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展信的中流砥柱,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曲夏晚柔声细语,凝神注视这个男人深邃的眉弓与眼睛,心里的渴望正悄悄复苏。
“你也不用有压力,更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商人,唯利是图,刘岳那些设备对我来说是垃圾,但那块地皮不错,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帮你。”顾蛮生其实很感谢曲夏晚的善解人意,这个时候,他很需要一个耐心的、安静的聆听者。他站起身,向曲夏晚告别道,“明天一早的飞机,我来接你去机场,早点跟刘岳把事情处理了,你也能尽快有个新的开始。”
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这算我欠你的。
这头顾蛮生总算安稳睡了一觉,那边杨柳却是一宿没合眼睛,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想打电话给顾蛮生,又几次把听筒撂下。最后她决定去找浩子,一个电话扰其清梦,非让他说出曲夏晚的住处。
浩子揉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回答,好像听生哥提过一句,叫什么白鸥小区吧。
杨柳又马上开车找去了白鸥小区,顾蛮生的黑色大奔在这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十分显眼,像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鹤立于一片散兵游勇之中。杨柳记得车牌号,开着车在小区里巡游一圈,很快就找到了。
早晨五点,天际尽头露出一点绯色,东方刚刚破白。杨柳坐在自己的车里,直着眼睛盯着那栋居民楼,她没想好,要不要杀上门去,曲夏晚这个名字在她心头萦绕了这些年,她真的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一会儿,顾蛮生提着一个行李箱,与一个女人一同下了楼。
这个女人薄裙轻纱,绰约如一朵风中摇曳的蔷薇花,毫无疑问就是曲夏晚。
杨柳抛却自尊,以情敌之间最恶毒最挑剔的眼光在这个女人脸上翻滚,剐割,结果却悻然发现,曲夏晚的一举一动始终透着一种闺秀才有的教养,整个人都瞧着水汪汪又软绵绵的,万分招人怜惜。
哪像自己,粗枝大叶,风雷火炮。
顾蛮生替曲夏晚拉开了车门,两人短暂接触的同时,也互相对视了一眼。曲夏晚立即含情脉脉了,但顾蛮生的眼神依然冷淡克制,待她的举止也处处止乎于礼,完全不会把旁观者引去一些或龌龊或香艳的故事里。尽管两个人如今闹得不可开交,但杨柳对顾蛮生尚存信任,仅凭直觉也能断定,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一层亲密关系。
然而情人眼里揉不得沙。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为旧爱两肋插刀,都不配获得原谅。一丝怔忡之色从脸上消失了,杨柳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镇定。树木浓郁的冠顶随风摇摆,令她的视线忽而明,忽而暗,她就这么目送着这辆黑色奔驰驶出小区。
这宗交易是经由朋友介绍的。朋友一直含含糊糊不说明话,刘岳直到见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顾蛮生,才知道买家原来是他。
在顾蛮生眼里,刘岳就是“瓷脑”,为人迂腐不通,没大本事,却总贸然去揽瓷器活。当年他身无分文,就从来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如今更是瞧不上了。碰面地点是刘岳在汉海的老宅里,这座城市现在对一头扎入深圳的顾蛮生陌生得很,倒算是刘岳的主场。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二楼的客厅里,顾蛮生只是微眯双眼地看着刘岳,眼底波澜不兴,一言不发。
这种明显轻视的目光令刘岳很不舒服。他像伏罪的囚犯一般低着头,嘴里喃喃道:“这才几年啊,当初那个成天在天桥下鬼混的小瘪三居然变成大老板了……”他还是愤懑,还是不满,还是觉得顾蛮生有今天不过是运气好。
顾蛮生啪地扔出一叠文件,试图速战速决:“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你那家破厂连同里头那些垃圾,我全要了。”
“顾老板出手真是阔绰啊。”顾蛮生给出的价格比市场价高出了三十个百分点,不可谓不慷慨。刘岳耷拉着眼皮,久久盯着茶几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突然从齿缝里突兀地迸出一声,“你们睡了吗?”
无人作答,空气短暂地滞凝了,刘岳仰起脸,又神色悲壮地大声问了一遍:“你们睡了吗?”
“还没有。”顾蛮生诚实地回答,“我不睡别人的老婆。”
颇值得玩味的三个字,它既是否定句,又是肯定句。
“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签了这张协议书。”刘岳扭转头,望向一直静静站在门边上的曲夏晚,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你也迫不及待了。”
顾蛮生没有做声,他的沉默很像怜悯,曲夏晚也没有做声,她的沉默则像默认。
见此,刘岳震怒爆发,张嘴就喷出了污言秽语:“我他妈就娶了一个□□!一个别的男人的尿壶!”
