仇中”份子尽日地找他麻烦,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一个叫高桥的男生。
高桥的父亲就是索尼的高管,有一天他拿了这只出自中国的随身听仿品,当着全班的面扔在了曲颂宁的面前,相当不客气地扬声道:“你们中国人就只会抄袭假冒吗?”
班上还有的两位中国学生都垂头不敢说话,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曲颂宁。曲颂宁拿起这只山寨随身听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高桥便又乘胜追击,言词之间都是日本工业领先全球,绝干不出中国企业这么下三滥的抄袭行为。
“不对吧,”曲颂宁不卑不亢,只以流利日语反击道,“从50年代开始,日本工业的抄袭之风兴起,你们派出大量技术人员,购买西方的先进设备进行拆解仿造,还美其名曰‘逆向工程’。比如DSK山寨宝马,Nicca仿造徕卡,你们是靠着这些山寨企业的崛起才迅速恢复了生产和经济。”
高桥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有了超越徕卡的品牌,我们已经成功取代了德国,成了名副其实的相机王国。”谈起佳能、尼康、奥林巴斯,这个日本学生特别自豪,而这种自豪感更使得他咄咄逼人:“从战后的一片废墟到日本品牌风靡全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强国,我们只用了二十八年的时间,你们中国要用多久?”
“对于技术落后的企业来说,短时间内只能在发达国家身后跟跑,”曲颂宁微蹙着眉头,沉吟半晌才继续道,“中国与中国企业正在经历日本曾经历过的‘跟跑’阶段,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并不令人感到自豪。但我跟你打赌,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领先于世界的民族品牌。”
人在异乡为异客,曲颂宁没落下风,没丢份子,但高桥言谈间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他久久难忘。
瀚大正式开学后,两拨学生一起上了几堂课,吃了几顿饭,打了几场球,迎新晚会上的群架事件差不多就平息了。这种与青春相关的激情本来就不带什么恶意,来时如山倒,去也去得快。
但曲夏晚一点没担心错,顾蛮生确实变了,变得不再像殷勤采酿的蜜蜂那样围着她转。她既急且气,又抹不开面子,只旁敲侧击地向弟弟打听了好几次。
自打群架事件之后,曲颂宁基本就没见过顾蛮生。两院合并,他跟顾蛮生不在一个班级,也就上通讯专业课的时候有机会碰见。但那小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开学至今统共也就露面一回。还是点了名就想溜号,被通信原理课的教授当场拿住了。
“能在学校里见你一回不容易啊,顾蛮生。”几百个学生就记住这一个名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道,“你这火烧火燎的要上哪儿啊?”
顾蛮生在教室门口被人拿住,倒也不窘,大大方方回头道:“我不能说啊,怕难为情。”
“你也知道怕难为情?不就是想要‘托疾如厕’么,”教授一扔手中粉笔头,打定主意要跟这不求上进的学生耗到底,“这招你在我的课上已经用过了,不好使了。”
“我这脸皮跟咱教学楼的墙皮似的,我怕什么?我是怕您难为情。”顾蛮生表现得还很客气,停当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您这课教得太浅了,我早都学通了。”
教授笑着“哟”了一声,显然不信。大一主要上的是理工科的公共课,他不信这个流里流气、不学无术的男生真把课本都学通了,所以直接道:“我也不考你难的,你就讲讲香农和他的三大定理,你要讲不出来又不想上课,以后也别上了,我这门课,你直接按旷考处理。”
“香农定理给出了信道信息传送速率的上限……”顾蛮生刚才就是信口胡诌,这下骑虎难下了,却也不慌不忙。香农定理他一知半解,但他迅速调动知识组织语言,仍继续诌道,“克劳德・香农,不仅是信息论之父,也是头一个提出二进制系统代替十进制运算的人,牛掰程度不逊图灵,称他一声计算机科学领域的舅老爷不为过。可这老王八犊子也不务正业啊,先是他的同事将他在信息论基础上处理长途电话线噪声的应用引申到了投资领域,研究出了特能赚钱的‘凯利公式’,后来他干脆把这公式传授给了一个叫爱德华・索普的‘赌徒’,两个人带着各自的老婆,组团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出老千……”
顾蛮生讲到兴头上,自说自话走进了教室,跟个授课老师似的在排排端坐的学生中间穿梭,比划着手势滔滔不绝,“这个故事也给了我不少启发,都说赌博到最后必然利令智昏、赌博心理要不得,但连□□赌都可被预测,恰恰说明在一个看似混乱又充满机会的世界,赌博精神不可无,只不过成功的赌徒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这课你上还是我上?你给我坐下!”眼见顾蛮生满嘴歪理越说越偏,教授赶紧呵斥他坐下。教授其实看出顾蛮生根本没把课本学透,但确实又有两把刷子,聪明且机敏,知识广度同样惊人,他心里不免惋惜:要把这劲儿都用在正道上,这小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课堂上的曲颂宁也看出来了,顾蛮生的正经心思就不在所谓的“正道”上。
姐姐的忙到底没帮上,倒是他自己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件稀奇事引了过去。曲颂宁发现,他的室友以及班上许多同学都开始用上随身听了。Walkman横空出世即风靡全球,在中国市场更是所向披靡。可它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对一般学生来说,还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这天下了课,曲颂宁照常两点一线地回寝室,他的室友照常先去打球。然而没一会儿对方就汗漉漉、气咻咻地回来了,把随身听往书桌上一扔,说真晦气,刚买就坏了。
“怎么坏了?”曲颂宁问室友把随身听借过来,先听音质,虽说比不上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索尼,倒也还凑合。接着再看做工,外观看着与Walkman的新机型完全一致,但机身外壳嵌合得不太紧密,应该就是出自中国的仿品。
室友说:“一开始听得挺好,刚刚打球的时候突然就跳音了,一首歌时断时续的,肯定是坏了。”
曲颂宁问:“你从哪儿买的?索尼不至于质量这么差。”
“就是问上回打破你头的那个顾蛮生买的,看这价格估摸也不是索尼,就是国内仿制的。”室友愤然道,“妈的,国产的就是没好货!”
高桥那张倨傲的脸又乍现眼前,曲颂宁心里一个不舒服的咯噔,一拍桌子道,走,找他去!
第5章 冤家路窄
解放路过街天桥横贯汉海中心区,人流密集,一直都小商贩们的必争之地。顾蛮生去得晚了,老老少少多达三十档摊贩一早就占道摆卖了,有看手相、测八字的,也有猜瓜子、赌象棋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顾蛮生人生得俊俏,又兼是大学生,这里的摊贩们对他都很客气。有个卖烤玉米的孙老头常会给他留个位置,顾蛮生的随身听不占地方,还乐得帮人看摊,他笑容迷人巧舌如簧,经他照看的摊子生意都比往常好,小贩们都更喜欢他了。
但最近不行。有个叫赵斗的男人连着几天占了顾蛮生的摊位。赵斗人称斗哥,瘦得猴精似的,却一脸能豁出命去的凶悍之气。他其实是个贼,不常在天桥下蹲摊,也就有货的时候才来。最近可能干了票大的,既卖传呼机,也卖随身听,所以认为顾蛮生撞了自己的生意,一早就霸占地方,不准任何人把桥面上的摊位留给他。
卖玉米的孙老头跟赵斗是邻居,看着这小子从不谙世事长成了一个坏事干尽的恶痞,一看顾蛮生走近,赶紧冲他递眼色,示意他千万别过来触晦气。
秀才遇到兵,大学生哪能跟地痞流氓争地盘,顾蛮生看了看赵斗与他腰上别着的一把□□,会意一笑,主动让出好市口,自己在引桥附近落下脚。
地方偏了就得另想法子招揽顾客,顾蛮生早想好了,他指挥朱亮将一只收音机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理科男生的动手能力不容小觑,何况顾蛮生打小就有拆解家里电器的癖好,这个收音机已经经过了他的改造――他将音量电位器处断开,接入一个插座,又将随身听的一路输出取出,接上收音机的插座。如此一来收音机无需插电使用,随身听又能通过收音机扩音,一举两得。
音乐声悠扬而起,顾蛮生调大音量,确保来往的路人都能听到,然后又拿出了吉他。他其实不怎么会弹吉他,但滥竽充数也有模有样,遇见差不多同龄的男孩,他唱老狼或者beyond,遇见比他年长的异性,就唱靡靡入耳的邓丽君。当火候煽呼得恰到好处,顾蛮生便咧出白牙笑对路人,说什么四大天王比我唱得好,你们听听,这放的就是我随身听里的歌,店里卖一千多,我才卖两百,还送你一盘磁带。磁带是翻录的,一盘花不了两块钱。
跟古时候那种光膀子卖大力丸的差不多,还有朱亮与陈一鸣充当托儿,来来回回地给他撬边叫好,反正人家秀蛮力,他秀嗓子,玩儿似的就把生意做了。
“云亮偶则呀僧把给放纵爱既有(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呀微怕有呀天微迪(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正唱到高潮部分,密匝匝的人群后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嘴角饶有兴味地、似笑非笑地斜挑着,眼神勾勾地望着他。顾蛮生认出这张年轻清俊的面孔,不就是上回被他砸得脑袋开花的曲颂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