“嘴放干净点。”顾蛮生并没有迫切要与这个男人产生争执的欲望,他其实很疲倦,很想快点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拉扯。他掏出钢笔仍在刘岳面前,又掏了一支烟,点着以后叼进嘴里。他吞吐着烟雾,淡淡道,“这个价你不亏了,快签吧。”
刘岳又以乞求的眼神看了妻子一眼,但曲夏晚扭过脸,残忍地拒绝与他对视。最后那丝希望破灭了,刘岳像一下老了几十岁,笔都拿不稳了,他颤颤巍巍地在协议书与合同上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蛮生站起身,收回协议书与其中一份合同,确认签名无误之后,朝曲夏晚点点头,就准备与她一同离开。
从头到尾顾蛮生都没怎么说话,他打发他,就像用钱打发一个乞丐,这种全无所谓的态度令刘岳倍觉耻辱。他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抄起个花瓶就向顾蛮生的后脑勺猛砸下去。
“蛮生,小心!”曲夏晚惊声尖叫,顾蛮生受到提醒,及时侧身避开,肩膀挨了一下重击人却没倒。他回过头,把嘴里的烟□□,狠狠揿在了刘岳的脸上。
灼烧的痛楚令刘岳彻底疯了,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兽类才有的嚎叫声,又朝着顾蛮生一头猛扎过去。顾蛮生面上肌肉剧烈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把扯松领带,与刘岳迎面相撞。两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激发了嗜杀的天性,如同两头野兽,拳拳到肉地翻滚厮杀。
顾蛮生比刘岳高大不少,很快就占据了主动。刘岳连吃了顾蛮生几拳头,却一次次摔下去又一次次爬起来。两人从二楼一路扭打至楼下,所经之处,花瓶、瓷器与酒杯齐声合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刘岳逊于体力与体型,终于招架不住了,他软绵绵地滑倒下去,像一滩雨后的黄泥。顾蛮生也挂了点彩,伤口的疼痛掺和着新仇旧怨,令他彻底杀红了眼。他揪起刘岳的衣领,压住刘岳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猛撞向楼梯的金属护栏,刘岳的前额与凸起的护栏猛烈相撞,发出一声极为骇人的闷响。
重重压力得到了宣泄的出口,顾蛮生摁着刘岳的脖子连撞数下,自己力尽才收手。他五指轻轻一松,刘岳就从楼梯上坠了下去,脸朝下地趴着,良久一动不动。
“蛮生,你没事吧?”曲夏晚为了阻止两个男人的这场厮杀,已经喊哑了嗓子,她慌慌张张来到顾蛮生身边,偎着他瑟瑟发抖。
“没事。”顾蛮生抬手擦了擦破皮的嘴角,被曲夏晚搀扶着下了楼梯。经过刘岳身边,他踹他一脚,“别装死了,起来。”
刘岳仍旧不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顾蛮生这时才觉出不妙,赶忙把刘岳翻了过来。一条黏稠暗红的血液从男人的口角处流了出来,他探了探鼻息才发现,刘岳已经断气了。
曲夏晚捂着嘴,软倒在地。终于摆脱这个男人的喜悦荡然无存,她失声痛哭。
顾蛮生也精疲力尽了,他拾起打斗中掉在地上的手机,报完警,就坐在楼梯边,静静等待警察上门。晌午时分,阳光过剩,大厅亮得人眼晕,他不得不抬手遮挡住眼睛。他什么也没想,他知道这个时候想什么都迟了。
顾蛮生的档案上曾经记过类似的一笔,只是彼时他下手留神,运气也好,余少哲连轻伤都没落下,但这回跑不了了。一审二审拖拉了一阵子,结果还是一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5年有期徒刑。
判决时杨柳没有到场,判决出来之后,她也只去探望过他一次。
杨柳面容略有几分憔悴,眼眶血红,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抑或已经许久没有合过眼睛。顾蛮生看见她鬓角戴着的白花与手臂上的黑纱袖箍,他知道,杨景才过世了。
“爸爸他……”
“已经入土为安了。我选的墓地,没必要太铺张浪费,中型的艺术碑。”杨柳平静地回答。
顾蛮生点了点头。不怪她恨,不怪她不想见他,在她最绝望最痛苦最需要支持与安慰的时候,他却在为别的女人坐牢。
“我把‘柳生大厦’卖了。CDMA牌照没有给电信,市场反哺不了你前期为研发芯片的巨大投入,展信资金链断了,造不起这么高的楼了。”杨柳为看守所里消息闭塞的顾蛮生带来了一个坏透了的消息,原以为在移动牌照上的三足鼎立局面最终没有出现,最后一张2G移动牌照CDMA竟又花落联通,大跌了所有人的眼镜。
本想借CDMA一举占据国内2G基站市场,展信的算盘珠子拨得叮当响,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顾蛮生知道自己做了一个近乎致命的错误决策,以至于他与展信多年的积累几乎功亏一篑。联通同时握有两张2G牌照,必然力有不逮,不可能大力发展CDMA。而另一方面,信产部下发通知,将小灵通定位为“固定电话的补充和延伸”,等于变相鼓励电信发力小灵通市场。
“好……你决定就好。”大楼被卖及CDMA牌照的消息并没有令顾蛮生太过动容,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似乎不以己悲。可能已经被抛至了命运的最低点,他早有不祥预感,所有的痛感神经也都麻痹了。
“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消息了吗,”杨柳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顾蛮生,淡淡地道,“还不是。”
接着她以个残酷的姿态微微一动嘴角,将一张纸从手提包里取出,展开,贴在了会见室的玻璃上。她用这张人流报告单,给了他最扎实的一刀。
“我把孩子打掉了。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孩,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女孩。”一个个杀人诛心的字眼从她的齿缝间毫不留情地泻了出来,这种报复的法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终究管了用。杨柳看见顾蛮生先是震愕地瞪大眼睛,足足三分钟之后,他才活转过来,眼圈已经憋得通红。
为了压抑极致的痛苦,他只好紧紧咬住后槽牙,咬得太阳穴青筋暴凸,一张英俊脸孔完全走了形,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个女人爱得狂野,恨得凛冽,她站起身,凑近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块玻璃板,“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完就掉头走了。
望着杨柳渐远的背影,顾蛮生垂下头,失声痛哭。
除了等待他的五年有期徒刑,他终究像那沧桑的歌声唱的一样:
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一无所有。
(第一部 完)